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A.赫勒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她的日常生活藝術理論旨在從日常生活的視界與框架中發現和理解藝術,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實踐美學。A.赫勒指出,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即為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存在合理性,又有缺陷。作為非日常生活的藝術與日常生活有著血脈聯系,使得它在日常向非日常靠近、自在對象化向自為對象化轉向,從而提升日常生活質量方面起到不可取代的橋梁作用。排他主義是日常生活的特征,集中體現了自在對象化所造成的個體尚未同類本質建立起自覺關系的存在狀態。藝術能通過自身富于個性的特征幫助日常生活擺脫排他主義特征。在日常生活中,藝術所追求的并不是日常生活幸福化,而是讓日常生活成為“真正有意義的生活”。
關鍵詞藝術日常非日常
作者簡介張政文,1960年生,黑龍江大學教授。杜桂萍,女,1963年生,黑龍江大學《求是學刊》副編審。
在A.赫勒之前,西方的思想家們通過將藝術與日常生活隔離或對立,以實現他們對藝術的理解。然而盧卡奇的學生、當代馬克思主義“布達佩斯學派”代表A.赫勒則認為,在藝術與日常生活的隔離或對立中理解藝術,恰恰造成了西方思想家理解藝術的矛盾態度:亞里士多德視藝術為或然律的認識;圣·奧古斯丁以藝術為上帝之美的昭示;康德斷言藝術是超越必然的自由創造;海德格爾將藝術喻為“在者之在”,解救凡人沉淪的希望所在,藝術被視為崇高的、神圣的、超凡出塵的。而柏拉圖、盧梭、尼采、馬爾庫塞又將藝術解讀為迷狂、異化,說它是生命的挽歌、超常規壓抑……。A.赫勒指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源自對日常生活的拒絕。事實上,日常生活生成了藝術,藝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構成了日常生活中日常與非日常的對話。人們只有在日常生活的視界與構架中,才能發現藝術的真正性質,理解藝術的真實功能。
一、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即為日常生活。個體的再生產一方面自在地生產出個人自身的生活,另一方面個體又以此為基礎,塑造他有目的的世界,與社會發生自為的聯系。前者,A.赫勒稱之為自在對象化,后者則稱為自為對象化。藝術正是自在對象化通向自為對象化的重要橋梁。
A.赫勒承認馬克思經濟基礎、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組成人類社會基本結構的理論。在這一理論統攝下,她借助盧卡奇“類本質”觀念,對人類社會進行了更具當代意義的探討。她把人類社會結構劃分為三個最為基本的層 面:1.日常生活層。它是以衣食住行、飲食男女、婚喪嫁娶、言談交往為主要內容的個體生活領域。2.制度化生活層。這是個人所參與的政治、經濟、技術操作、公共事務、經濟管理、生產制造等社會生活領域。它受社會體制、法律、政治的約束、規范。3.精神生活層,即由科學、藝術、哲學等構成的人類精神和知識生活領域。日常生活層、制度化生活層、精神生活層共處于個體的生存空間。日常生活層是典型形態的日常生活,而制度化生活層、精神生活層則屬非日常生活,總是同社會整體或人的類存在相聯系,旨在維持社會再生產或類的再生產。對于一個活生生的、完整的個人而言,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都屬于他不可缺少、亦無法回避的生活。但是,由于日常生活與非日常生活性質、功能的差異,彼此間必然產生一定的矛盾、沖突,甚至還會出現日常生活完全壓倒非日常生活或非日常生活取代日常生活的不合理狀態。而藝術作為個體的情感、態度的充分顯現,反映著個體日常生活的真實樣態,又是“人類的自我意識”,“是自為的類本質的承擔者”(注1),因而在個體生活中,藝術最現實地調解著日常生活與非日常生活的矛盾、沖突,促使它們以一種相對合理、完善的關系共存于個體的現實生存空間中。同時,與政治、法律等客觀社會力量不一樣,藝術的調解、協作功能又最實在而又最自覺地提升了個體的日常生活質量,使日常生活的自在性在自愿的狀態下趨向自為,使個體的再生產活動具有類的再生產的性質。
與胡塞爾的“生活世界”理論、海德格爾的“日常共存的世界”理論不一樣,A.赫勒認為日常生活不是先驗的、不可改變的,相反,日常生活是流動的,它通過一系列的介質與非日常生活發生著內容互換,如宗教在古代完全是非日常的,而在當代就具有很大的日常生活性質。A.赫勒也不同意馬爾庫塞、列斐伏爾對日常生活的態度。作為當代“西馬”的代表,馬爾庫塞、列斐伏爾都將日常生活等同于異化的生活,對日常生活全然排斥、否定,而A.赫勒則堅持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的思想,認為人首先必須滿足作為生物物種的存在需要,才能進一步實現作為社會的類的需要,因而“日常生活是總體的人在其中得以形成的活動”(注2)。馬克思在談到人的存在方式時指出,與動物不同,人的存在方式即是對象化。既然日常生活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所以“日常生活本身毫無保留地是對象化”(注3),而不是單純的異化,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日常生活與非日常生活相比,又有極大的缺陷。日常生活的對象化用A.赫勒的話來說是“自在對象化”,主要表現為:1.日常生活的空間具有固定、狹隘和相對封閉的特點。其空間維度一般展開為個人的直接生活環境,家庭和天然共同體常常決定著日常空間維度的廣度與深度。日常生活的時間基本上處于均勻分布狀態。個人的日常時間即是由生至死的自然生命流程,群體的時間則為世世代代循環往復的過程。2.由日常生活的空間與時間性質所決定,日常生活必定以重復思維和重復實踐為特征,給定的規則和歸類模式理所當然地成其構成原則,經驗性和實用性在其間具有決定性。
A.赫勒看到日常生活存在的合理性,又意識到它的缺陷,她指出,在現實的個人生活中,自在對象化的提升并不以理性批判或理想建構為基本樣式。相反,常常以某種無目的、無功利的活動促使自在的日常生活向自為的非日常生活靠近或自為的對象化在自在的對象化中的滲透來實現。其中,作為非日常生活的藝術,由于生成于日常生活,與日常生活有著血脈聯系,使得它在日常向非日常靠近、自在對象化向自為對象化轉向,從而在提升日常生活的質量方面起到了不可取代的橋梁作用:
1.日常生活的自在性根自于日常生活中個體對自己所經歷、遭遇的日常生活缺乏價值判斷和普遍領悟。藝術則往往使面對藝術的人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有所發現、有所評斷。藝術擁有這樣的功能是因為藝術的價值尺度反映了整個人類社會的價值發展。在藝術作品中,世界被描繪為人的世界,描繪成人所創造的世界。當人們真正理解藝術作品時,他個人就與人類發生著普遍的聯系,他的日常生活也在情感判斷和審美愉快中獲得了一次價值換位。
2.藝術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日常生活的時空效應,使人們有機會超越直接生活的重復性、經驗性和實用性。首先,藝術的空間是審美的空間,它總以開放、變動、自由的方式和形態展示著代表人類本體意義的真、善、美。在審美的空間中,現實的人可以暫時忘卻充滿功利目的、封閉狹隘的日常生活,而在其情感世界與想象世界中進行自由的創造。其次,藝術的時間是可逆的、超越的,具有創造性、飛躍性,這就消解了日常生活時間的單向度、不可逆和恒長死寂。在藝術的時間中,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個人的世界向他人敞開,人們不僅作為個人生存在屬于自己的生命中,而且也作為人類,領悟著歷史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于是,在日常生活中,生命的高峰體驗不只是在婚喪、節日中,更多地出現在一次又一次對世界的發現和擁有之中。
二、排他主義是日常生活的特性,集中體現了自在對象化所造成的個體尚未同類本質建立起自覺關系的存在狀態。藝術則能通過自身富于個性的特征,幫助日常生活擺脫排他主義特性,使個體的日常生活趨向類的發展與類的價值。
A.赫勒在《日常生活》一書中指出:“我們的日常行為基本上是實用主義的。”(注4)實用主義意味著個體在日常生活中理念與實踐的直接統一,自在對象化的意義直接呈現在它的用途之中。實用主義使人只能憑著給定的性質、能力和特征,才進入世界之中,他最為關心的是他在生存中的個人利害。他對世界的理解、判斷以自我為中心,這便形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排他主義性。A.赫勒將這種排他主義性界定為日常生活的特性,并深信,日常生活的排他主義特性源自于日常生活自身的封閉結構:
1.排他主義性的基礎是個體的生存本能、血緣關系。人的生存本能涉及各種非理性的生理欲求,其中最基本的是消費本能和性本能。消費本能和性本能的共有特點即是非社會、自私。而血緣關系則為日常生活中個體最重要的人際關系,它是由男女性愛及其所導致的生殖活動而形成的社會關系,因此具有很大的排他性、封閉性。
2.排他主義性面對世界的方式是傳統習俗、經驗、常識。傳統習俗是長期的歷史實踐積淀下來的、世代相襲的行為規范和心理定勢,缺乏創造性和超越性。經驗則是個體在實踐中獲得的感性認識,具有直接性、自發性。而常識,一部分起源于傳統習俗和經驗的普遍化,另一部分起源于非日常知識的日常化。常識也有很大的自在性、狹隘性。
3.排他主義性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調控系統是家庭、道德。家庭是日常生活最穩定的寓所,也是日常生活最主要的組織者和調控者,因為家庭是以性愛和血緣為其最根本的結構。道德是人們共同生活及其行為準則和規范。在日常生活中,對人們起著現實規范作用的道德,本質上都是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自我主義出發的,在為他人的背后實際上為著自己。
日常生活的封閉結構內在地表示出日常生活中的個體未處于同人類社會類本質建立起自覺自為關系的存在狀態。正如馬克思在1844年指出的那樣,“由于到處否定人的個性,只不過是私有財產的徹底表現,私有財產就是這種否定”(注5)。因而,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解放的基本標志之一就是看其個性是否擺脫了束縛,是否成為“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注6)。受馬克思這一思想的啟迪,A.赫勒發現了藝術不同于其他非日常的精神形式的秘密所在:當藝術滲入日常生活之中時,它能夠將個體從自在自發、渾渾噩噩的無個性生存狀態中喚醒,使個體與自己、他人和整個社會建立某種非功利、個性化的審美觀照關系,為個體營造一個豐富多樣、個性自由的情感世界,并通過這個情感世界確證個體的本質力量與生存意義。
A.赫勒相信,藝術建立在人的個性實現的基礎上,它“直接體現他的個性對象如何是他自己為別人的存在,同時是這個別人的存在,而且也是這個別人為他的存在”(注7):
1.藝術創作既是對個體自身生活的再現,也是對他人生活的反映。一方面藝術在其創作過程中,滲透并表達了創作個體的生活境遇、人生經驗和生命體悟,集中體現出個體以其個性化方式對所在其中的日常生活的真實描述。同時,藝術創作也意味著創作者能夠站在超越自己所處的日常生活之上,以一種非日常的態度、情懷,審視自己所處的日常生活。在此時此刻,創作個體已不再居于狹隘、自私、封閉的日常生活之中,排他主義特性完全中止。相反,創作的創造性、自由性、超越性則成為創作過程的基本性質,個性成為主體的本體論規定,正像A.赫勒所說:“在藝術的世界中,即在這一獨特的對象化中,同樣沒有純粹特性的空間,即沒有那種尚未被塑造為個性的空間。”(注8)另一方面,藝術創作不僅在傳達創作者的生活,也顯現著他人的生活,不只是對創作者生活的超越,也是對他人生活的提升。因而,創作者在創作中成為他自己的同時,也成為他人,創作者的個性就具有了類的性質,他與世界便發生著主體的、開放的聯系,他在人類社會中確立了屬人的本質。所以A.赫勒說:“在藝術創造過程中,特性的中止是完全的和毫無保留的,特殊藝術的同質媒介把創作代理人提升到類本質的領域。”(注9)
2.不僅在藝術創作中排他主義的特性被棄置,在藝術欣賞中,排他主義的特性也被廢棄。在A.赫勒看來,人們確從日常經驗和感受出發來欣賞藝術品的,欣賞者在鑒賞、品評作品時不可避免地帶著他自己的情感與意念。不過,與藝術品相遇的個體情感、意念包含著強烈的非日常性的價值判斷,它作用于欣賞者,使其獲得心靈的震顫、共鳴,被提升到類本質的水平。A.赫勒確信,“一個藝術品可以改變我的生活和我同世界的關系”(注10),雖然有些人在欣賞完藝術作品后仍就回到日常生活中,沒有任何改變,但是藝術還是使更多的人掙脫了排他主義的特性。可見,在日常生活中,藝術是個體生活人道化的渴望之處,是個體日常生活趨向類的價值和類的發展的情感與意蘊的支持。
三、日常生活中的藝術目的在于通過自由自覺的個體的形成,使日常生活成為“為我們存在”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藝術所追求的并不是日常生活幸福化,而是讓日常生活成為“真正有意義的生活”。
日常生活具有保守性和惰性,它的圖式、結構帶有阻礙個體全面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傾向。但是,人又不可能完全拋棄日常生活,不可能徹底告別日常生活的圖式和結構,超越所有的排他主義特性和自在的對象化性質。在這種已被歷史證明現正在被現實繼續證明著的事實面前,A.赫勒清醒地意識到,無視日常生活存在的必然性或否定日常生活存在的合理性,其結果不是日常生活的泛濫,就是個人生活的取消。日常生活既不能泛濫,也不能取消,而應對之加以自覺的引導和重建。用A.赫勒的話來說,就是使日常生活從“為我的存在”改變為“為我們的存在”。“為我的存在”以自我為中心,個人不能與社會構成合理、全面的個性化關系,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缺乏類屬性,自在是這種生活存在的基本樣態。而“為我們的存在”則“意味著事態、內容、規范被內在化和被視作是恰當的”(注11),它并非標識著日常生活完全非日常化而是指日常生活具有著真理內涵,生存在日常生活中的個體,其行為、舉止擁有社會的普遍價值意義,即“具有行為者的人本學單一性的恰當”(注12)。
將日常生活從“為我的存在”建構為“為我們的存在”,反映了藝術成為人們對象化方式的程度。藝術用形象和想象的方式,表現著個體的生命要求,再現著社會的現實規范。個體的渴望、呼喚在藝術中潛移默化地被社會接受,成為社會普遍的需求,在生活的某時某刻確立為傳達社會類本質的真理。而社會的需求與規范又通過藝術影響著日常生活,充滿歷史意蘊與現實內涵的藝術內容與形式為個體提供了一個能反映自我的對象。面對這對象,個體可能在情感方面感悟到“為我的存在”的狹隘,可能由于藝術的典型與示范功能使個體受到心靈凈化,自覺不自覺地提升自己生活的境界,產生一種改變以利害、實用為主要價值標準的沖動,喚起個體擺脫只能屈從于日常生活規范的熱情,使自己的日常生活內含了人類普遍意義和真、善、美的理想和追求。
A.赫勒認為,將日常生活變為“為我們的存在”是自古以來許多思想家的奮斗所在。但對于“為我們的存在”,存在著二種差距很大的理解。一種是將“為我們的存在”把定在幸福主義框架中,另一種則視“為我們的存在”為有意義的生活。
自古希臘至近代,人們大多將“為我們的存在”等同于幸福生活,即是說,幸福是“為我們的存在”的終極目標和極限。然而A.赫勒發現,幸福只是一種單向度狀態,其界限不是克服礙障而是終點。因而,古代和近代的思想家每每談及藝術功能時,總不厭其煩地強調藝術可以一勞永逸地使人們的生活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A.赫勒所理解的“為我們的存在”則是有意義的生活,是日常生活的人道化,是“使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變成‘為他們自己的存在’,并且把世界變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園”(注13)。因此,在A.赫勒那里,對現代人而言,實現“為我們的存在”包含著勇敢地面對生活的沖突,持續地超越歷史,不斷地迎接挑戰,甚至包含著個人在這一進程中所遭受到的損失與傷害。一言以蔽之,當代的“為我們的存在”是以持續的應戰與發展為前景的有意義的日常生活,如A.赫勒所言,“如果我們能把我們的世界建成‘為我們的存在’,以便這一世界和我們自身都能持續地得到更新,我們是在過著有意義的生活”(注14)。換言之,有意義的生活不是封閉實體,而是不再壓抑個性,敢于面對新挑戰,在應戰中展示自己個性發展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藝術不再是與日常生活相左的“迷狂狀態”或實現人類永恒幸福的手段,藝術將被理解為能夠在個體與自為的類本質對象之間建立自覺的關系,使個體能夠在自己內心世界中知道怎樣憑借日常生活的圖式和結構,中止實用主義、重復思維和功利態度而追求自由的個性與創造性行為的力量。藝術將成為當代人尋找有意義的生活,使日常生活人道化的居所之一。
作為本世紀60—7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A.赫勒的日常生活藝術哲學極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美學,是馬克思藝術思想在當代的又一次延伸和深化。她關于藝術是自在對象化通向自為對象化的重要橋梁、藝術使個體的日常生活趨向類的發展與類的價值、藝術讓日常生活成為有意義的生活等論斷將對人們研究當代藝術與當代生活的關系產生深刻的影響。
(注1)(注2)(注3)(注4)(注8)(注9)(注10)(注11)(注12)(注13)(注14)A.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114頁、第51頁、第51頁、第179頁、第115頁、第115頁、第117頁、第129
頁、第129頁、第292頁、第291頁。
(注5)(注6)(注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5頁、第77頁、第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