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炳純
李叔同(弘一法師)的《函髻記》這本小書,人所罕見,這里作一介紹,也許對了解弘一大師的人生觀、倫理觀、愛情觀有所幫助。
《函髻記》是用文言寫的仿唐傳奇小說,以木活字排版,羅紋紙精印,活字仿歐陽率更勁秀之致。卷端署名“盟鷗榭著”;封面正書“函髻記”三大字,左下署“盟鷗榭雜著”,在雜著二字之間鈐一朱印,文曰“李息私印”(白文無邊方形)。李息為大師未出家以前常用名之一(茹素后則改用李嬰),照常例只有作者自家才能在這樣地位加蓋圖章,因此可以斷定“盟鷗榭”就是李息的齋名(代替筆名)。書上沒有標明寫作和印行年月,根據西泠印社在一九一六年前后所印書也用過這種活字,則此《函髻記》當是委托西泠印社代印的非賣品。由于流傳稀少,尚未有人提及此書。
李叔同本不以寫小說名世,但他之能寫這種小說是無疑的。南社另一和尚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就是經過李手潤色發表的。并保存著手跡。《斷鴻零雁記》為曼殊自寫愛情生活經歷的名篇,而《函髻記》則是根據歷史題材敷衍成篇的。
小說寫唐代名進士(后任四門助教)歐陽詹(字行周),與太原官妓申行云,相互愛慕,訂約迎娶,因行周在京師不得意而誤期,行云思念成病,恐不能面見,臨終前盛飾發髻,剪下囑留交行周。當行周派人來接行云,行云已死去數日,以函髻歸,行周大慟,十日后亦死。本事原出唐閩人黃璞撰《閩川名士傳》(宋人編《太平廣記》,據黃文收于情感類;明末馮夢龍節取之入《情史》情憾類,均題作《歐陽詹》),黃文原附行周友人孟簡《詠歐陽行周事并序》五言古詩。
構成本事骨干的兩首詩,一為歐陽詹的《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自未甘,居情諒猶辛。五原東北盡,千里西南秦。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系匏,早晚期相親。”(此詩載于《歐陽詹集》,《全唐詩》亦收)。一為太原妓《寄歐陽詹》:“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云髻樣,為奴開取縷金箱。”(《全唐詩》八百二卷收之;明人編《青樓韻語》亦收此詩,題作《寄發》,署名“唐太原妓”)。這段故事在唐宋時期甚為流傳,但歷來也不乏人認為是好事之談的謗書,而清乾隆間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于歐集下辨之謂:“《閩川名士傳》所載孟簡一詩,乃同時之所作,亦必無舛誤。又考邵博《聞見后錄》,載妓家至宋猶隸樂籍,珍藏詹之手跡,博嘗見之,則不可謂無其事。”按《聞見后錄》卷十九,在“夔州營妓”條下,據喻迪儒插敘云:“歐陽詹為并州妓賦‘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詩,今其家尚為妓,詹詩本亦尚在。”喻迪儒名汝礪,宋南渡后授四川撫諭官,則邵博雖非親見詹詩手跡,迪儒為其同時友人,其言當可信。余嘉錫先生《四庫提要辨證》,亦贊同《四庫提要》謂“孟簡一詩,必無舛誤”之說,而不以迪儒所說親見詹詩手跡為必然。
孟簡在詩并序中,對這一對愛情悲劇的犧牲者,是既表同情而又深深感嘆,結尾云:“襟情一夕空,精爽旦日殘。哀哉浩然氣,潰散歸化元。短生雖別離,長夜無阻難。雙魂終會合,兩劍遂蜿蜒。丈夫早通脫,巧笑安能干。妨身本苦節,一去何由還。后生莫沉迷,沉迷喪其真。”李叔同在下面注云:“言通脫者能斷割,苦節者遂期死也,其意高矣。”
為太原妓取名申行云,又行云妓妹止云,是始見于李叔同筆下的。小說《函髻記》寫歐申二人初見互相傾慕,寫行云剪髻和行周啟箱見髻不見人時的心態,大大豐富了孟簡原詩的情節,是合乎故事發展的必然性的。在寫行周痛不欲生時,經友人李翱、孟簡等開譬萬端,責以大義后,行周乃曰:“諸君見責,吾皆知之。詹以哀情馳突,徑傷吾臟,不可復活,內負二親,外負良友,無可言者,雖有千秋之業,未償一生之愿,此為恨耳。”又自為家書謝其父母。又與妻徐氏書,慰之“幸以生離自解”。生動地刻畫出一個因不遂所愿,而不能振拔的人臨終時的恨愧交集心情。
在寫行周離太原別行云去京師,眾友人為行周餞別席上,“行云舉觴遍酌坐客已,乃中坐,首論造化之無心,歲月之易逝,次述情愛之為害,人生之可哀,末陳德行之不朽,功名之宜立,激昂滂沛,詞旨凄艷,四座皆為感動,無能與之為對者。”這乃是作者李叔同借女主人公之口,講述自己對人生所應具持的使命和操守,雖言意簡短,大旨已見。
李叔同寫此《函髻記》,似與自己愛情生活上的波瀾有某些相似之處。他在出家時分贈所用書籍字畫中,有朱蕙百、李蘋香二校書所贈的書畫扇,郵貽夏丐尊,所題裱扇軸為“前塵影事”(見鄭逸梅先生《南社叢話》)。此中消息,耐人玩味。李叔同不為情愛所溺,有其人生理想和遠大目標,雖然出了家,并非做自了漢。據柴子英編《印學年表》,一九一八年弘一法師請葉為銘刻“一息尚存”印章。這塊閑章,絕非只是“活著還有一口氣”而已。《論語·泰伯》記載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宋人朱熹注曰:“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大師在出家前夕,特地選用“一息尚存”以寄志,可見他并不消極,決不放棄讀書人所應肩負的重任。出家以后的大師,除修持宣揚佛法外,還積極協助豐子愷編輯《護生畫集》,幫劉質平譜著《清涼歌集》,又敦促高文顯輯著《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