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自80年代中期以來,比較詩學作為一種方法越來越引人矚目。而所以如此,和比較文學的拓展,當代學術研究的發展趨勢,以及這一時期中國文論建設的需要密切相關;不過,比較詩學雖由比較文學發展而來,但它并非比較文學的副產品,而有其獨具的特征。它在研究對象、范圍、方法諸方面都不宜與比較文學簡單等同。中國的比較詩學研究已形成自己的學術個性,如側重中西文論的比較,偏于平行研究,以創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文論為目的,等等。走向比較詩學,是當代中國文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發展趨勢。
關鍵詞比較詩學比較文學文學理論
作者簡介張海明,1957年生,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一、80年代以來的比較詩學熱及其原因
在80年代初,比較詩學作為一種方法雖不乏影響,但于諸多方法中尚不突出,而進入80年代中期以來,其影響則遠遠超出了別的方法,盡管具體運用中仍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對于開拓研究視野,深化認識的確產生了積極的作用。就文學理論研究領域而言,中西比較、古今比較、中國與其它亞洲國家如日本、印度的文論的比較,乃至不同藝術門類間的跨學科比較等,都成為研究的課題,一大批論文、專著相繼問世。就是一些不以比較為題的論文、專著,也較多地運用了比較的方法,尤其是在有關古代文論民族特色的理解、范疇含義的考釋、理論家思想的分析等方面,比較更是在所不免。1985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由曹順慶選編的《中西比較美學文學論文集》,1986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湖北省美學學會編輯的《中西美學藝術比較》,這兩部論文集的出版或許可以看作是比較詩學升溫的一個標志。另外,1985年10月,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暨首屆年會在深圳舉行,“比較詩學”和“比較美學”被作為大會討論的專題,“在會議收到的121篇論文中,首先最值得稱道的當然是比較美學和比較文藝學所取得的成就”(注1)。總之,到80年代中期,比較詩學已引起越來越多的人的注意,成為文學理論研究中的重要方法,甚至到了90年代的今天,比較詩學的強勁影響仍然勢頭不減,而且可以說是持續升溫。
這自然有其不得不然的原因。
首先,這種局面的形成應當歸因于比較文學拓展的結果。當代法國學者艾金伯勒在1963年就指出:隨著比較文學研究的拓展與深入,將不可避免地導向比較詩學。“歷史的探尋和批判的或美學的沉思,這兩種方法以為它們是勢不兩立的對頭,而事實上,它們必須互相補充;如果能將兩者結合起來,比較文學便會不可違拗地被導向比較詩學”(注2)。艾金伯勒所言是有道理的,它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對18世紀以來比較文學發展歷史的一種總結性說明。我們知道,比較文學在其創立之初,乃是作為文學史的一個分支,如法國學者卡雷便說:“比較文學是文學史的一支:它研究國際間的精神關系,研究拜倫和普希金、歌德和卡萊爾、司各特和維尼之間的事實聯系,研究不同文學的作家之間的作品、靈感甚至生平方面的事實聯系。”(注3)據此,比較文學研究的主要是不同國家、民族文學在事實上的關聯,是以考據為主要手段去研究國際間文學相互影響的具體史實。這也就是比較文學法國學派的基本主張和主要特征。相應地,他們反對將美學的研究引入比較文學,法國比較文學的泰斗梵·第根聲稱:“真正的‘比較文學’的特質,正如一切歷史科學的特質一樣,是把盡可能多的來源不同的事實采納在一起,以便充分地把每一個事實加以解釋,是擴大認識的基礎,以便找到盡可能多的種種結果的原因。總之,‘比較’這兩個字應該擺脫了全部美學的涵義,而取得一個科學的涵義”(注4)。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法國學派的觀點一直左右著比較文學研究,直到本世紀50年代,比較文學美國學派的崛起,才批評了法國學派的狹隘與偏頗,將比較文學重新界定為超越語言界限的文學研究。而作為文學研究,比較文學就必須包容文學史、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正如韋勒克所說:“在文學學術研究中,理論、批評和歷史互相協作,共同完成中心任務,即描述、解釋和評價一件或一組藝術品。比較文學,至少在正統的理論家那里,一直回避這種協作,并且只把‘事實聯系’、來源和影響、媒介和作家的聲譽作為唯一的課題。現在它必須設法重新回到當代文學學術研究和批評的主流中去。”(注5)韋勒克的意見自然遭到法國學派的強烈抵制。然而,經過一個時期的爭論之后,美國學派的觀點逐漸得到比較文學界大多數人的認可,而美國學派也獲得了與法國學派并駕齊驅的地位。顯然,艾金伯勒所說的“歷史的探尋”和“批判的或美學的沉思”,即分別指法國學派和美國學派對比較文學研究的理解;而他這樣說的意義,與其說是為之作折中調和,不如說揭示了比較文學發展的某種必然。事實上的確如此,從將比較文學理解為“國際間的文學關系史”到“超越語言界限的文學研究”,從影響研究到平行研究乃至跨學科研究,從歐洲中心論到轉向東方,從尋求國別間文學作品的事實關聯到致力于研究總體文學,比較文學理所當然地被導向比較詩學。在1983年8月北京舉行的中美雙邊比較文學討論會上,美國學者厄爾·邁納提交的論文指出:“也許,近15年間最引人注目的進展是把文學理論作為專題引入比較文學的范疇。”(注6)這話正印證了艾金伯勒的預言。
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開始時也受法國學派的影響。在中國,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始于1929年瑞恰茲在清華大學開設比較文學課,所講主要為英、法、德三國文學的比較研究。其后,1931年,洛里哀的《比較文學史》由傅東華翻譯出版;1936年,梵·第根的《比較文學論》由戴望舒翻譯出版。這兩部書對中國現代比較文學研究起了一定的規范引導作用。從30年代比較文學研究成果來看,影響研究最為突出,尤其是中印、中英和中德文學關系的研究。如陳寅恪的《西游記玄奘弟子故事之演變》和《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印度故事》,陳銓的《中德文學研究》,方重的《十八世紀的英國文學與中國》等,都是當時影響研究的典范之作。不過,中國學者并未死守法國學派所設置的藩籬,在影響研究之外,還自覺嘗試了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而且,比較詩學也開始嶄露頭角。事實上,由中國特殊的現實所決定,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從一開始就采取了一種開放的靈活的態度,就自覺將歷史的探尋與美學的沉思結合了起來。隨著比較詩學研究的拓展,到80年代以后,更明確提出應該開展比較詩學的研究。所以,比較詩學并非比較文學研究的副產品,而更應看作是比較文學發展的必然。
其次,比較作為一種手段,反映了當代學術研究的發展趨勢。當代社會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全球范圍的文化交往的擴大,“全球意識”的形成。現代化的交通、通迅手段,使得不同國家、民族間的距離日益縮小,相互影響更趨直接。因此,學術研究尤其是人文科學的研究便得以超越以往囿于各自文化圈的局限,更好地探討人類各種族的共同性因素和差異性因素,進而總結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這就必然會將比較擺到重要的位置。正如我們看到的,在幾乎每一個人文學科研究領域都出現了以比較為主要研究手段的學科:比較政治學、比較經濟學、比較歷史學、比較教育學、比較心理學、比較民俗學、比較文化學……等等。這種現象本身便無可爭議地表明,比較作為一種研究手段,在當代學術研究中具有特殊的意義。而究其原因,則在于它不但有助于將對象置于更為寬泛的背景之下,從整體性、綜合性的角度來考察,而且能夠變換視點,互為主客,避免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或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弊病。文學研究當然也不例外。只有將不同民族的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考察它們之間的聯系、共同性與差異性,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其特殊價值,也才能真正認識整個人類文學活動的意義。另外還必須提到的是學科邊緣化、交叉化的趨勢。學術研究發展至當代,各學科間的界限已趨于模糊,不同學科研究領域的互滲、交叉已在所不免。不但相鄰學科易于交叉、結合,就是相距較遠的學科,也傾向于打破固有的疆域,走向一種新的整合。整合的結果,要么是若干新學科的誕生,要么是原學科的拓展與深化,而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會導向對比較的重視,將比較作為重要的研究手段。所不同于上述者,這里進行的是學科間的比較而非國家或民族間的比較。在文學研究領域內,這種邊緣化、交叉化的發展趨勢一方面導致了諸如文藝心理學、文藝社會學、文學語言學和文學人類學等新學科的形成,另一方面則有力地推進了跨學科的比較研究。如果說,我們對不同民族文學的比較是基于走向世界文學的構想,那么跨學科研究則出自這樣一種考慮,即文學作為人類的精神現象之一,應該在與其他精神現象的聯系中來進行考察,通過比較各種不同的精神現象,更好地認識人類的精神現象,也更好地認識文學自身。不言而喻,當代學術研究的這種整體化和交叉化趨勢,與比較詩學的宗旨、研究手段正相一致。
第三,比較詩學在80年代中國的興盛,還與這一時期中國文化建設的需要相關。進入80年代以來,中國的文學理論經歷了一個譯介——消化——重建的過程。剛開始是大量譯介、引進西方現代文論,在短短的幾年間,我們幾乎將西方20世紀所有文藝理論流派都介紹進來,從理論觀點到研究方法,全部梳理了一遍。我們以西方現代文論為武器,對先前按蘇聯文論模式建構起來的那套文論體系作了全面的清理,一時間大有懷珠抱玉,傲視古今之感。然而不久之后,人們很快便意識到,盡管五花八門、紛紜雜陳,但那只是一種虛假的繁榮,除卻借鑒之外,我們仍是兩手空空。更要命的是,我們自以為已經擺脫了蘇聯文論模式的拘縛,卻又不自覺地陷入西方現代文論的藩籬,恰如俗語所謂“東倒西歪”,失其立身之本。經受了這個教訓,人們這才回過頭來,重新檢視、反思20世紀以來中國文論發展的歷史,探尋重建中國現代文論的途徑與方法。而檢視、反思的結果,不外是兩條:一是融合古今,二是融合中西,在此基礎上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文藝理論。顯然,這種重建中國現代文論的迫切愿望和重建途徑,為比較詩學的繁盛提供了極好的契機。因為無論是借鑒外來理論還是繼承中國古代文論遺產,都離不開比較、選擇,尤其是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的繼承,首先就有一個再認識的問題。有了前兩次的教訓,我們學會避免用外來文論的標準、尺度去衡量、宰割中國古代文論,也學會避免拿中國古代文論去簡單比附外來文論。對于今天的理論研究者來說,最重要的問題是明確中國古代文論與西方文論、現代文論之間的共同性與差異性,這才有可能求同存異,真正推進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文論體系的建立。正是出于這種考慮,自80年代中期以來,有關中國古代文論民族特色的探討成為理論界共同關心的話題,而這恰好與比較詩學的興盛同步。事實上,這兩者正好是互為因果的:對古代文論民族特色的探討,前提是引入西方文論作為參照系,這就不能沒有比較;而比較的目的,就在于更好地認識古代文論自身的特色,看看古代文論中哪些是和西方文論相通的,哪些是相異的。所以,比較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在80年代以來的古代文論研究中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在1987年出版的《中國古代文論研究方法論文集》中,直接涉及比較方法的就有五、六篇,其余論文不少也附帶提到,由此可以看出該方法在古代文論研究中的巨大影響。
除上述原因外,還有一點也應該提及,那就是經過一個時期的改革開放,我們不僅具備了發展比較詩學的社會環境,而且也創造了研究必備的學術條件和培養了相當一批有較好素質的專業人材。這與30、40年代的情況很有幾分相似,所不同者是隊伍更加壯大,條件更為成熟。
二、中國比較詩學實踐的若干特征
在一般意義上說,比較詩學原指跨國界跨語種跨文化跨學科的文學理論的比較,恰如比較文學所指為跨國界跨語種跨文化跨學科的文學比較一樣。不過在實際的應用中,比較詩學常常是一個不甚確定的概念:一方面,它往往與比較美學、比較藝術學等范疇混同,雖然從理論上說它們之間無論在內涵還是外延上都只是相通而非相同;另一方面,我們似乎也沒有將其從比較文學中分離出來,就是說,比較詩學仍被看作是比較文學研究的一種策略或方法,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具有特定研究對象和目的。所以,在大多數比較文學教材中,比較詩學只是處在與影響研究、平行研究等方法相并列的位置。這與比較詩學的重要意義是不相稱的。從比較詩學的研究實踐來看,它應該具有一個獨立的地位,應該有其獨具的特征。
我們可以在兩個層面上來給比較詩學定位。
第一,作為比較文學發展的一支,比較詩學即是跨國界跨語種跨文化跨學科的文學理論研究,其比較的對象是詩學,或者說,是產生于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文學理論的比較。正是這一點使它有別于一般意義上的比較文學。比較文學的研究對象首先是不同國家或不同語種的文學作品,不論其所采用的方法是影響研究還是平行研究,它都是從具體作品出發;而比較詩學的研究對象則是文學理論,是分屬于不同文論體系的范疇、命題、理論形態乃至理論體系本身。不妨這樣理解:比較文學更多地屬于文學史的范疇,比較詩學更多地屬于文學理論的范疇。同時我們也可以說,比較文學的外延較比較詩學更為寬泛,它在廣義上包容了比較詩學。
第二,作為比較文學發展的必然,比較詩學又成為比較文學研究的指導性策略。就是說,比較文學不能僅滿足于尋求不同國別、語種間文學在事實上的關聯,不能只是一種國際間文學的“外貿”(韋勒克語)史的研究,它還必須上升到文學理論的高度、美學的高度。用錢鐘書的話說:“比較文學的最終目的在于幫助我們認識總體文學乃至人類文化的基本規律”(注7),這里說的總體文學應該是在其本來意義上使用的,即指“詩學或者文學理論和原則”(注8),說得更準確些,是指超越于國別文學之上的一般文學規律。既然如此,比較文學便不得不導向比較詩學,或者說,比較文學在本質上即是比較詩學,盡管它實際的研究范圍較一般說的比較詩學寬泛,但終極目的并無不同。
這種殊途同歸,即直接從產生于不同文化背景之下的文學理論的比較研究中尋求一般文學規律,和由具體的文學現象的比較入手進而抽繹出帶有普遍性的理論原則,正是比較詩學的意義所在。事實上,在具體的研究中,比較詩學的這兩條途徑常常是相互滲透和相互補充的。一方面,直接的理論比較離不開作品實例的佐證;另一方面,對作品的比較分析、歸納概括也需要一定理論的指導。也許,為了避免意義的含混,我們有必要將前者稱之為狹義的比較詩學,而將后者稱之為廣義的比較詩學。但無論如何,比較詩學不應視為與影響研究、平行研究等并列的比較文學的研究方法之一,而應該被看作是比較文學研究的內容之一才更為適宜。一定要說方法,也應該是文學研究而非比較文學研究的方法,是文藝理論研究的方法,美學研究的方法。
由此我們可以確定狹義的比較詩學研究的對象、范圍及方法,并結合中國比較詩學的研究實踐作一些分析。
比較詩學的研究對象是不同民族的文學理論,它直接對構成不同民族文學理論體系的理論內涵和理論形態進行比較研究。也就是說,比較詩學的研究對象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分屬于不同文論體系的范疇、概念、命題;二是這些范疇、概念、命題的表述或存在方式。就此而言,比較詩學與比較文學之間的界限似乎并不難區分。不過,說到比較詩學的研究范圍,恐怕就不那么單純了。因為對文學理論的比較研究勢必會涉及到文學批評,包括批評態度、批評標準和批評方式,當然也就會涉及批評對象即作家作品,這樣在研究范圍上就與比較文學頗為接近。同時,對文學理論的比較也不能不擴展到文藝思潮、審美趣味,不能不深入到產生這種理論的哲學、文化層面,如此比較詩學又與比較美學、比較文化學有了某種相通。此外,雖然習慣上我們將跨學科研究視為比較文學的方法之一,但跨學科研究的目的卻在于尋求文學與其他藝術或社會科學之間的內在關聯,因此這種研究無疑最富于比較詩學意味。所以我們只能說:比較詩學的研究范圍是以文學理論為中心的輻射面,它與比較文學的區別僅在于輻射中心的不同。
相應地,比較詩學的研究方法也并非獨立于比較文學之外的某種方法,而只是于比較文學研究的諸方法中有所側重而已。由比較詩學的目的所決定,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較影響研究更為常用,包括西方學者在內的很多人都認識到,較之同一文化系統中不同國別之間文學理論的比較,那種產生于不同文化模式中的文學理論的比較更具有特殊意義,更有助于發現那些共同的文學規律。而跨學科研究,尤其是綜合了平行研究的跨學科研究,同樣為實現比較詩學的目的提供了獨特的便利。因此,盡管比較詩學并不拒絕影響研究,但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顯然更得比較詩學研究者的青睞。
對于中國的比較詩學研究來說,情況大體上與此相符。只要對中國比較詩學研究史稍加回顧不難看出,比較詩學研究在中國不但表現出一種早熟的態勢,而且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就研究對象而言,在中國,比較詩學研究關注的主要是中西詩學的異同,而且主要是中國傳統詩學與西方詩學的異同。中國學者如此選擇,道理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因為他們必得從自身的現實需要出發去研究問題,而五四以后中西文化的撞擊、融匯更從客觀上迫使人們去比較、選擇。不過,如果只是從本土意識的角度去解釋導致上述現象的原因,那是不夠的,還應該考慮到比較詩學的學科性質和終極目的。中國學者從一開始就意識到,比較詩學的意義在于探求古今中外共同的“文心”。早在40年代錢鐘書就明確指出:“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故其研究,“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后來一些海外學人對此更是倍加重視,如劉若愚稱他寫作《中國文學理論》一書的“第一個也是終極的目的,在于提出淵源于悠久而大體上獨立發展的中國批評思想傳統的各種文學理論,使它們能夠與來自其他傳統的理論比較,而有助于達到一個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注9)。海陶偉(J.R.Hightowre)承認:“我們對文學理論在歐洲的發展知道得很多,對印度的文學理論的發展知道得很少,而對中國的則幾乎一無所知。因此,在這方面我們可期望看到中國文人對文學藝術的新態度、新觀點,或許我們會發現中國文學理論,重證我們已有的觀點”。而通過中西方文學的比較,“最終我們可能有望發現文學的‘恒常定理’,數學上所謂的‘常數’——語文在人類有意識地應用作文學目的下所產生的文類、形態、征象和技巧。這種認識將有助于使我們得到一個更令人滿意的文學定義,比我們單從一小部分人類的文學經驗所得到的任何定義,更為準確”(注10)。李達三表示:他之所以選擇中國文學作為基本的比較體與出發點,“不僅是由于中國文學的清新面目,更鑒于一個信念:我們可望自其他迄今仍然陌生的文學之處頗多。此外,富麗之中國傳統給比較文學所增添的特殊東方色彩,更能開拓西方人的眼界,使他們對文學產生一種更廣闊的概念”(注11)。所以,中國的比較詩學研究自然將重心放在了中國傳統詩學與西方詩學的跨文化比較上,而有關中國現代詩學與西方詩學的比較、中國詩學與亞洲其他國家詩學的比較,相對說來要薄弱得多。
就研究方法而言,中國學者似乎更偏愛平行研究。從早期錢鐘書的《談藝錄》、朱光潛的《詩論》,到后來劉若愚、葉維廉乃至曹順慶等人的研究,幾乎都是以平行研究為主。影響研究不是沒有,但大多是關于西方詩學對中國近現代詩學的影響,或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俄蘇文藝思想對中國現代文學理論的影響,如黃藥眠、童慶炳主編的《中西比較詩學體系》就為影響研究專設一編。此外,還有個別文章論及中國傳統詩學輸出的。這類研究一則受材料的限制,不像平行研究那樣有更為廣闊的研究領域;再則其意義主要是對某種理論在接受過程中的變異性考察,關注的是時效性而非恒常性,這就與比較詩學研究的終極目的——尋求跨文化跨國界的共同的文學規律隔了一層,因此它在比較詩學研究中的作用便難以和平行研究相比。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歷史上長期處于封閉狀態的國度,影響研究,尤其是詩學的影響研究更是先天不足。值得一提的倒是由臺灣學者倡導的“闡發研究”。所謂“闡發研究”,是指借鑒西方詩學理論及其方法來研究中國傳統文學和詩學,這曾被看作是比較文學研究之“中國學派”的特征之一。如古添洪、陳慧樺為《比較文學的墾拓在臺灣》所作的序中寫道:“我國文學,豐富含蓄;但對于研究文學的方法,卻缺乏系統性,缺乏既能深探本源又能平實可辨的理論;故晚近受西方文學訓練的中國學者,回頭研究中國古典或近代文學時,即援用西方的理論與方法,以開發中國文學的寶藏。……我們不妨大膽宣言說,這援用西方文學理論與方法并加以考驗、調整以用之于中國文學的研究,是比較文學中的中國派”(注12)。不論學界對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這一提法持何種態度,此處所說之“闡釋研究”確是中國比較詩學在研究方法上的特色。正如我們先前提到的,早期的中國古代文論研究者已經明確表示,要借鑒西方文學理論和科學方法來研究、整理中國古代文論。以至于朱自清說:“現在學術的趨勢,往往以西方觀念(如文學批評)為范圍去選擇中國的問題;姑無論將來是好是壞,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事實”(注13)。劉若愚作《中國文學理論》,也試圖對傳統文論作“更有系統、更完整的分析,將隱含在中國批評家著作中的文學理論抽提出來”(注14)。而要做到這一點,援用西方文論框架及方法便在所不免。應該看到,較之文學作品的批評,對中國傳統文學理論的闡釋、整理更須借助分析、歸納等邏輯手段。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要不要闡發,而在于如何闡發。就是說,如何既給傳統詩學以合乎現代學術規范的表述,又避免由于援用西方理論和方法所造成的以西繩中的弊端。正是為了糾正早期的研究者單向闡發可能導致的移中就西的偏頗,當代比較詩學研究特別強調了闡發的雙向性,主張互為主客,互照互省,以期通過比較來識同辨異,實現中西互釋。
就研究目的而言,尋求跨文化跨國界的共同的文學規律無疑是比較詩學研究的終極追求。不過,對于中國學者來說,似乎還不能只停留在這個認識上,還應該有自己的目的。說老實話,總體文學或共同詩學如果是指消除一切國別和民族差異的文學及其規律,那么它并非一個在短時期內便可望企及的目標;如果指某些已然存在于不同文學系統、文論模式中的普適性因素,則我們現在尚不能將其抽繹出來別構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因此,在尋求跨文化跨國界的共同文學規律這個終極目的之外,我們的比較詩學研究還可以有自己的近期目的。從中國比較詩學的研究實踐來看,這種近期目的主要有二:一是通過比較加深對中國傳統詩學的理解,更好地認識中國傳統詩學的獨特價值,把握其特征。宋人蘇軾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引入西方文論作為研究的參照系,可以使我們跳出“此山”,從一個新的視角,一種異質文化的眼光來觀照中國傳統詩學,從而有新的發現,新的理解,新的評估。二是在比較的基礎上進行選擇,求同存異,為現階段文學理論的建設作必要的準備。李達三的意見不無道理:“既然‘共同詩學’(common poetics)顯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也是不受歡迎的調和品,那么,我們就沒有理由不去探討一種復合詩學(compsite poetics),這種詩論將有益于我們對所有民族的文學精品加以比較”(注15)。所以,相對于共同詩學,我們不妨先建立一種“復合詩學”,一種既吸收古今中外文論之共識共見,又充分考慮不同文論中的特殊內涵和價值的綜合性理論。由此再走向跨文化跨國界的一般文學理論,恐怕更具有現實性和可行性。
綜上所述,中國的比較詩學研究的確有自己獨特的追求,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恰如比較文學有中國學派一樣,比較詩學也有中國學派。事實上,比較詩學之中國學派不但與比較文學之中國學派相通相合,而且更為集中地體現了中國學派的特色。極力贊成中國學派提法的李達三最近認為:“在創建‘中國學派’的工作中,‘術語翻譯’和‘比較詩學’是中西比較文學大廈的一對支柱。前者的開展極有意義,它有助于使西方人士了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本質;而后者則有助于使中國文學在互補性的世界文化范圍內定位”(注16)。李達三所說的“術語翻譯”,其實仍與比較詩學相關,因為準確貼切的術語翻譯必須以對中西文學、文論術語各自本來意義的理解為前提,而這正是比較詩學研究要解決的問題之一。所以,這對“支柱”的真正承重點,還是落在比較詩學上。我想,李達三的意思不是說比較詩學應該成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主體,而是強調它之于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重要意義。再看曹順慶對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研究方法的概括。他認為:與法國學派的影響研究、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形成對照,“中國學派則將以跨文化的‘雙向闡發法’,中西互補的‘異同比較法’,探求民族特色及文化根源的‘模子尋根法’,促進中西溝通的‘對話法’及旨在追求理論重構的‘整合與建構’等五種方法為支柱,正在和即將構筑起中國學派‘跨文化研究’的理論大廈”(注17)。不難看出,這五種方法都是中西比較詩學研究所擅長的方法,雖然不是比較詩學的專利。由此也可說明中西比較詩學與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非同一般的關系。
三、走向比較詩學
探求中西比較詩學研究在80年代趨于繁盛的原因,回顧其自本世紀初以來發生發展的歷史,以及分析其在研究對象、方法、目的等方面的特征,確實可以使我們有不少新的認識。它無可爭議地表明:隨著中西比較詩學研究在世界范圍內的興盛,對中國文學理論的研究也進入到一個新的時期,比較詩學并非只是比較文學研究者關注的問題,它同樣應該是文學理論研究者必須掌握的方法。且不說老一輩研究者早已自覺地應用這一方法,在對傳統文學理論的闡釋方面作出了努力,單就作為一種現代學術研究的發展趨勢而言,置身于今天的我們也不能漠然視之。尤其是當前正面臨的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歷史性課題,更要求我們重新考察、認識中國傳統文論,使之與現代文論接軌,從而發揮其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這一工程中的重要作用。簡言之,中國傳統文論若想在當代產生效用,若想走向世界,比較詩學可謂必由之路,舍此之外別無它途。
從中國傳統文論研究的角度著眼,比較詩學研究的意義首先在于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使我們有可能在更為廣闊的背景下來審視中國傳統文論,更好地認識其特征與價值。與一般比較文學研究不盡相同的是,將比較詩學引入中國古代文論研究,主要是為了彌補傳統研究方法偏于以古釋古的不足,改變長期以來古代文論研究的封閉格局。同時,通過中西詩學的比較辨析,可以拂去歷史蒙在古代文論身上的塵埃,使之得以激活,以一種新的面目出現,成為中國現代詩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這種比較應該在不同層面上展開,既有范疇、概念的辨析,也有命題、原理的互相發明;既可以是特定時期、階段文藝特色、文藝思潮的比較,也可以是單個理論家、專著的比較;從中西不同文體理論各自的特色,到中西文論體系的總體對照,都應該納入研究視野。隨著研究的拓展,這種比較將深入到美學和文化層面,如葉維廉所說,探尋產生中西文論各自的“美學的據點”,進而深化我們對中國傳統文論的認識。除了跨文化、跨國界的中西比較之外,中國傳統藝術與文學之間的比較、其他社會科學與文學之間的比較也具有重要的意義,也可以使我們更真切理解中國藝術精神,理解中國詩學的深層意蘊。倘若這種比較能與跨文化跨國界比較結合起來,那無疑更具有特殊的價值。
當然,比較不是比附,更不是以西方文論為尺度去預設模式,削足適履。對于先前中西比較詩學研究中存在的以西格中的弊病,我們自不必諱言,但同時應該看到,導致這些弊病的原因,與其說是方法上的,不如說是態度上的。而最終解決問題的途徑,還在于更進一步的、更深入更全面的比較。在借鑒比較詩學研究中國古代文論的實踐中,我們免不了會有一些失誤,這不足怪,更不必因噎廢食。對任何新方法的嘗試都需要一個熟悉的過程,何況意識到失誤本身就是一種收獲。
在1985年8月舉行的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巴黎年會上,75歲高齡的艾金伯勒以《比較文學在中國的復興》為題發表講演,對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寄以厚望。樂黛云由此提出設想:“如果說比較文學發展的第一階段主要成就在法國,第二階段主要成就在美國,如果說比較文學發展的第三階段將以東西比較文學的勃興和理論向文學實踐的復歸為主要特征,那么,它的主要成就會不會在中國呢?”(注18)十年之后,曹順慶撰文對這一設想作了充分的肯定,認為以跨文化研究為基本特征的中國比較文學將是繼法國學派、美國學派之后世界比較文學發展的又一新階段(注19)。可以斷言,中西比較詩學在這個新階段中將會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如果跨文化研究確實代表了未來比較文學研究的方向,那么中國學者也就確實有條件在跨文化研究中大顯身手。因為,與西方學者對東方文化的了解相比,東方學者對西方的了解無疑要多得多,這正是一批海外華裔學者率先在中西比較詩學領域有所創獲的原因。
(注1)樂黛云《中國比較文學的現狀與前景》,見其《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9頁。
(注2)艾金伯勒《比較不是理由》,見《比較文學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16頁。艾金伯勒所說的比較詩學,原文為poetique comparee,亦即英文的comparative poetics.
(注3)見其為基亞《比較文學》所作序言,轉引自陳惇、劉象愚《比較文學概念》,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9頁。
(注4)梵·第根《比較文學論》,戴望舒譯,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7頁。
(注5)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危機》,見《比較文學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59頁。
(注6)厄爾·邁納《比較詩學:比較文學理論和方法論上的幾個課題》,見《中國比較文學》創刊號,第249頁。
(注7)張隆溪《錢鐘書談比較文學和“文學比較”》,見《讀書》1981年第10期。
(注8)韋勒克、沃倫《文學原理》,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44頁。
(注9)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杜國清譯,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5年版,第3頁。
(注10)海陶偉《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意義》,見《英美學人論中國古典文學》,香港中文大學,1973年版,第32、33頁。
(注11)見《現代中西比較文學研究》(一),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65頁。
(注12)古添洪、陳慧樺編著《比較文學的墾拓在臺灣》,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5年版,第1—2頁。
(注13)《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41頁。
(注14)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杜國清譯,第6頁。
(注15)李達三《從比較的角度看中國文學》,載《中國比較文學》1987年第1期。
(注16)李達三《下世紀最佳文學研究》,載《中外文化與文論》1996年第1期。
(注17)曹順慶《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特征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載《中國比較文學》1995年第1期。
(注18)同注(注1),第9頁。
(注19)見曹順慶《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特征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載《中國比較文學》1995年第1期;《跨越第三堵墻,創建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理論體系》,載《中外文化與文論》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