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寬
現(xiàn)代英文中的discourse這個詞,由拉丁詞頭dis——“穿越、分離、對襯”,和詞根coursus“線路、行走”兩部分組成,大致的意思是指對事物演繹、推理、敘說的過程。它在各種西方文字的詞典里都作說話、講演、論述解,但是作為西方當代文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詞典里的解釋遠遠不能概括它的內(nèi)涵。在中國大陸,discourse通常被譯為“話語”,在港臺和其它地方的華語刊物上,則譯成“述說”、“敘述”、“說法”等等,指的都是同一個東西。
要給“話語”這個詞下一個簡明扼要的定義是很困難的,因為諸如“話語到底是什么”這樣的問題,在后結構主義批評家眼中屬于“本質(zhì)主義”的問題,是應該去避免、去抵制的,而“話語”恰好正是后結構主義的一個中心詞,因此,試圖去解釋清楚話語的含義,在學理邏輯上將出現(xiàn)矛盾。我只能換一個角度,去探討話語產(chǎn)生的方式、傳播的途徑、它的作用,以及它和其它幾個西方當代文論的基本概念如“真理”、“權勢”、“公共機構”等的相互關系。
英美的文學新批評派最先把“話語”作為一個重要的概念用在他們的學術實踐中,他們提出了“文類話語”,認為詩歌、小說、戲劇各自的話語不同,不同的話語有不同的內(nèi)涵,而文類話語又有等級高下之分,詩歌的話語是最高級的。
“話語”在政治文化分析中的特殊含義是福柯賦予的。福柯在他幾乎所有的重要著作中貫穿使用了話語這個詞,將這個術語突出到前所未有的顯要位置上。一九七○年福柯當選為法蘭西院士,其就職演說的題目就是“話語的序列”(Lordre du Discours)。他的《知識考古學》對話語更是有相當透徹的論說。
以福柯為代表的后結構主義者首先對傳統(tǒng)意義上的真實性、客觀性表示懷疑。他們認為“真實性”是特定社會物質(zhì)實踐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人們“生產(chǎn)”出來的。這一思路源自維柯,維柯心目中的歷史和社會都是人們生產(chǎn)出來的,而不是自然形成的。給福柯影響最大的是法國哲學家G.巴赫拉德(Gaston Bachelard)和科學史家G.崗貴海姆(Georges Ganguilhelm),后者在對科學史的分析中指出:不必把科學理解為個別天才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科學不是單個的智者在那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科學史是建構社會的一系列物質(zhì)實踐活動,科學與社會物質(zhì)實踐活動有一種“粘合”關系,科學與社會相互依存。福柯吸收了這些觀點,再加上他對尼采的特殊理解,推出了他的頗具相對主義和懷疑主義色彩的真理論。
福柯對各種人文學科進行解構,他指出,所有的真實性都只是特定框架、結構、系統(tǒng)內(nèi)的真實性,假使有某種理論聲稱已從散漫游離的歷史事件中找到了真實,那個“真實”必定是該理論所屬的體系內(nèi)部邏輯的產(chǎn)物。真理不是被發(fā)現(xiàn)從而被傳播開來的,它是由話語建構起來的。所有的真實都只是話語的真實。關于人類和人類社會的一切知識都是話語生產(chǎn)出來的,所以當代批評家的首要任務,應當是去追溯特定的一套話語產(chǎn)生和演變的過程。對話語的歷史進行分析研究,也就是進行話語系譜學的研究。所謂系譜,比較接近維特根斯坦和喬姆斯基提出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和愛·薩伊德提出的“鄰接物”(adjacency)的概念。將話語形成和變化過程中的多種因素清理出來,對于理解當代政治文化有特別的意義。
對話語系譜的研究又涉及到了對“權勢”(power)的分析。話語不過是對事物的論述,論述中必定包含了對物體的價值判斷,話語也一定還需要邏輯、句法、語義等,而所有這些都是由權勢提供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權勢在話語之先。順帶在此說明,權勢這個詞是英文power的一個不盡準確的翻譯,并不特指統(tǒng)治階級或者執(zhí)政當局,更多地是指強力、征服力,或者說沖撞力、創(chuàng)造力等等。有什么樣的權勢就有什么樣的話語、權勢是強力意志,它啟動了話語,話語積累起來、擴展開來形成學科,學科又組成公共機構(如高校、醫(yī)院、監(jiān)獄);反過來,學科和公共機構又成為話語棲居和生產(chǎn)的場所。權勢推動了話語,話語也加強了權勢。權勢話語的活動生產(chǎn)出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權勢是知識生產(chǎn)的原初動力。知識的生產(chǎn)有一個系統(tǒng),我們不妨把權勢——話語——學科——公共機構看成這個系統(tǒng)的有機組成部分。知識生產(chǎn)系統(tǒng)推出的觀念、價值、意義滲透到全社會,牢牢地控制著人們的心靈和行動。
對話語系譜學的研究也考察話語在主體與客體塑造中的作用。后結構主義認為,主體是由話語場(discursive field)和非話語場共同塑造起來的。比如近代以來將個體的人作為主體的概念,離開了關于性別、語言、文化、經(jīng)濟、心理學等學科知識,離開這些學科關于人的話語就是不可想象的。話語本身有一種“定位權勢”(formative power)。在話語場中的客體經(jīng)常是被權勢話語所支配,處于被主體征服的地位。獲得知識的過程在西方哲學史的認識論中一直被描述成主體消解和并吞客體的過程。主體用權勢話語對客體的描述常常是一種扭曲,是主體為了驗證自身、給自身以合法性的一種手段。
福柯在論說話語與主體的關系時,不斷地使用一個法語動詞assujettir。這個詞既可以表示“給以規(guī)定性”,也可以表示“使服從”,權勢話語給人以作為主體的規(guī)定性,又使人受制于話語,被話語束縛。人處于話語的牢籠里,無從享受自由。人們試圖沖破牢籠,反抗權勢話語,但是就連這種抵抗的形式也還是離不開權勢話語。權勢化成了空氣,無孔不入,扎根在所有的學科和公共機構的話語之中,當代學人無法與之劃清界線,這就是為什么像薩伊德那樣的批評家,在反抗西方殖民話語的同時,也免不了使用殖民話語的邏輯之故。
當然,權勢不應該僅僅被理解為否定的因素,它的功能并非只是壓抑、控制、禁止等。相反,正是因為有了權勢,才使許多東西從無到有,從不可能變成了可能。話語是權勢推動的,學科和公共機構是由權勢話語構成的,社會是由學科和公共機構提供的知識為依托而存在的。福柯一派人并不主張無節(jié)制地濫用話語分析理論,他們堅持話語分析應落實和限定在具體的學科之中。另一派試圖將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結合的批評家們,則努力去把話語分析理論從話語公共機構引向整個的公民社會和現(xiàn)代國家,他們更注重公共機構與社會的關系。
話語理論改變了以前的文學批評看重意義和方法的定勢,轉(zhuǎn)而分析功能和效用。如今的批評家可能會從話語的角度去提出問題,對語言、知識、學科、公共機構等等進行質(zhì)疑反省。話語理論反對權威和教條,所以大家也不必將其看成新的權威理論和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