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樹立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七日,托馬斯·庫恩(ThomasS.Kuhn)猝然長逝。他生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八日,享年七十有三,經歷了人生的滄桑浮沉:中年輝煌,晚年落漠,身后寂寞。美國幾萬家報刊中只有兩家發了訃文,致使一家英國報紙趁機嘲弄:只怕美國社會從不知道庫恩博士曾經活過呢!更因為他對中國學術界的某些影響以及與我個人的一段因緣,使我備感震驚與哀傷。
八十年代初期,筆者曾參與翻譯他的名著《科學革命的結構》以及后來的《必要的張力》,這也是他畢生僅有的兩本科學革命著作。此后意猶未盡,在那個年代后期又著手編譯《庫恩科學哲學選集》,得到他本人出乎意料的支持,很快寄來為中文選集寫的序言。后來時移事遷,計劃中斷,這篇序言從此沉沒在我的資料堆中,成了一樁放不下的心事。
旅美七年,有緣與他有過一段交往,也有機會對西方文化獲得一些切身體驗。庫恩在西方始終是個異端:英國人罵他是“真理的叛逆”,他的同胞們則誣他煽動有組織的犯罪。再回顧八十年代,對此茫然無知,也就談不到真切的了解。及至為選集撰寫評介性的譯者前言時,下筆窒礙,實為計劃中斷的一個主觀因素。每念及此,日增不安。年來正當重拾舊稿,思慮有所交代之際,突然霹靂一聲,噩耗傳來,空留下永恒的遺憾和咎歉。只有盡快地遵循庫公遺愿,把序言公諸神州大地上的中國讀者,稍慰作者在天之靈。
庫恩曾說:“每一篇文章,都是一個艱苦漫長的歷程。”其文凝練艱澀,不了解某些背景更難以卒讀。我也曾戲加一句:“其翻譯也是這樣。”解讀自然更為不易,只是種下了前因,不能不勉為其難。
庫恩:中文選集序言
我的著作在中國引起了興趣,我很高興。我歡迎這本中文選集的出版。特別高興的是,本書還將向讀者介紹一些我近年來的代表作,表明最近十年來我的思想發展方向。這篇序言將提供一個概貌,并特別說明其間的連續性。盡管我的研究生涯背后所關切的問題是一以貫之的,但有些讀者卻難以理解我的舊作與新作之間的密切聯系。
本書重印了我的講演《科學革命是什么?》,可在這之間搭起一座有用的橋梁。其中所說的三個經驗事例,正是四十年前推動我從物理學轉到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的關鍵。猶記得當年那段經歷:迎面碰上一些過時的科學文本,發現一些顯然異乎尋常或毫無意義的段落,后來又發現一種消除反常、賦予意義的閱讀方式,從而得到澄清。對我來說,這前后兩種閱讀方式的差別,顯示了兩種相應不同的理解自然的方式。這就意味著,有一種歷史變化類型,英語哲學的主要傳統還沒有準備好做出分析。試圖理解這種變化,也即我給以革命稱號的那種變化,就是我所一直主要關注的問題。
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這個問題首先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受到公眾的矚目。它對科學發展更宏觀的描述出現于該書的最后部分,特別是《革命是世界觀變革》一章。以此為高潮,我想是因為這原是一本寫給哲學家看的書。但對于許多讀者來說,特別是社會科學的讀者,此書主旨與其說是它的哲學精髓,不如說是它的社會學、歷史編纂學框架。這種興趣并無不當,我之重視這項研究也是由此而來。但是這樣看待此書的讀者,則總是錯把革命變革的征兆當成實質,甚至完全忽略了此書的主要問題所在。
這種反應,更加強了我對革命變革本質的關注。每次回到《結構》的主題,我總是集中于它的哲學方面。結果,對歷史的關懷已逐漸蛻變成對一般發展或進化過程的關懷。其社會學關懷主要是:我堅持這一進化過程的載體必定是自我復制的群體或集團。而且,自從在集團所創作或閱讀的文本中碰到它們,我愈來愈相信它們只是語言社群或對話社群,是由公有詞匯聯結起來的個人組合,這些詞匯使專業交流成為可能,也把交流局限于專業范圍之內。
上述對話社群,涉及我的觀點一系列更加具體的發展。《結構》談到許多伴隨科學革命而來的詞義變遷,也談到視覺格式塔變化、看的方式的變化。二者之中,意義變遷更為基本。我關于不可共量與局部交流的基本觀念,主要就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但這個基礎很不穩固。無論傳統的詞義理論或是把意義歸結為指稱(從內涵到外延)的新理論,都不足以闡明這個觀念。該書問世以來,我一以貫之的哲學關懷就是彌補這一缺失。我一直想弄清楚,詞語究竟怎么能夠具有意義、而具有意義的詞語又是怎樣適應于它們所描述的世界。這就是說,我一直在尋求不可共量性的基礎。
正是對意義的關懷使我在《結構》面世十年以后,第一次強調了通過專業教育所獲知的初始同異關系對所有研究層面的作用(《再論范式》)。這種關系使我最近名之為同業工作者所共有的“分類學”,也即他們的專業本體論。一個集團隨時可知的世界,即部分體現于它的分類學之中,而某一方面分類的變化,對于我稱之為科學革命的事件至關重要。經歷了這樣的變化,許多用舊范疇名稱所作概括即難以表達,不可共量也成了不可翻譯的一種形式。其平行的發展可溯自《再論》經過《科學中的隱喻》到《可比較性、可共量性、可交流性》的第一個高潮。最后一文提出可翻譯性與語言學習之間的基本區別,這一點差不多同時也引起其他哲學家的注意。歷史學家為理解一種舊文本的反常段落所必需的,是語言學習而不是翻譯,這種學習所能達到的理解程度,看來并無限制。但學習第二語言的成功,并不意謂能夠翻成譯者的原有語言。語言學習只能導致使用雙語,不能豐富原有語言。
我的思想的另一面,大部分仍在發展之中。《結構》的論證在概括個人與概括集團之間來回搖擺,似乎以同樣概念通用于二者為理所當然,集團無非個人的某種放大形式。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我之求助于鴨子變兔子之類的格式塔轉換。其實如同其它視覺經驗一樣,個人會發生這種轉換,許多事例表明,某些科學社群成員在革命期間也會有此經驗。但《結構》卻把這種轉換反復用為一個集團也會發生的模式,今天看來就不對了。集團不像個人那樣可以擁有自己的經歷。如果集團成員差不多同時擁有大致相同的經歷,談論集團經歷也許無害。但同一科學社群的全體成員在一次革命過程中,從來未必擁有共同的經歷,不管是格式塔轉換還是別的什么。因此,革命不必按集團經歷、只按個別集團成員的經歷描述即可。革命中這種經歷往往千差萬別,正是這種多樣性本身在科學知識進化中起了基本的作用。下面的《客觀性、價值判定和理論選擇》一文首先概述了這種作用。
把用于集團同用于個人的概念分開,是清除傳統方法論特有的唯我論的一種強有力的工具。科學知識之獲得與評價成為集團的內在活動,就不會再被理想化為單人游戲了。個人與集團之間同樣的分析性差別,對詞義問題也至關緊要。盡管每一個體都必須按照某一方式挑選社群所安排的詞語指稱,不同個體仍可按不同方式加以區分。社群內部交流之所以可能,不是因為其成員運用了共有準則,而是運用了共有的同異關系。正是后者的共有分類結構才能把這一社群的成員聯結在一起。共有分類結構的個體,對于“與什么相同?”答案不必一樣。這種專業活動不同方面的分歧,有的成員理解相同,有的不同,在我最近的文章中都起著愈來愈大的作用。在以下譯文中,這一點明顯表現于新近的《可共量性、可比較性、可交流性》之中,后來的《科學歷史中的可能世界》則更為發展、更加明確了。
我一直進行的摸索還在繼續,沒有向導,僅僅表現在我的作品之中。但近來這條道路卻又開始把我領回《結構》一書較少哲學傾向的讀者所關心的問題,他們因為我之滑向語言哲學而時有反感。可是對我來說,上述發展最突出之處恰恰在于:它大為加強了《結構》初版最后幾項關于生物進化與認知進化的類比。把科學發展視為進化的總體看法,已見于以下《科學知識是歷史的產物》,但還有更突出的深刻類似。例如,無論生物或科學進化都是內在的集團過程,本質上都依賴于集團成員所共有而與其它集團相區別的特點,加之,兩種過程都是盲目的。人們熟知生物進化:達爾文理論不需預設進化趨向的目標。科學則不夠明顯,這里只能略予說明。一定時期的科學信念,不能用表達另一時期科學信念所需要的詞匯完全表達出來,兩套信念不能詳盡比較。原則上不可能建立一條筆直的發展路線,特別當科學論及世界如何的問題時更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像這樣一些標準短語“愈來愈接近真理”、“愈來愈按照接合點切割自然界”,都無法給出令人信服的意義。我相信,科學可以有實用意義的進步,沒有本體論意義的進步,就是說,不會愈來愈接近于永恒不變的實在。
這兩種類似提供了第三種可能,我即以此作結。生物進化有個突出的特點,即選擇機制表面上并不協調。設計神妙的工具如眼睛或手——似乎有理由說存在一位設計師——都是選擇壓力長期作用以提高集團生存能力的結果,無法預見。如果科學不存在愈來愈接近的外在目標,其發展也會由一種同樣靠不大住的機制所引導。《合理性和理論選擇》提出一些有關這一機制的初步暗示。《結構》曾提示,科學家受到訓練在自然觀察與現有理論之間進行估價和解決秘傳疑點。此文則進而指出,受此訓練的個人必定多少按照科學家的這種作法選擇研究的問題和理論。我想,這正是解釋科學為什么要這樣發展的一個開始。果然如此,“釋疑”的說法確實抓住了一點引導科學進步的選擇機制,則可提示人們如何有效地思考可能促進或阻礙科學進一步發展的狀況。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麻省波斯頓市
解讀一:認知方式
《結構》一聲春雷,引發了六、七十年代西方學術界的庫恩震撼。到八十年代我們驚艷的時候,其實繁華退去,他已經備受冷落了。在這種處境中,他堅守初志,沿著原來的探索方向繼續深入。可惜世人不察,誤以為他阿附邏輯經驗主義的“語言學轉向”,從原來的立場退卻了。這也包括像我這樣浮光掠影的譯介者。細讀《序言》,誤解即可冰釋。
《序言》劈頭就說,他高興中文選集將介紹他八十年代的新作,表明他的思想發展方向。此方向即“世界觀變革”背后的語義變遷:詞語指稱的改變帶來了語言聯結自然界方式的變革。傳統以為語言只是表達思想的工具,只是思想的“物質外殼”,因而習慣于把科學革命歸結為思想觀念的革命。但只要進行思想,哪怕苦思冥想,也離不開一定的范疇、概念、名稱,要有同步于觀念的語言運作,這恰恰是思想的物質內核而非外殼。庫恩理順了這種關系。一套語言體系是一雙整體把握世界的巨掌,以自己的隱喻和詞語內涵執掌世界。因此,世界觀和思維方式變化的深層實質還是語義變遷,語言是包括思維方式在內的生活方式,它規范了人們的思想,從而也塑造了人們生活其中的世界。
語言這一文化功能,在傳統所謂人文學科中是很清楚的。康德稱之為“實踐理性”,以別于科學的“純粹理性”。他的后繼者進而發揮為“法則研究”和“意會研究”。后者原文ideographic,意指人對個別事物的理解和詮釋,與前者尋求普遍規律的nomothetic研究本質不同,相當于王國維所謂“寫境”與“造境”之分。“意會”是心領神會,從主體的領悟出發塑造一幅外在世界圖景。它發揮了語言的隱喻功能,造成表意的“境界”。更充分地體現了主體認知的能動作用。當然,詩人“所造之境,亦必合乎自然”,不必就是主觀臆造。不過照傳統的看法,這只能屬于人文的認知方式,與自然科學毫不相干。
庫恩打破了二者之間的隔閡。自然科學既然是人類認識自然的積極形式,當日常語言精練為科學語言時,也同樣具有這種積極創造世界的功能。他的八十年代新作,著重論述了語言內涵的“本體論”:以詞語對事物進行分類,切割自然,建立范疇所蘊涵的相同或相異關系,從而勾勒了整個世界圖景。科學不僅消極“寫境”——描述和說明自然,同時也積極“造境”,創造一個可能的世界。當然,與騷人詞客所營造的“意境”不同,科學意在創造一個可以理解的、與物質生活有更多聯系的物質世界。創造也是選擇:這個世界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是許多可能認知的世界中的一種可能。藝術與科學分別對應于不同的生活形式,滿足不同生活層面的需要,但就人類認知的本質而言,并無區別。
西方近代科學發端于伽利略革命,他從閱讀古書轉向“閱讀自然界這本大書”。他的讀法是觀察描述再加邏輯分析,由此開拓了也限定了近代科學的視野。康德歸結為“純粹理性”,反映了那個歷史時代的科學成就。庫恩更上一層樓。他有時用“認知方式”(Cognitiveform)這個詞指稱以語言為基本工具的科學創造活動。這是整體把握世界的方式,不限于描述分析的方式。正如制造工具的雙手是人的天賦潛能,語言“造境”也是人猿揖別之后人的另一天賦潛能,都是在人類社會活動中實現的社會本能。如果說,生產過程通過生產工具與人們的生產關系組成一定的生產方式,那么,科學認知過程也通過語言與人們相互對話的關系組成一定的認知方式,都是人類創造、選擇世界的社會行為模式。庫恩的探索與生物科學領域中近年涌現的現代進化論一致:后者放棄了經典進化論隱含的適應主義,視生物進化不再是消極的“適者生存”,而是主動的創造。
解讀二:認知主體
《序言》反思《結構》過分強調了個人的“鴨子變兔子(對同一圖形的不同感知)之類的格式塔轉換”,誤以為集團只是個人的放大形式。認知主體如果只是個人,科學革命成了個人靈機一動的神來之筆,勢必導致無軌跡可循的唯我論和主觀主義。個人的天才之光閃爍不止,只有極小部分在科學社群的認可支持下才能幸存,參與科學發展進程。正像生物進化中不斷出現的基因變異,只有少量得到選擇加入進化的行列。非如此則不足以保證整個系統的穩定平衡的發展。
認知主體的這種社會性,源出于語言的社會性。當人從動物界中站了起來,在解放雙手的同時也解放了自己的嘴巴——吃飯之外不再用以銜物,另外發展了語言能力。同制造工具一樣,這一潛能也只能在社會活動中實現:人們相互交流、溝通、理解的過程,也是一起規范思想、認同一個實在世界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擁有不同語言的科學社群猶如不同的部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物質和精神家園之中。說霍比語的印第安人只有一個詞兼表“飛機”、“飛龍”和“飛行員”,卻有不同的詞表示露天的水與瓶里的水。愛斯基摩人擁有大量詞語表示不同形狀、顏色和降落時間的雪,卻沒有一般的“雪”字。他們生活在一個千姿萬態的白雪世界中,盡管他們的感覺器官與我們毫無不同。
科學社群作為認知主體,本質上是對話社群,其成員通過共同的教養和訓練,擁有一部公用詞典,其詞語具有相同的內涵外延,按照同一分界線切割世界,劃分相同的或不同的范疇,從而勾勒了共同的實在圖景。這就規定了研究空間,把社群的研究力量集中于這個世界所提出的問題,庶免漫無邊際,勞而無功。但語言本質上模糊靈活,并不保證同一社群成員在一切具體問題上答案一致,也不保證對范疇所體現的同異關系理解都一樣。因而同一對話社群內部也會出現分歧、爭論,直到出現詞素突變,醞釀了根本的語義變遷。
反之,不同的科學社群語言不同,二者之間“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ility),猶如等腰三角形的一腰與其斜邊之間、或圓周與其半徑之間,沒有可構成整數倍的共同量度。與此相類,兩種科學文本的相關語詞之間也沒有詞典上所簡化的一一對應關系。它們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實在世界里。亞里士多德把太陽置于“行星”范疇,人成了盤踞宇宙中心的上帝選民。牛頓派改變了“行星”內涵,人也被放逐到宇宙邊緣。愛因斯坦把“原子”湮滅于“統一場”,人又成了四維時空的一個小不點。但由于共同的印歐家族語源,他們又共同隱喻了一個先驗被創造的實在世界以及其中隱藏的創世秘密。從牛頓到愛因斯坦,都一致運用分析還原方法窮追不舍,誓必找到原初構成因素并解讀全部密碼而后已。這一認知方式,與古希臘以來一脈相承的西方語言有同構性。
不同語系之間,如英語與漢語,具有更為顯著的結構性差異。英語多音節,以詞素的變格變位表義;英文基本為拼音字,口語與書面語一致,構成相對確定的詞法、句法和語法。漢語為單音節,一詞一義,無詞素變化;凝結為文字則為單音獨體的表意符號(ideograph),現代漢字大部為“形聲”字,兼表音義而以表義為主。有位語言學家曾以英語屬“法治”、漢語為“人治”,隱含褒貶,卻道出了后者與前者不可共量的人文特點。人為表意,則寰宇之內并無既成密碼可尋,只能自我作古。中國古代科學與西方近代科學,正是二種語言體系的不同產物。從這個角度看,“李約瑟問題”可能提得并不對。中國古代科學產生于另類語言、另類社群以及另類世界之中,本無可能自發出現伽利略式的革命。看來,李約瑟只是發掘了一個古代科學世界,庫恩則賦予其合法的科學身分。
“不可共量”又只能是相對的,一如《可共量性、可比較性、可交流性》一文的標題所示。正像開方2(√2)或圓周率(π)除不盡,總有余數,但又可以無限地除下去,達到任意的精確程度。兩種語言盡管原則上不可交流,不可翻譯,中國人在這一百多年中還是同西方進行了文化交流,翻譯了西方著作,從而引進了西方現代文明,逐漸實現了中國的現代化。但也只能是相對的。西方文明來到中土,經過“中國化”而沒有全盤西化,致使“文化沖突”論者亨廷頓教授驚呼:“他們實現了現代化,卻沒有變成像我們一樣的人。”他不懂這種不可共量性,盡管他也恬然引用“范式”一詞支持他的沖突論。看來,文化交流的“余數”也有二重性:既限制了對另類文化的吸取,也保持了某些關乎民族生死存亡的本土價值。
西方人生活在“理性”世界中,理性被奉為最高價值源泉,近代科學則是它的完美體現。邏輯經驗論總結了這一科學成就,把這種經驗邏輯方法奉為描述終極實在、達到絕對真理的唯一途徑。為保證這條真理的道路,它也深入語言內核,試圖構造不摻雜任何主觀成分的“中性觀察語言”,建立理想化的“邏輯句法”,最終清除一切違反理性的主觀臆想。于是,西方近代科學成了唯一可能的科學,西方語言也成了唯一可靠的科學語言。我們的一些前輩們出于現代化的渴望,一度醉心于漢語的拉丁化或羅馬化,甚至干脆廢漢語而改用“世界語”,以為走上現代化的必經之路。庫恩的工作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從這一理性迷夢中清醒過來。
解讀三:科學認知的進化
《序言》最后以科學進化比擬生物進化,也是永無止境的發展過程,談不到什么愈來愈接近什么,不管是終極實在還是絕對真理。這就是說,科學認知也只能在環境壓力之下自我創造、自我選擇,沒有一位超然物外的“設計師”預訂行程。用庫恩的說法,“進化”只是說科學可以在實用意義上給人類帶來某些物質的和精神的利益(姑不論其同時帶來的災難),并無本體論意義的進步。
這一點說來似乎尋常,實為天翻地覆的大議論。西方本體論的基本框架是天人兩分。“天”作為范疇被結晶為人格上帝的超越存在,是一切過程的最后皈依,也是科學可以窮源究委的信念所托。這個主宰之天,鼓舞了從牛頓到愛因斯坦上下求索創世奧秘的激情,同時也設置了求索的終點,本質上構成一個閉鎖系統。如果說,達爾文進化論在生物世界中掃除了造物主遺跡,庫恩則繼而在整個科學領域中褫奪了創世主的最后權威。這個主宰之“天”在他手上崩解了,又怎能不招來敵視和報復呢?
以漢語的同一范疇為對照,問題可能更清楚些。漢語傳統的“天”,至少殷商以降,大體指稱渺無涯際的自然整體,是個日新月異、生生不已、變化無極的超級開放系統。天道無常,不可訂為“典要”,形成僵死的公式。這決定了中國傳統科學的認知方式:從天人合一的整個系統綜合認識自然整體,未曾形成西方的經驗-邏輯模式。中國先哲們沒有走上近代科學的發展道路,卻也從無發展終極的困惑。
發展無常而有常,不僅是量的無限增長,還有相對穩定的常規形態。無窮的進化只能在有窮的常規形態更替中實現,以有常組成無常。科學進化中,只有某一認知方式耗盡自己的潛在信息量,才能讓位于另一方式。這可能是普遍的進化形態。近年來古生物學發現,從年湮代遠的生物發展歷史看,進化機制并非傳統進化論所設想的基因變異或個體的“優勝劣敗”,而是以整個物種為基本信息庫的相互更替,以及物種所創造的生存方式之間的競爭。進化過程也不是傳統漸進主義和適應主義所描述的,而是不斷打破現有穩態、建立新的穩態的“間斷平衡”(punctuatedequlibria)過程。由此觀之,“革命”隱喻有其普遍性,并不以個人的好惡為轉移。
進化論是近代科學的成果,可也摧毀了這種科學賴以建立的理性基礎。許多讀者大概還記得,達爾文進化論曾經如此啟迪了馬克思的歷史觀,使他毫無保留地把《資本論》題獻給達爾文。這可以說明生物進化與社會進化之間的同構。近年包括宇宙學在內的更廣泛科學領域,還進而發現我們生活其中的整個宇宙也是個進化選擇系統,也是沒有先驗設計的自我發展過程。這就是說,整個宇宙從無機自然界到生物界到人類社會,再到進化最高結晶的人類語言思維,存在著某種共同的進化法則。庫恩在這個宇宙進化的整個鏈條中,探索了其中迄今最高也最復雜的環節。
庫恩說,他所發現的歷史變化類型,“英語哲學的主要傳統還沒有準備好做出分析”,看來并無夸張。他是這一主流的叛逆,摧毀了整個理性之夢——不僅是西方近代科學賴以建立的基礎,也是整個西方現代文明的價值源泉。
讓我們即以這篇《序言》作為留給他所向往的中國以及他所關懷的中國讀者的遺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