劉家和
有文字記載的日本歷史始于何時,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不過,有關日本歷史的最早的文字記載,不是出現于日本本土,而是出現于其鄰邦中國。這正如有關日耳曼人歷史的最初文字記載并非出現于日耳曼而是出現于羅馬一樣。因此,陶天翼先生所著《日本信史的開始》一書首先確定中國史籍中探究日本歷史的最早的文字記載,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可是,在公元七世紀中葉以前,中國的文獻中只有倭而無日本。那末,倭與日本到底是什么關系呢?這就成了作者在此書中著重要論證的關鍵問題。正如作者所指出,在此書以前,日本已有學者對倭即日本的問題作了論證。(《日本信史的開始》,第57—58頁。)他們的努力說明了倭可能就是日本,而作者在本書中則用豐富的史料和嚴密的推理確證了這一點。
中國文獻最早說到倭人的是公元一世紀后期班固所著《漢書》。當然,成書早于《漢書》的《山海經》中已經提到了倭。不過,司馬遷作《史記》時即對《山海經》一書內容的真實性有所懷疑,因而不曾引其材料。為了慎重求信,作者也以《漢書》為最早記載倭人歷史的文獻。《漢書》對倭人雖然語焉不詳,但是寫成于漢與倭人剛有直接接觸(光武中元二年倭使來朝)之后不久,所以其記載具有重要價值。這樣作者就確立了一個可靠的基點。
自《漢書》以下,作者歷舉了《后漢書》、《三國志·魏志》、《晉書》、《南史》、《北史》、《宋書》、《南齊書》、《梁書》、《隋書》及舊、新《唐書》等史籍中有關倭人的記載。這些記載說明,中國自漢至唐初一直以倭稱今之日本,直至倭自身改稱日本以后,中國文獻才也作了更改。
作者不以征引中國歷史文獻為滿足,又詳引韓國有關倭國的史料,主要是成書于公元十二世紀中葉的《三國史記》。此書所載史料可以與中國文獻相印證,而且所記倭國史事頗詳于中國史書,可以補后者之不足??紤]到《三國史記》有成書較晚的弱點,作者又很重視第一手史料的探研。他不僅重視公元五世紀的《好大王碑》這樣直接傳世的第一手史料,而且精心從《三國史記》中輯出公元六六五年新羅和百濟二國所訂立的盟約原文及公元六七一年新羅文武王復大唐總管薛仁貴的信這樣的第一手史料。他以第一手史料與第二手史料相契合、相印證的方法,提高了《三國史記》有關倭國歷史記載的典據性。
當然,作者不會忽視日本本國方面的歷史文獻。他提到《日本書記》等六部日本國史。這些史書編纂于公元七二○年至九○一年之間,所記自神話傳說時代至公元八八七年。作者提出,這些書“是研究日本古代史最重要的文獻。不過六部國史都成書于倭國已經改名為日本以后。六部國史里日本已不再稱自己為倭,也沒有提自己曾經稱為倭。倭字雖常出現……不過,倭是一個地方級的行政單位,不是代表全國的國名?!?見本書第53—54頁)針對這一復雜情況,怎樣證實中國正史里倭就是今天的日本呢?作者作出嚴密的分析和論證,其論證有以下四點:
一、作者指出,從中國與朝鮮的史料來看倭的位置和狀況,它只能是今天的日本列島。
中國正史自《后漢書》以下以至《舊唐書》,都說倭在朝鮮東南大海中,首先地理方位相符;同時又說明是遠在大海中,從而排除了為近海其他小島之可能;繼則又說明倭的地域甚大,故非日本群島莫屬。朝鮮方面有關倭的地理方位的史料可以為中國史料之佐證,而朝鮮史料在說明倭為大國方面則遠較中國記載為詳。日本的地理方位與狀況古今并無多大差別,所以既然中、朝兩方史料所記倭的地理情況與今日本群島相符,那末倭雖不能說就等同于今天的日本,但它就在今天日本境內是無可置疑的。
二、作者以中、朝史料中的倭與日本史料中的日本相校核,指出二者只是一國的二名。
例如,中國的《北史》和《隋書》記載大業四年(公元六○八年)裴世清(或作裴清)曾隨日本使節小野妹子訪問倭國,朝鮮《三國史記》于同年亦有同樣內容的記載。在日本的《日本書記》中,同年也有相應記載,而且記事比中國史書為詳。又,中國《舊唐書》記貞觀五年(公元六三一年)唐遣使者高表仁訪問倭國?!度毡緯洝吠暌嘤洿耸?,記載尤較中方記載為詳。中國(及朝鮮)史料中明言裴、高二人先后訪問對象皆為倭國,而《日本書記》則但自稱為日本,而不稱倭。既然裴、高二人先后所訪為同一國,而不同國家史料對此國竟有倭與日本兩種不同稱呼,作者由此證明,倭與日本只能是一國之二名。
三、既是一國,為何又有不同的二名?作者又征引史料,說明這是倭國自改其名為日本的結果。
中國《新唐書》記,咸亨元年(公元六七○年),倭國來唐使者“惡倭名,更號日本”。《舊唐書》中也有“倭國自惡其名不雅,改為日本”之說。朝鮮的《三國史記·新羅本紀》中也記載,文武王十年(公元六七○年),“倭國更號日本”。所以,倭國改名日本,在中國和朝鮮史料中是有確實證據的。至于改名的時間,盡管中、朝兩國史料都說明在公元六七○年,作者仍然采取極為審慎的態度。因為這很可能是中、朝兩方知道倭國改名的年代,而非其本國實際改名的年代。作者發現,《日本書記》雖未記倭國改名日本之事,但是其所記大化元年、二年(公元六四五、六四六年)的詔書中是明確自稱本國為日本的。鑒于大化革新是日本史上的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作者推定改名當在公元七世紀中葉。是否有可能更早呢?作者指出,《隋書》所記大業三年(公元六○七年)倭國使者所呈國書中其君尚只自稱“日出處天子”,如果當時已改國名,自然會自稱日本天子。因此,他認為,當時尚未改變國名,不過想與隋朝平起平坐的愿望已經充分顯露,所以也可說這是準備更改國名的先聲。這樣,作者雖然未確指倭國改名日本的具體年代,但是已經基本可以確定那是在公元七世紀中期了。
順便說明,作者還告訴了我們一個有趣的道理:倭國改名日本,是為了倭字不雅,改名日本才可以擺脫掉對中國的某種順從地位(按,《說文解字》云:“倭,順貌,從人委聲”。段玉裁注云:“倭與委義略同。委,隨也。隨,從也”。)可是,他們發現了或懂得了倭字還有不雅的意思,那只是到了隋唐時期在文化上接受了中國更深的影響以后。其實,倭的稱呼其音也來自倭國自己,倭國改名日本以后,中國史書也就改稱之為日本了。
四、由于《日本書記》始終沒有說倭國改名日本的事,這就使得改名說總是立足不穩。作者在精研《日本書記》以后,終于發現在這部成書較晚因而只具有第二手史料價值的書中還以引證文獻的方式保存了一些第一手史料,恰恰在這些第一手史料中就有日本確實曾經稱倭的證據。
例如,《日本書記》卷二十六正文下的注里,保存了公元六五九年日本遣唐使伊吉連博德所寫的在唐朝參加冬至朝會的回憶錄:“十一月一日,朝有冬至之會……所朝諸蕃之中,倭客最盛?!边@是日本使者自己稱倭客的實證。又如,此書記載了公元六○八年隋朝皇帝的國書,其中寫道:“皇帝問倭皇。”這是當時日本仍稱倭的又一證據。又如,此書記載了公元六四七年(大化元年)孝德天皇的詔書,其中追述佛教傳入的時候說:“于磯城宮御宇天皇(欽明)十三年中,百濟明王奉傳佛法于我大倭?!?第117—119頁)既然國君詔書中都有自稱大倭的字樣,當然日本曾經自稱倭國就是不成問題的問題了。
正是經過這樣的論證,作者敢于斷言,日本的確曾經稱倭。
這無疑是一部史料征引詳贍的書,但又不僅限于所引史料數量之多,值得指出者,尤為作者征引史料的審慎與精思。他從縱的方面注重所引史料在時間上的連貫性,如他引《漢書》以下各正史直至新舊兩《唐書》,必使其中無間斷可疑之處,此其特點之一。他又從橫的方面注重中、朝、日三國史料之間的契合性,如他不僅引用中方史料,而且以朝鮮《三國史記》以及日本的《日本書記》等書,以作比勘佐證,必使其相互印證而無疑,此其特點之二。作者又注重對于史料本身作層次之分析,力求以第一手史料來印證或否證第二手史料的真實性。以好大王碑文及《三國史記》中所引原始文獻以印證《三國史記》其他關于倭國的記載,是其以第一手史料證實第二手史料之例;以《日本書記》之所引原始文獻中確有稱倭與以大倭自稱之事例,揭示日本并非如《日本書記》所說一向即以日本為名,是其以第一手史料證偽第二手史料之例。于此吾人可見作者于史料之引用既搏且精,足征其作為史學家之深厚之功力。
最后應該指出的是,此書作者不但于史料考證方面用功甚勤,而且在總體論證中又十分注意邏輯結構之嚴謹。作者所要證明的命題是,日本始有文字記載之信史自中國之《漢書》始。而《漢書》所載為倭而不曰日本,故必證明《漢書》中之倭即今之日本之前身,然后作者所提之假設始能成立。
作者首先證明《漢書》中所說之倭(令之為A)即《隋書》中裴世清所使之倭與《舊唐書》中高表仁所使之倭(令之為B),又《日本書記》等六部國史中所說之日本(令之為C)即為今日日本(令之為D)之前身,此為不須證明之事實,故作者著力證明裴世清、高表仁先后訪問之倭即是《日本書記》所記他們訪問的日本。前已知A=B,又已知C=D,如今作者既證明B=C,則A=D,已無可疑。作者就是這樣以近乎幾何學的方法證實《漢書》中所說之倭即今日日本之前身的。
因此,我以為,這一本書所討論的問題是重要的,作者在史料考據之精博與邏輯論證之謹嚴上皆可說是很出色的。這一本書本身無疑是具有其嚴肅的學術價值的,而且這一本書,如果稍稍細讀一下,對于年輕一代的史學研究者來說,可能還具有治史方法方面的啟發作用。
(《日本信史的開始》,陶天翼著,一九九○年臺北三民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