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畫是中國繪畫史上的燦爛篇章,幾個世紀以來,成為中國繪畫的主流。
當然,在歷史進入20世紀末的今天,中國畫壇已經產生了根本的變化。應該看到,現代文人畫家已經為數不多了。放眼今日畫壇,不免有些寂寥。近年畫壇出現的“新文人畫”群體,是順應歷史變革所產生的畫壇新生代,成為當今藝術界的一大文化景觀。不過,從目前看來,新文人畫的探索多在水墨的形式和制作上下功夫,新文人畫家也不必首先是文人。因而,“新文人畫家”與“現代文人畫家”,仍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幾年,臺灣原故宮博物院副院長、著名書畫家江兆申先生回大陸,先后在北京、上海、沈陽、黃山等地舉辦畫展。江兆申詩書畫兼擅,在海峽兩岸,被稱為是具有新野逸精神的文人畫代表。可惜的是,兩年前,江先生正當精力充沛之時,不幸在沈陽寫生和講學期間因病發溘然仙逝,令人扼腕。
在沉寂的現代文人畫壇,最近看到馮其庸先生的一批畫作,不禁為之一振。他的畫注重傳統筆墨的趣味和意境,注重文化內涵,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且詩書畫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讓人們再一次領略現代文人繪畫的風采。馮其庸先生以紅學家名世,一部“紅樓”,熔鑄了中國傳統文化和藝術門類的精華,治紅欲精深博洽,需要多方面的修養。但馮老治紅的成就,遠遠不能涵蓋他多方面、多領域的學術貢獻。他長期從事中國文化史的教學和研究,對古典戲曲、陶藝、書法、繪畫、攝影廣泛涉獵。他學養豐富,有著非常深厚的傳統文化根底。20歲前后開始在《大錫報》發表舊體詩詞和散文,23歲發表歷史調查文章《澄江八日記》,38歲時主編的《歷代文選》,被列入青年文庫,多次重印,影響了幾代中國青年的文化成長,并曾受到毛主席的稱贊。他執教中國古典文化史,著有《逝川集》;他研究中國傳統戲曲,著有《春草集》;他主持《紅樓夢》的校注工作,前后歷時七年,完成新校注本《紅樓夢》。他還出版了藝術評論集《秋風集》、《落葉集)、大型攝影圖集《瀚海劫塵》等等,已出的著作有二十種、三十冊,未出將出的還有數種。他不僅著作等身,還兼有多項社會職務,曾長期擔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之職,前年離休。目前還擔任中國紅學會長、中國漢畫學會會長、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紅樓夢學刊》主編等社會職務。他以常人無法想象的毅力和意志,在繁重的工作和研究之余,創作了一大批書畫精品,足以讓世人稱羨不已。
1988年,劉海粟大師在北京時,見到馮老的畫,大加稱贊,對他說:“從前我只知道你的書法好,今天才知道你的畫也那么好,是真正的文人畫。”海粟大師這句“真正的文人畫”的評價意味深長。仔細讀過一批馮先生的字畫以后,你會佩服海粟大師的洞察力,并產生同樣的感嘆。
評價馮老的畫是真正的文人畫,當然不僅因為他已經是蜚聲中外的文人,而更主要是由于馮老的畫確實體現了文人畫的本質精神。有很多方面可以說明這一點。首先是他的作品詩書畫俱佳。如果說,當今畫家群中,書法好的尚為數不少的話,那么,同時能作詩,并且詩作得很好的則為數寥寥,屈指可數了。馮老擅古體詩詞,一生寫了無數錦繡詩章。80年代初,他寫的《黃山歌》,洋洋灑灑近百行,讀來膾炙人口,并很快被輯入《歷代名人詠黃山)集廣為流傳。馮老作畫常在畫上題詩。其題詩不是點綴,也不是附庸,詩與畫融為一體,并且拓展了畫意,豐富了畫面的意境。傳統文人畫中以詩入畫、遣興抒懷的例子很多,鄭板橋在《墨竹》上題“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抒發了畫家憐民愛民的情感。馮老也是這樣,1976年周總理與世長辭,悲痛像巨石一樣壓在每個中國人的心頭。馮老含淚畫了一幅《墨葡萄》,并題上詩:“和墨和淚寫葡萄,淚珠墨珠一齊拋。寫成總覺無顏色,江山日月慘懷抱。”畫境詩心,真實記錄了人間這份不了情。
馮老的畫不僅在形式上具有文人畫的特征,而且更注重畫面的內在文化精神,注重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孔子的《中庸》天人合一觀,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論,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的宇宙觀,都深刻地影響了文人畫的發展,形成了文人畫緣情言志的本質特征。馮老的畫,無論花鳥、山水,都不拘泥于枝枝蔓蔓的細節刻畫,常常是大刀闊斧,直抒胸臆。丁丑歲尾,黃山大雪,降雪量是進入90年代后最大的一次。馮老接到屯溪友人邀請他去黃山觀雪的電話后,作了一幅黃山大雪圖,畫面上把雪峰壓得很低,留出大片灰色的天空,并題上詩:“昨夜黃山大雪飛,故人約我上翠微。我今天寒腳力薄,空對清溪雪滿衣。含毫且作袁安圖,夢里依稀雪掩扉。他日相逢把酒看,不知當時是耶非。”這幅畫充分表現了超邁孤高的文人品性,在荒寒的境界上多了一層闊遠、蒼茫和偉岸,充溢著一種浸潤在自然天籟間的文人關懷。
文人畫以筆墨為宗。馮老的畫亦十分注重筆墨本身的抽象美,注重筆墨語言的錘煉。文如其人是常理,人文相悖亦是常情。馮老治學、做人都十分嚴謹,一絲不茍,但他的畫用筆卻不求面面俱到,而是縱橫恣肆,奔放淋漓,勢若崩云,具有一種酒神的狂放,表現出吞吐大荒的豪邁胸襟。正所謂“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氣愈長”。他推崇徐青藤、吳昌碩、齊白石。他畫的《紫藤》、(牡丹》、《荔枝》等,都是從大處落筆,以形寫神,使整幅畫面充溢著生機盎然的力度和美感。葫蘆、豆角是他常畫的題材,他的人生經歷與齊白石大師有諸多相似之處,都是少時家貧,并有過一段務農的經歷。這份對土地、對家園的情感,是藝術保持天真和質樸的重要源泉。
馮其庸先生作為一個現代文人畫家,還具有許多優于傳統文人畫家的因素。首先是他知識結構新。他長年從事多學科、多領域的研究,各種文化信息融會貫通,而且近年來地下文物的不斷發現,使學術研究出現一個巨大變革。馮老始終站在這一新變革的學術前沿,因而在知識的廣博上是前人難以企及的。另一方面,馮老還喜歡歷險,對中國文化的探源有著永不衰竭的旺盛精力。他向往神秘的大西北,先后六次去新疆,不顧年高,登上海拔4900米的帕米爾高原。他還在隆冬季節,進入青海、甘肅交界的大積石山,踏雪履冰,探尋黃河的源頭。他畫的《大積石山圖》,就是那次歷險的收獲。黃山他已攀登過七次。他曾著文談過讀書、游山、看畫這三件事的密切關系,他說:“如果把這三件事聯系起來,反復實踐,互相印證,那么,無論是對書本的認識,對大自然的認識,對山水畫的認識就一定能更加深入,了解得更加透徹”。馮老求知的毅力和意志尤其可嘉,他動情地說“我每讀一書,總要從頭至尾讀完,每游一山,也總要直上頂峰,才算快意。否則總覺得書未讀完山未盡,意猶未愜,總會使你感到遺憾。”正是憑著這股不倦的勇氣和毅力,使他攀上了一座又一座藝術之峰。
馮老的虛懷若谷,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從沒有學者、名人的架子,始終坦誠地為人,坦誠地從藝。近日讀到他寫的《學畫自述》,更為敬佩其平易、謙和的君子之風。在時下以“包裝”盛行的風氣里,馮老的學畫自述尤其顯得樸素無華。其實馮老在從事學術研究的漫長生涯中,從未停止過書畫創作,畫過大量花卉作品,只是從不輕易示人,人所不曉罷了。他在自述中自謙地說1997年才開始重畫山水,可我在(秋風集)上也見過他80年代畫的山水《細雨騎驢入劍門》。馮其庸先生不僅少時資質穎異,英才早發,而且在70歲后更加銳意進取,佳作迭出。他的學養、才情和功力,使得他在現代文人畫家中卓然而立。在世紀之交,中國美術館舉辦《馮其庸書畫展》,相信會對21世紀中國文人寫意畫傳統的革新和發展,起到固本強心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