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
北京的九月即將來臨,從海外涌入中國的女性人潮中會不會有美國名噪一時的“游擊隊女孩”(GuerrillaGirls),一個每人都戴大猩猩面具、穿高跟鞋和魚網絲襪的女性主義藝術團體?她們會不會把寫有統計數字的招貼畫貼滿大街小巷,比如畫一幅頭戴大猩猩面具的小腳女人,并公布中國自古以來所有“節婦烈女”和貞潔牌坊的統計數字?
“游擊隊女孩”又被譽為“一個女性主義藝術的地下部隊”。由于英語“游擊隊”(Guerrilla)發音與“大猩猩”(Gorilla)相似,所以她們經常面戴大猩猩面具在各種媒體公開亮相。用她們自己的話說就是:“Guerrilla這個名稱的雙關含義既指為自由而戰的勇士,又使人聯想到大猩猩這種野獸的進攻力量。”大部分成員是獨立的藝術家,而且她們從不用真名。據說:“這個團體正如其名,專門以張貼大量標題鮮明、言簡意賅的文字海報來從事游擊戰。攻擊紐約藝術圈忽視女性的不平現象,對象包括了畫廊、畫商、美術館、畫家、藝評家、美術雜志,大抵凡屬美術圈的成員無一能幸免,而越是高知名度者,越是‘游擊隊女孩注意的目標,‘藝術圈的壞女孩這樣的名號自是不脛而走。”
多年來,“游擊隊女孩”的海報不斷貼滿紐約街頭。其中有幅作品是將著名的安格爾所畫的土耳其裸體宮女戴上了大猩猩面具,回望觀眾,并在上面寫道:“難道女人一定要裸體才能進得了大都會美術館嗎?”同時公布了一項統計數字:在大都會美術館現代美術收藏部分,女性藝術家只占有不到百分之五的比例,而在整個藏品中以裸體為主題的卻有百分之八十五描繪的是女性。當然,“游擊隊女孩”要批判的不僅僅是安格爾之流的畫家或大都會美術館之類的國際超一流美術館,而是一部人類文化史。
由遠及近,那么,中國的女性藝術狀況又是怎樣的呢?一些女藝評家作了如下的判斷:或曰:“目前中國具有鮮明女性意識的作品數量不多,這牽涉到已有的藝術原則以及日常生活和女性自我內省都已經受到性別歧視話語的沾染”(徐虹);或曰:“中國的女性創作還處于雛形階段,還有待于各方面包括創作和理論的進一步地深入和完善”(廖雯);或曰:“常見的選擇是逃避,蜷縮于有限的題材和技法領域,不時抒寫一筆沒來由的感傷情調,或執迷于糾纏不清、矛盾恍惚的自我精神空間,發展為病態的‘自戀—自憐,作品雖流露著苦悶與糾葛,在表達上卻內斂模糊,使其籠罩著沖釋不開的憂郁”(張琳)。這似乎道出了中國女性藝術的“白區”狀態。
今年仿佛是中國的女性年,與女性相關的文化活動一字排開,聲勢可觀。這機緣自然是來自即將召開的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美術界,今年也是女性藝術家展覽最多的一年。個展、聯展,直至大展。有趣的是大部分女性藝術展都是由男人直接或幕后策劃的。這數字不僅能讓學過小學算術課的我統計出,更不會躲過“游擊隊女孩”的銳目吧!
一進入中國的一九九五年,男人們(包括我)就特別為女士們著想,就像西方的一些人一墜入所謂的“后現代主義”,就開始用同情或反省的溫和目光來看東方一樣,于是生出種種西方的“東方主義”;在中國,也產生了男性的“女性主義”。女性藝術家要由男人提名、推薦、選取,才能體面地進入由男性策劃的女性藝術展,這說明中國的男性依然占居著“中心”位置,他們(我們)游刃有余地主動為置身于“邊緣”地位的女性騰出一塊可以隨時(年)收回的空地。因此,中國男性的“女性主義”就像西方的“東方主義”那樣難以令人置信。
中國傳統文化里確實深埋著一種“反串表述”,男詩人們常以“怨婦”自嘆,男畫家們常借“美人”自況,男演員們常借扮女身而自憐,其實都是借所謂女性的“柔弱”來傾述男性的感受。有位偉大的詩人不是明說:“蔡文姬就是我”嗎?!我想,男性的“女性主義”或許也是經過“反串表述”出的純粹男性的“男性主義”罷。
如果一群女孩,紛紛畢業于“父權制”占統治地位的藝術院校,由男性高手為她們面授機宜,他們的作品又在以男性評論家為中心的社會里獲得好評,此時又參加了按男性“美術人”的眼光選擇和策劃的展覽。你能相信這是純粹的女性藝術嗎?如果是,那也是適合中國男性標準的女性藝術,這就是中國特色!即使在后現代主義流行的西方,女性主義藝術家也僅僅還是“游擊隊”或“大猩猩”,而不是“正規軍”或“智能人”。等到有一天在北京召開第一次世界夫男大會、并由女藝評家或女美術人來策劃一個男性藝術家展時,我們就能看到對等的“中國女性的男性主義”了。這只是一個生動的聯想。可眼下,中國的女藝術家只能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
中國男性的“女性主義”是一種任誰都可以來操作的文化策略。我擔心,中國男性的“女性主義”還依然是專供男人鑒賞的、翻新了的“三寸金蓮”之類貨色。不過,這擔心本身就需要女性們的充分晾曬。
一九九五年六月四日于南湖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