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十年前我為《讀書》雜志寫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對陳正祥教授的《中國文化地理》一書的評論,在這期間,我以一個非地理學專業的研究者的身份,寫了關于文化地理的兩部專著和一些文章,雖不免有班門弄斧之嫌,但畢竟表示了一個人文學者對地理學的重視和期望。十年過去,諸人文學科對空間的觀察角度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但地理學的人文關懷由于許多現實因素的誤導,卻并沒有顯著的加強。
人們幾乎都注意到,參加文科高考的學生要考地理,但考地理學專業的學生卻不需要通過地理的考試;在歐美的許多國家里,地理學屬于社會科學,而以地質學等歸于自然科學,但在中國,地理學卻一直屬于自然科學,學生無須對社會人文科學的知識、理論和方法有深入的了解;盡管有識之士倡導了天地生人的綜合研究,但大學地理系對人文地理學的重視卻每況愈下,它們紛紛改名,雖體現了當今對資源環境問題的關注,卻忽略了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出于對人的生存的關懷,同時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把人與社會的因素考慮進去。今天,大學的學生們跟隨著他們的老師四出各地,為地方政府部門做經濟發展或環境方面的規劃,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國家給予的科研經費的不足,但我始終懷疑,在連地理哲學(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思考等等)概念都不具備,又缺乏人文社會科學知識和相關體驗的情況下,在功利主義目的支配下進行的這些短、平、快的研究,能有什么樣的科學結論和真正效果。至于缺乏人文學訓練所導致的視野狹窄和底蘊淺薄,更是地理學人才培養的巨大危險。
以上所說,有可能完全是一個外行人的片面的評頭論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地理學和歷史學一樣,是人類歷史上的最古老學科之一,它之所以歷經數千年而不衰,必定是因為它為人類的生存和延續做出了巨大而獨特的貢獻。我以為地理學的最大貢獻,一是提供了從空間觀察事物的尺度,從而導致了社會、經濟、文化、歷史的區域研究;二是從地理環境的演變過程中考察人與自然的動態和辯證的關系。這兩個方面,一是體現了對人類的生存和未來命運的關懷,二是體現了對人類社會發展道路空間異同的關心,所以地理學的本質、或至少它的終極追求也是人的科學,而絕非無生命的巖石、土壤和水。
既然地理學具有人文學的根本性質,所以早就為人文學者所重視。中國古代地理學與近代地理學的根本區別,就是它與人文學的密切關系,關于《史記》、《漢書》以及更早的原典當中如何觸及地理學的基本命題,采用地理學的研究手段,自有歷史地理學家的精當論述,這里毋庸贅述。但這種親緣關系到近代以后反而被殘忍地切斷。曾有一位地理系的學生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大禹治水時的環境演變狀況是怎樣的?”這使我又感動,又悲哀。因為在我為歷史系開辦的講座中,畢竟還有一個地理系的學生在聽,在思考具有人文學性質的問題;但我又的確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一是因為“大禹治水”只是個幾千年前神話傳說,我無法知道,如果這個同學知道那并不見得是歷史真實,從而換一個提法,也許問題就可以有個答案;二是因為即使知道那個壯舉的確切年代,我也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在最近一、二十年以前,歷史學似乎放棄了空間的觀察尺度,只固守著時間這一條直線,甚至歷史地理學這個邊緣學科也成為沿革地理學的同義語。歷史學對地理學的一切關懷,基本上被簡化為一個問題: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批判。
在接續歷史學與地理學這兩個時間與空間學科的關系上,法國年鑒學派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眾所周知,法國的人文地理學具有悠久的傳統,年鑒學派的早期代表人物費弗爾與維達爾·德·拉布拉什等關系密切,在大學畢業后同時取得歷史學和地理學的中學教師資格,他的伙伴布洛赫及后來的布羅代爾也是同樣。一九一二年,費弗爾出版了他的國家博士論文《腓力二世與弗朗士-孔泰:政治、宗教與社會史研究》,把區域史與“總體史”(Total History)結合了起來,把工業化以前的社會局限在一個特定的空間中去考察,同時考慮了這個特定的空間(區域)對社會發展造成的影響,從而把自然史與社會史統一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十年后,他出版了《大地與人類進化》一書,被人稱為今后的歷史學家在如何處理社會學、地理學和歷史學的關系時樹立的“樣板”。在書中,他認為“地理環境無疑構成了人類活動框架中的重要部分,但是人本身也參與形成這一環境”。(見拙譯《歐洲史學新方向》第57頁)
布羅代爾可以說是年鑒學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在國內已出版了兩種,最有代表性的《地中海與腓力二世時期的地中海世界》也將翻譯出版。費弗爾評價他的這本書時特別指出,他“斷然把西班牙的大政方針納入到歷史和自然地理的范圍中去”。正是在這部書中,布羅代爾把歷史的時間劃分為大家熟知的長時段、中時段和短時段,而地理、氣候、動植物等自然環境因素則是那種長時段的結構因素,對中時段的經濟社會運動和短時段的政治事件起著隱蔽的支配作用。在這里,時間和空間就統一起來了,歷史就成為特定時空連接點上的一個坐標,歷史就成為自然、社會(經濟)與個人(事件)三位一體的“總體史”。同樣的觀念體現在布羅代爾晚年的著作《法蘭西的特性》一書中。該書的第一部分就是“空間與歷史”,其中包括從空間審視法國的多樣性、人口在鄉村與城市中的分布格局,以及地理因素在構成法蘭西過程中的作用??梢钥闯?,地理學的、或者空間的角度被布羅代爾放在了首要的地位,他說,“地理學是最具體的一種觀察手段:張開眼睛,從人們看到的事物出發,一般而言,這畢竟不是件天大的難事”(參見該書中譯本第12頁)。但到今天為止,對大多數歷史學作品來說,這似乎還是件“難事”,因為除了歷史地理學家以外,人們通常對特定時期的地理環境狀況還是不屑一顧的,但歷史地理學家通常又由于專業范圍的原因,對特定時期的地理環境狀況以外的東西無暇顧及。
從空間觀察人文的角度帶動了區域研究。在中國,對區域經濟或經濟區域的研究走在前面,其它領域則相對滯后。比如對宗教、語言、民族、民俗等區域文化或文化區的研究還遠不夠深入,區域史的研究已經展開,但地理環境或空間并不應該只是一種自然的大背景或大舞臺,在最初的敘述結束后便煙消云散,它應該像空氣一樣滲透或彌漫在歷史、文化和社會之中,它應該與人們每日每時的生產和生活息息相關。美國學者施堅雅(G.W.Skinner)從空間的角度探討中國城鎮及市場體系的著作對我們應該有所啟示。盡管他利用德國地理學家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理論”(central-place theory)進行的研究引起不少爭論,但還是啟發我們換一個角度、立體地考察中國社會。在中國的不同區域之間,形成一種空間的聯系,每一個區域的活動不可能是靜止和孤立的,它們始終處在一種交換或交流的狀態,它們之間又具有不同的層級關系。從這個角度出發,不僅是城鎮或市場,而且政治、宗教、人口、服務業乃至各種信息傳遞(比如政令、郵傳、交通)等等,都可以置于一種空間網絡中重新加以考察。
對人地關系的關注是地理學的另一項看家本領,也是它對其它學科的一大貢獻。通常人們把這樣的視角稱之為“生態學”的。在年鑒學派的后起人物中,雖然不再著力于構建宏觀的歷史,但在具體的、個案化的研究中,卻形成一種可以稱之為“歷史生態學”的東西。這實際上是“總體史觀”的一種延續。勒華·拉迪里早期進行了大量人口生態史方面的研究,把西方中世紀向近代的過渡與人口生態的變化密切聯系起來。他后來的代表作《朗格多克的農民》和《蒙達猶》雖然是區域的、甚至是一個村莊的歷史,但卻確立了一個由環境生態、經濟和人口構成的獨特社會結構整體,生活在這一區域或村莊的集體精神生活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結構中的表現。人們的生育與死亡、作物與收獲、信仰與儀式等等無不與這個整體的物質結構有關。實際上這就與文化地理學上的文化生態學主題走到一起來了。人們的心理、行為和生活態度往往都是對人際關系和人與自然關系的反射。
但是,當我們的人文學還沒有對這些方面的問題進行深入和具體的探討之時,地理學卻幾乎放棄了這樣的傳統。在人為的學科調整和課程設置基礎上,地理學家日益減少了與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文化人類學家的對話,甚至在培養新的地理學工作者時,放棄了造成這種對話的知識積累,使我們的期望只能在少數個人身上實現,而不能形成一種整體的沖擊力。當二十一世紀即將來臨的時候,當強調自然科學的人文關懷已經成為國際共識的時候,如果本身就具有人文學特征的地理學依然忽視這一點,那么它還有什么用處呢?如果我們說,人文學者忽視了空間觀察的角度,會使他對真理的認識具有局限,會使他失去研究領域中的廣闊天地的話,那么地理學家忽視人文素養的培養、漠視本學科的人文學意義,就會影響到這個學科的生命力。
但愿以上所說只是庸人自擾,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