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燕樂”與“詞”的關系

關于隋唐“燕樂”與“詞”的關系問題，一直是“詞”起源問題的討論熱點。論者認為，由于隋代和初唐產生了新的音樂“燕樂”，故而在隋唐時便產生了“詞”——“詞”起源于隋唐（初），“詞”是“燕樂”的副產品，“燕樂”是“詞”得以誕生的母體。這是一個很有影響的結論，但這個結論未必正確。

我們承認“詞”與音樂抑或“燕樂”的并存關系這一事實，但我們卻不同意“詞”是“燕樂”的副產品這種說法。就文學史而論，“詞”是一種獨立的文學體式，它應該有獨立產生和存在的條件姑且不談，就“詞”與音樂的關系論，古代固然有“倚聲填詞”之說，但這不能證明“詞”就是“燕樂”的副產品，因為古代也有“因聲度曲”的事實。真正意義上的“倚聲填詞”是“詞”的格律定型的事——這已經是晚唐五代以后了。如果說“詞”是“燕樂”的副產品，那么，隋代和唐初的律絕也是“燕樂”的副產品了，——《樂府詩集·近代曲辭》中收了不少五、七言絕句，同時，也收了一些五、七言律詩。這些律絕詩都可以被樂而歌，但它們并不是“倚聲填詞”的產物，相反，都是詩人以詩作詞，唱詩的樂工伶人因曲選辭，所以這些詩就可以稱為“曲辭”。它們作為一種體式的獨立創作和存在，與“詞”沒有什么兩樣。我們不能認為只有有了隋唐“燕樂”，才有可能產生五、七言律絕。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本是一首七言絕句，是贈別之作，并不是倚聲曲所填之辭，樂工伶人選就此詩配以樂曲歌唱，便成為“曲辭”。作為詩，它是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作為樂工伶人的唱辭，它便是《渭城曲》了。它伴唱的是唐代的“燕樂”（《樂府詩集·近代曲辭》“題解”所記可證），卻不是“燕樂”的副產品，這和“詞”具有同樣的道理。

主張“詞”起源于隋唐（初）時代的論者認為，因有了陽唐的“燕樂”，才有了“詞”產生的依附條件，“燕樂”是“詞”產生的決定因素。既然如此，隋和初唐就應該有傳世的“詞”作，但事實上，我們今天的確見不到這時期的作品。如果把雜言詩當作“詞”或“詞”的雛形，那么，清人汪森所說的“詞”之源是《詩經》就應該合理了（汪氏此說見《詞綜序》），而事實也并非如此。《詩經》中有雜言詩（也可以稱為長短句），漢代有雜言詩，魏晉南北朝也有雜言詩，和隋唐時代的所謂“燕樂雜言歌辭”有什么形式上的不同呢？如果說有不同，又用什么標準來界分呢？論者認為，是隋唐時代的“燕樂”。然而，以燕樂為標準界分，顯然不能成立。首先，“燕樂”并不是隋唐時代突然產生和形成的（拙文《隋唐燕樂與南北朝少數民族音樂關系考》有考論，文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5年第4期）；其次，“燕樂”并不是某種音樂形態的專稱，“燕樂”之名成于“燕（宴）享奏樂”，是就音樂的使用場所而得名，它的文化內涵體現在社會功用之中——隋唐（唐，指盛唐以前）“燕樂”與前代“燕樂”就此而言，是沒有什么不同的，至少南北朝時代的“燕樂”與所謂“隋唐燕樂”沒有本質差異。《北史·李彪傳》載：“彪稍見禮遇，……其年，加員外散騎常侍，使于齊，齊遣其主客郎劉繪接對，并設燕樂，彪辭樂。”（《二十四史》本，卷四十）這里記載的“燕樂”不會是另外一種什么音樂，當與隋唐時期流行的“燕樂”一樣。還可以從另一方面舉出例證：《江南弄》是梁武帝改制西曲所作的《江南弄》七曲，其中第一曲亦稱《江南弄》，曲辭是雜言，唐初詩人王勃有《江南弄》也是雜言（與梁武帝所作句式不同），那么，《江南弄》是南朝樂府曲辭，還是所謂“隋唐燕樂雜言歌辭”？有一點可以肯定：《江南弄》不是“隋唐燕樂”的產物。以上提供的兩個實例均可證明，以“隋唐”限定“燕樂”的時代，是不科學的，至少是不嚴密的。南朝人所作的《江南弄》不是“詞”而是樂府歌詩，唐代詩人（含中唐詩人）所作《江南弄》也是樂府歌詩。可見，把《江南弄》限定在“隋唐燕樂”的范圍內，就沒有根據了，“燕樂”不是音樂形態本身的專稱，“詞”的產生也不是以“隋唐燕樂”為決定因素。

隋唐（初）時代確是有“燕樂”，但“燕樂”并不是隋唐這個時代創制，而是綜合取舍前代“燕樂”；隋唐時代確有“燕樂歌辭”，但隋唐時代的“燕樂歌辭”屬于樂府歌詩系統，到中唐時代才產生了“詞”的雛形，但還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詞”。諸如《竹枝》《憶江南》之類，雖然清人把它們收入《詞譜》《詞律》等書中，今人也都把它們當作“詞”看待，但它們不是真正意義的“詞”，它們是處在樂府歌詩過渡到“詞”的階段上，郭茂倩把此類作品收在《樂府詩集》里并不是沒有道理。

與“燕樂”有直接關系的不是“詞”，而是樂府齊雜言歌詩。郭茂倩把“燕樂”的名稱置于《樂府詩集·近代曲辭》的總“題解”中加以考釋解說，這是很好的證明。“燕樂”對“詞”的產生形成有影響，但這影響是“燕樂”從宮廷走向市民，是“燕樂”從宮廷燕享奏樂的禮儀形態新變為市民的娛樂工具——這一過程濫觴于盛唐末期和中唐初年——，于是，“燕樂”便失去了它原有的社會功用和文化內涵，亦即失去了“燕享奏樂”這一基本的儀典特征，“燕樂”已經不僅僅是宮廷禮儀音樂，而同時成為世俗化的音樂。雖然“燕樂”仍然保持著它在宮廷中的使用地位，但同時它也進入了民間——即使具有“燕樂”之名，也不具有“燕享奏樂”的儀典音樂之實。或稱“燕樂”為俗樂，理由是它合“胡夷里巷”之樂，其實，它的“雅”和“俗”并不在于是否合“胡夷里巷”音樂，而在于它是否世俗化和世俗化的程度。就音樂本身而言，“雅”和“俗”的界分，主要是禮儀程式非禮儀程式的確定——這原本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隋代和唐代的盛唐以前，音樂文化所體現的特征是綜合取舍，綜合取舍少數民族音樂和民間音樂是必然的，但不能說隋唐“燕樂”是俗樂，因為雖然取用了胡夷里巷音樂，但這時期的“燕樂”依然用于宮廷燕享，是在高雅的殿堂上演奏，它體現的音樂文化實質是“雅”；盛唐末期以后，原本是宮廷所用的音樂卻漸及民間，它又體現了俗化特征的流向；所以，對隋唐時期“燕樂”本身的“雅”和“俗”的界分，應是辯證的而不是絕對的。到了中唐，“燕樂”完成了它的世俗化過程，也許這時期已失去了“燕樂”文化內涵的“燕樂”，才可以稱為“俗樂”。《樂府雜錄》載：

開元中，內人有許和子者，本吉州永新縣樂家女也。開元中選入官，即以永新名之，籍于宜春院。……善歌，能變新聲。……淚漁陽之亂（按：即“安史之亂”），六宮星散，永新為一士人所得。韋青避地廣陵，因月夜憑闌于小河之上，忽聞舟中奏《水調》者，曰：“此永新歌也！”乃登舟與永新對泣久之。……后士人卒與其母之京師，竟歿于風塵。（引自《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

此則資料中所記載的“許和子”，于開元年間選入宮廷的宜春院，天寶末，“漁陽之亂”而“六宮星散”，她便淪落民間，為一士人所娶。戰亂平息，士人和母親回到京師，“許和子”也就老死民間（“竟歿于風塵”）。安史之亂以后，淪落風塵的何止一個“許和子”或“永新”？這些淪落民間的歌伎伶人，仍以自己所掌握的音樂技能存身于社會，她們把宮廷里的“燕樂”帶到民間演唱，這是“燕樂”從儀典到世俗的重要途徑之一。同時，她們又吸收民間的音樂演唱而變新聲，中唐初年，音樂在民間的繁榮，我們不能忽略這個原因，“詞”產生于民間，這同樣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條件！

白居易的《楊柳枝》中寫道：“《六么》《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這“家家唱”的是歌，這“處處吹”的是音樂——“家家”“處處”的“唱”和“吹”正是民間音樂繁榮的寫照，也是“燕樂”世俗化的具體描述。從盛唐的文人和樂工唱在“旗亭”到中唐“家家”“處處”唱在尋常百姓，也正是“燕樂”由儀典的高雅到民間的世俗發展演變過程。詞學界公認“詞”的產生與音樂有關系，“詞”萌芽土壤是民間——我們毫不懷疑這個結論的正確性！

問題是“詞”的產生與隋代乃至中唐以前的宮廷“燕樂”是否有關？茲歸納如下幾點：

“詞”不是隋代“燕樂”的副產品隋代的“燕樂”是南北朝“燕樂”的綜合，如果說，“詞”起源于隋代是有了“燕樂”的結果，那么，“詞”的起源就應該上推到南北朝甚至更早，但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南北朝沒有“詞”，隋代也沒有“詞”。如果我們把《寒夜怨》（梁陶弘景始作，見《樂府詩集》卷七十六），《紀遼東》（隋煬帝作，見《樂府詩集》卷七十九）等雜言詩也作為“詞”看待，那么，“詞”就失去了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式存在的意義了。

“詞”也不是唐代“燕樂”的副產品唐代“燕樂”是發展變化的，用“隋唐燕樂”甚至“唐代燕樂”來推衍它的產生都是不對的。盛唐末期以后，“燕樂”一方面繼續在宮廷里使用，一方面流響民間，“燕樂”發生了質變——及于民間的“燕樂”已不是“燕享”之樂。中唐以前，“燕樂”盛行宮廷，但中唐以前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詞”，諸如《回波樂》、《好時光》、《踏歌辭》之類都不是“詞”，而是樂府歌詩（所謂李白的《菩薩蠻》、《憶秦娥》是偽作，不在其中），也可稱為齊雜言歌詩。“燕樂”所稱是以“燕享”儀典之樂為條件，失去了這一條件的“燕樂”，就只能是音樂了。“詞”是在“燕樂”世俗化了以后漸漸形成的，世俗化了的“燕樂”已不是“燕樂”，故而，“詞”與中唐以后的音樂有關，與“燕樂”沒有直接的聯系。如果我們承認“詞”最早產生于民間，那么，我們就應該承認“燕樂”進入民間失去了燕享功用以后，它僅僅作為音樂對“詞”的產生所起的作用。

“詞”產生于民間，敦煌發現的曲子詞，作了可靠的證明“詞”產生于民間是伴隨著“燕樂”的世俗化和民間化。如果沒有“燕樂”的世俗化、民間化，就不會有民間詞的產生。“燕樂”的世俗化和民間化始于中唐而漸漸普及，這和敦煌民間詞恰相吻合（參見饒宗頤《敦煌曲·敦煌曲系年》48—49頁）。（案：其中的齊雜言歌詩除外，諸如《長安詞》、《五更轉》、《十二時》、《十二月》之類，都是樂府歌詩）。

“詞”和音樂有關系，就像音樂和“詞”有關系一樣“詞”加上音樂（伴奏而唱），“詞”和音樂就是綜合藝術，“詞”和音樂分開，“詞”就是文學。它們既相互為用，又各成體系。“詞”的產生不僅有音樂的因素，作為一種文學體式的獨立存在，它還有音韻學，格律學的成分，稱“詞”為格律詩之一體，不正是源于音韻學和格律學嗎？沒有韻律格式的詩只能是齊雜言詩，之所以稱為“詞”是因為它在形成過程中體現了格律的未定性和固定性。真正意義上的“詞”是晚唐出現的——就其格律而言；寬泛意義上的“詞”是中唐出現的——就其濫觴而言。盛唐的教坊曲是伴詩而唱的，它和“詞”沒有直接的聯系，不能以教坊曲的存在就斷定“詞”在盛唐或以前就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