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直覺有時易于與科學直覺尤其是藝術靈感和感性直觀相混淆(有的論著對它們的論說就有些混亂),而藝術直覺是藝術創造與藝術欣賞過程中關鍵性的一環,因此,有必要辨析它與科學直覺、藝術靈感、感性直觀等活動的聯系和區別。
一、藝術直覺與科學直覺
直覺是主體不通過自覺的分析、推理而直接把握對象的活動。直覺分為科學的和藝術的。兩者雖然有共通的地方,但又有質的不同。
首先,從直覺者的主觀態度看。科學家在直覺中所采取的是認知態度,其目的是獲取關于對象的客觀性質、規律的知識。因此,這種直覺的實質還是一種理智活動,西方哲學史上有的哲學家就把它叫做“理智的直觀”,即僅僅通過直觀方式便在理智上把握了對象的本質。科學直覺中雖然往往伴隨產生強烈的情感一一那主要是由于達到了認知的目的而引起的興奮感——但這種情感一般并不轉移到被直覺的對象上去。相反,藝術家在直覺中采取的主要不是理智性的認知態度,而是情感性的審美態度。藝術直覺所把握的,是對象所包含的(也就是它所可能表現的)意蘊。這種意蘊并不是關于對象自身的客觀性質和規律的科學知識,而是藝術家某種主觀情思與對象的某些感性特征相融合而成的東西。例如,藝術家看見大而圓而紅的夕陽,感覺它美,便把它描繪進作品中,他這時所把握到的對象(夕陽)的內在意蘊,就可能是沒落的哀愁,或者是暮年的悲壯,或者是安詳、恬適的心境,或者是別的什么情感意識。這種內在意蘊,一方面固然與夕陽的某些感性特征有關,另一方面又必定與藝術家的主觀態度有關,它實際上是藝術家轉移到對象上去了的某種思想感情。這種內在意蘊顯然不同于作為科學知識來把握的對象本身的性質和規律。
由于直覺者的主觀態度不同,科學直覺與藝術直覺的對象也有所不同。一般說來,科學家直覺的是個別特殊領域的對象,而藝術家直覺的對象卻很廣泛,自然、社會、人生都無不可。例如,置身于寂靜的明月之夜,詩人可能直覺到充滿了鄉愁或者戀情,畫家可能直覺到它是一幅寧靜優美的圖畫,而科學家一般卻不把它作為直覺對象。
其次,從不同的活動方式看。科學直覺是一種認識性的思維活動,即所謂“直覺思維”,其實質是對對象本身的一種潛在的客觀性理解。直覺思維與邏輯思維相對,但這并不意味它一點也不需要邏輯的推理,只是這種推理不是在科學家的顯意識里自覺地完成的,而是在潛意識里完成的。阿基米德因入浴盆見水溢出而直覺到浮力原理,實際上就是他長期的邏輯思考被此種感性直觀現象所啟發,而在潛意識里突然獲得成功、并涌現于顯意識而被“直覺到”的。而藝術直覺的本質方式卻不是對對象本身的一種潛在的客觀性理解,而是對對象的一種潛在的主觀性理解,并同時是在此種理解基礎上所進行的潛在的創造性想象(它無須有潛在的邏輯推理)。例如,當詩人直覺到月夜充滿了戀情時,他就可能不自覺地把天上的明月比作了自己的戀人,或者看作是愛情的某種象征。這就主要是詩人當下對月夜的一種主觀感受和理解,是他的想象和聯想在潛意識中的創造。
再次,從不同的結果看。科學家一日通過直觀對象而發現了對象的本質,他一般就會舍棄對象的外在形象,只保留下有關對象本質的概念性的科學知識,這即是所謂“真”;這種作為科學直覺結果的真理知識是確定的。而當藝術家直覺到某種感性對象的意蘊時,他卻不舍去對象的形象,因為這時對象的形象與那種意蘊是不可分的:正是那意蘊使對象的形象升華成為審美的意象(藝術家進而通過特定的傳達手段把這審美意象物化為藝術形象)。因此,當藝術家直覺到對象的某種內在意蘊時,他也就同時把對象的形象直覺為審美的意象。可見,藝術直覺的最終結果不是真,而是美。如果說作為科學直覺結果的真理知識是確定的,作為藝術直覺結果的審美意象則不那么確定,而其中所包含的意蘊(這種意蘊中又溶化有某種不能完全言說的真理知識)往往就更不確定了。
二、藝術直覺與藝術靈感
在藝術創作中,藝術直覺與藝術靈感的一般關系是:藝術直覺常常是靈感創造的起點,并往往也是靈感創造中關鍵性的一步;靈感創造似乎總包含有藝術直覺,但藝術直覺卻不能都上升為靈感創造。
藝術直覺與藝術靈感都具有突發性、不自覺性和創造性等特點,但兩者又有差別。藝術直覺往往是剎那間就完成了的活動,而靈感一旦引發,其亢奮的精神狀態往往要持續久暫不等的一段時間,這時藝術家便抓住這一時機,把剎那間直覺到的東西作進一步的構思。例如,屠格涅夫曾泛舟萊茵河上,當他經過臨河的一座小屋時,看見樓下一個老太婆朝窗外張望,樓上一個漂亮的姑娘則從窗口探出頭來,他于是“忽然被某種特別的情緒控制了”,接著在船里很快就構思好了一篇短篇小說的整個情節。屠格涅夫突然被某種特別的情緒控制住,便是他對某種意蘊或者意象的最初的直覺領悟,這便是隨后很快構思出整個情節這一靈感創造的契機,實際上也是這種靈感創造的開端。從這里我們可以推知和理解:藝術直覺到的東西,可能還是朦朧不清的,不確定的,或者是不完整的,乃至破碎的,靈感創造則能把直覺到的這種東西加以發展和完善,從而創造出較完美的藝術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講,藝術靈感包括了比藝術直覺更高、更豐富的創造階段。
藝術靈感包含藝術直覺,但藝術直覺并不必然上升為靈感的創造。藝術家在創作中乃至平常的生活中只要以審美的態度去看待對象,就可能經常發生藝術直覺。而靈感卻不是經常發生的。因為藝術家直覺到的審美意象,不一定都能引起創作沖動和觸發靈感;只有當藝術家直覺到某種藝術意象并因此而產生一定時間的亢奮狀態和創作欲望時,這種藝術直覺才可能上升為靈感的創造。藝術直覺與靈感的區別在藝術欣賞者身上更易于見出:欣賞者常常憑直覺去感受藝術品,但他并不常常因此而進入靈感創造的狀態。
三、藝術直覺與感性直觀
感性直觀是主體直接用感官接受外在對象,這即是感覺與知覺。在藝術創造中,藝術家確實常常因感知外物而引起直覺。不過藝術直覺也可以不直接由感知引起。但不管是哪種情況,感知都可以看作是藝術直覺的客觀基礎。
單純的感知是對外在事物的客觀反映,它的結果是主體在頭腦中獲得的關于外物的客觀性映象。由感知而產生的藝術直覺自然是直接以感知為基礎的,它實際上首先就是一種感知活動。但藝術直覺不僅僅是客觀性的感知,如前所述,它還包含有藝術家主觀性的理解和想象,它是在客觀性感知基礎上的一種潛在的、主觀能動的創造活動。在藝術直覺中,當藝術家感知到對象的感性形象時,他同時也就把握了某種內在意蘊,對象的形象往往就由于這種內在意蘊的要求而被藝術家潛在地作了某種程度的加工、改造乃至變形:形象的某些特征被突出、夸張,某些被簡化,某些則被忽略,如此等等。結果,對象的形象也就變成了與藝術家所直覺到的意蘊相統一的審美意象,而不再是單純的客觀性感知映象了。
藝術直覺有時也可以不直接由直觀性的感知引起。藝術家在沉思和想象中,在閱讀、交談和休息的時候,都可能并不靠感知外物而僅憑自己心靈的活動而意外地直覺到某種意蘊和意象。例如,馬雅柯夫斯基曾經為描寫一個孤獨的人對他唯一的愛人的柔情而苦苦思索了許久,但仍沒有結果,當他躺下睡覺時卻直覺到一個意象,那就是用殘廢了一條腿的士兵愛護他剩下的另一條腿來比擬那個男子的愛。不過考察起來,這種藝術直覺還是與過去對外物的感知經驗有關的。如果馬雅柯夫斯基從來沒有以任何方式看見過殘腿的士兵,他是不可能直覺到那個意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