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谷
現在回想起來,電視連續劇《渴望》的播映真是一個應當紀念的事件,或者再抬高一把,我們不妨把它看作是中國現代史發生根本轉折的一個表征。這一喜劇性事件的發生,意味著中國現代史的一個時代,也就是令人精疲力竭的社會動員時代,正式宣告結束;以及另一個時代,我們不妨戲稱為后動員時代,令人欣慰地到來。希臘學者Jusdanis寫過一本書叫做《遲到的現代性》,所謂的后動員時代就是渴望已久而又姍姍來遲的現代化終于降臨的時代。
《渴望》之成為時代轉折的表征,是因為“文化”在中國社會中的使命發生了某種根本的改觀,以往的社會動員力量現在要么變成使人輕松愉快的消費品,要么變成“發展”的障礙(例如,“玩深沉”即屬此類)。對這后一種情況當然有必要予以合理的抑制,因為后動員時代是安居樂業而不是想入非非的時代,是循規蹈矩而不是標新立異的時代,或者用一個理論隱喻來說,是經濟基礎而不是上層建筑的時代。這個時代必須不斷地進行心理上的“清場”,才能保證現代化歡快的節奏不致受到無謂的干擾。
“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這句話隱含著這樣一個意思:即以往的時間都被浪費了(包括浪費在文化上的虛熱鬧);這句話還隱含著一層更深的意思是:如果不是虛耗光陰的話,我們的現代化也許早就完成了。但是,這種懊喪不僅是對前人的誤解(因為前人和我們同樣渴望現代化),而且完全忘記了中國在卷入現代世界體系時的具體條件,中國的現代性和這些條件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們是否可以不是一般地談論現代性,而是具體地談論中國的現代性?在當前有關現代性的文獻中,現代性Modernity基本上都是單數名詞,Jusdanis的貢獻是把它變成復數名詞modernities。這并不是說我們在談論現代性時是在談論一些截然不同的東西,而是說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理空間和不同的社會文化條件下,現代性會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問題的關鍵是你在現代世界體系的什么位置上同現代性發生關系的。
實際上,現代世界體系的外緣地帶長期將主要精力糾纏于上層建筑,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因為在這里現代性不僅是遲到的,即不僅在時間上要比中心地區晚,而且它的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關系同中心地區相比較是顛倒的。換言之,處于現代世界體系外緣地帶的現代性不僅是遲到的現代性,而且是顛倒的現代性。如果說康有為是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孫中山是資產階級革命家,那么這里的“資產階級”一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他們作為中國資產階級的政治代表,其經濟基礎何在?這個經濟基礎是已然事實,還是一個構想中的規劃?也就是說,在歐洲和北美,資本主義是一個從內部緩慢生長起來的(當然離不開與世界其他地區的交換和互動)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的進程;當非歐洲世界迫于帝國主義的壓力爭取在自己的國家發展同樣的資本主義時,它們實際上是只能從上層建筑開始的。這些地區的“資產階級”革命家或改良主義者從外部接受了資本主義模式,但在他們自己的國家里卻沒有相應的經濟基礎,他們必須首先在思想和政治領域爭取發展資本主義的條件,但這資本主義經濟仍然是一個有待實現的目標,一個未來的理想。在整個非西方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基礎都要用未來時來表述。
為了使這個未來時變成現在時,某種形式的社會總動員是必不可少的,不論在什么地方,這樣的社會動員總是離不開文化與意識形態。中國的獨特之處在于這種動員演變為一場現代性的文化革命。所以當中國人開始為“文化”感到懊悔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合理地把它解讀為后動員時代到來的征候。這似乎預示著顛倒的現代性終于又顛倒過來了。然而,在我看來,這種后動員時代的懺悔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不僅因為社會動員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因為中國的現代性在全世界的現代性事業中具有特殊意義?,F代中國是在現代性的邊界上建構自己的現代性的,在這個位置上中國啟蒙思想家可以看到歐洲啟蒙思想家所看不到或不愿意看到的東西,即歐洲啟蒙主義的限度。薩米爾·阿明認為,資本主義第一次在世界范圍內創造出對于普遍主義的客觀需要,但是西方現代性面臨著一個它無法克服的實際矛盾:即無法讓它的歐洲中心主義維度和它的普遍主義抱負協調一致。置身于現代性的邊界就會清晰地意識到:如果現代性不適用于我,它怎么會是普遍的呢?它能夠一方面把我排除在外,同時仍然保持其普遍性嗎?中國,以及整個第三世界,不能在堅持自己的獨特性和模仿西方之間進行選擇。它不僅能夠為現代性作出自己的貢獻,而且對現代性負有特殊的責任。換句話說,離開第三世界的貢獻,現代性就無法證明更不可能實現其普遍性。這不僅僅是說人人都有權利談論現代性,而是說那些處于現代性的時間性和空間性邊界上的人從一開始就不得不面對現代性的基本矛盾,而這些矛盾在現代性的中心不是看不到就是認為無足輕重,他們在追尋現代性的同時不得不批判現代性。從這個角度來看,由于他們的存在,現代性不僅是一個哈貝馬斯所說的未完成的規劃,而且是一個不確定的規劃,一個需要不斷地批判并且不斷進行修正的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