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潤海先生的文學評論集《山藥蛋派作家作品論》最近已由中國文聯大眾文藝出版社出版(1997年版)。此書匯集了作者多年的研究成果——以山西作家群為中心,對趙樹理、馬烽為代表的“山藥蛋派”文學及其他老中青作家進行的全面、深入、系統的研究。
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現象和文學流派,“山藥蛋派”的出現有其歷史的必然。它以獨特的風格構成了山西文學創作的共同審美特征:濃郁的鄉土氣息;機智、幽默、詼諧、風趣、民間化的敘事語言;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與源自民間說唱藝術的結構技巧。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課題。但是較長時間以來,文學界對“山藥蛋派”缺少系統的歷史與現狀的研究,雖然人們對趙樹理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比較熟悉,但對于這一流派中的其他作家及其創作情況、這一流派形成的歷史原因及其發展卻缺少全面的認識與把握。《山藥蛋派作家作品論》的出版,對于彌補這方面的缺憾,豐富文學史研究,使讀者便于了解這一文學流派的全貌,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這部評論專集以對趙樹理、馬烽的創作及思想研究為基點,論及西戎、孫謙、束為、胡正、韓文洲等老一代“山藥蛋派”作家,兼及焦祖堯、成一、韓石山等年紀較輕的一代山西作家群體。在具體展開的研究中,作者始終將“山藥蛋派”置于社會生活與時代變遷的廣闊背景下,在剖析山西作家創作風格形成的歷史原因時,作者既看到了時代給予作家的深刻影響,也以敏銳的觀察力注意到即使是這些風格相近的作家,在他們的思想、性格、藝術道路之間存在的不同。可以說,在“山藥蛋派”這個濃郁的地域文學色彩的旗幟底下,我們看到的是屬于每一位作家自己的豐富多彩五光十色的藝術世界。
這部“作家作品論”沒有按照通常的思維模式——將作家思想評述與作品分析簡單相加,而是抓取所論對象的一些關鍵環節,在對作家進行冷靜、細致的分析中,深刻把握其作品的精神內涵、思想風貌與藝術特征,當然,還包括對于一些重要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思想局限的研究。對趙樹理,作者一方面從他所塑造的農村干部形象中看到一個杰出的小說家的思想視角,充分肯定他“在塑造人物上的膽略”以及在創作上的實事求是精神,作者指出:“他的反映土改以后農村生活的作品,沒有再寫階級敵人的破壞搗亂,他說這是因為他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看到,因此他就不寫。而他更主要地更多地看到的則是,堅持黨的原則的干部同官僚主義者和蛻化變質分子的斗爭,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更多地反映的也便是這種矛盾斗爭。……建國以后趙樹理的創作與‘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理論是大相違背的,這大概也是他的作品較早地受到‘左’的思想批判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作者對趙樹理后期作品的思想局限也進行了認真的分析,他指出:“趙樹理的整個作品,從思想的深邃、藝術的純熟、語言的爐火純青,都是無可非議的。但《三里灣》之后,我覺得趙樹理在創作上是矛盾的。《三里灣》之后的作品,從思想上政治上看,是閃光的,但從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的角度去看,我覺得有點黯淡、失色。”作為一個重要的、有著輝煌成就的作家為什么會在創作中出現這種“滑坡”呢?作者認為,這主要是由于作家創作思想的矛盾造成的,“一方面,作家也接受‘反右’以后一些‘左’的東西,寫過這樣的作品。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完全贊成那些政治運動中的那些做法,感到在作品中很難去歌頌與描繪它。”但是,趙樹理又不同于那些能夠迅速適應時代要求的作家,在他無法說服自己的時候,他寧可“不做作家,做個種地的,不能生產精神食糧,就生產物質食糧。”顯然,這種矛盾心理阻礙了一個作家更好地發揮他的創作才能,這種出現在趙樹理文學創作中的情感與理性的裂變,影響了他后期作品的日臻完美。作者認為,“如果趙樹理的后期作品能夠把他頑強地所要表現的思想,運用他駕輕就熟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并在藝術上有所革新,其結果可能要好得多。”
作者對于趙樹理創作現象的分析,從中透出一種獨特眼光。趙樹理作為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他既是“山藥蛋派”的文學領袖,又是一個具有全國影響的文學大師,從對他的研究中,無疑可以看到當代中國主流文學與鄉土文學、地域文學的一種共同的思想局限。趙樹理的文學成就是巨大的,他對于中國農民形象的塑造早已被列入了文學經典的行列,但是,正如他對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獨特貢獻那樣,他的思想也成為了一個非常醒目的路標,人們正是通過趙樹理的作品,看到了中國農村、中國社會在發展中走過的一條曲折坎坷的解放之路,正是從趙樹理的身上,看到了思想對于時代的回應,與時代對于思想的局限。
對于“山藥蛋派”的另一個重要作家馬烽,作者也作了較為全面的研究,他的著眼點主要集中在對馬烽創作思想和藝術風格的分析方面。雖然同屬一個地域,一個時代的作家,但馬烽和趙樹理的創作還是有著從思想到藝術風格的區別的。馬烽的創作思想中最突出的一個特征就是為社會主義服務的信念。對此,作者指出:他的創作是始終遵循這個宗旨的,這里有成功之作,也有不成功之作。但是,馬烽的創作和一般意義上的那種為政治服務的作品還有著明顯的不同。作者認為,他在為政治、為中心工作服務的時候,不是簡單地使文藝作為政治的傳聲筒,也不是老生常談,千篇一律地寫一種人物,一種故事,一種思想,而是要求“新”。用馬烽自己的話說,就是“大力表現新的時代,新的生活,新的群眾,積極反映生活中新生的、革命的、具有無限生命的新事物。”因此,他的作品很少寫陰暗面和舊時代的生活。
作者注意到,正因為馬烽所走的是不同于趙樹理的生活與創作道路,他的思想觀念自然也就有別于前者,他顯然屬于那種對新生活有著深刻感受的“青年革命者”,因此,他的作品具有新時代的精神風貌,并成為“農村社會變革的真實記錄”,也就不足為怪了。但是,如果僅僅憑著對新生活的熱情而缺少獨特的藝術感覺,也同樣無法成功地塑造出一系列栩栩如生的農村“新人”形象來的。從馬烽筆下的農民形象中可以看到,他善于描寫和塑造新生活環境中的各種典型人物,加之來自晉中平原和呂梁山區的濃郁的生活氣息,以及通俗幽默的語言、娓娓動聽的故事,使其作品成為既帶有“山藥蛋派”的總體文學風格、地域風格,又具有自己獨特視角的藝術精品。
作者對于趙樹理、馬烽及其他“山藥蛋派”作家的創作研究,始終將重心放在創作者與時代的關系,以及他們各自不同的藝術道路和藝術風格的分析方面。在這里,可以說作者對于所論者的作品研究達到了細致入微的程度。顯然,對于同屬一個文學流派的作家作品研究,整體性、相同性應該成為研究者關注的焦點,但如果忽略了對作家獨特性、不同性的研究,我們將會在尋找共同意識的傾向中,丟失掉構成這種共同文學世界的、五光十色的精神元素。在這里,“樹木”與“森林”同樣重要。
從“思想異同”與“風格異同”的研究出發,作者的概括才具有發展文學流派、繁榮文學創作的真正意義。他指出:趙樹理是以寫人民內部矛盾見長的作家,他總是圍繞著一個問題的解決,構思一個完整的故事,故事講完了,問題解決了,人物也塑造起來了。他的人物往往都有一個準確生動的外號,使你讀時帶著幾分快意。馬烽的短篇小說往往通過一個較長的過程,寫一個人的思想隨著政治變革和革命的深入而發展、提高,他敘述故事如行云流水,自然順暢,水到渠成。孫謙的小說中有較重要的人情色彩,在結構上,則可以說是生活的橫斷面,事件過程較短,但圍繞著事件的各種人物的態度、思想,都表現得頗為充分。他敘述故事,如同電影一樣,有順敘、有倒敘,鏡頭可以搖來搖去,還可以有特寫,突出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而西戎的小說,則以描寫細致,人物性格明朗,語言個性化程度高,充滿著晉南農村的生活氣息而見長。束為敢于大膽地描寫生活中的陰暗面,他的一些作品流露著強烈的對農民群眾的同情。
在這部研究“山藥蛋派”文學的專集中,作者對山西作家群體的“老中青”三代作家幾乎都辟有專章加以論述,并針對“山藥蛋派”的發展提出了中肯的意見,他認為:“文學的發展,要不斷吸收一些新東西、外來的東西,才能標新立異,出人頭地。我們不能按我們原來所理解的‘山藥蛋派’關于題材方面的觀念來指導我們的全部創作,我們不能只限于農村題材,不能只寫一般意義的農村故事。”
從這部專集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曲潤海先生作為一個生長在山西的作家和學者,本身就與“山藥蛋派”結下了不解之緣,但他同時又保持著一種超越于“山藥蛋派”的學術眼光。在當今地域文學與地域文化日益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的時候,曲潤海先生的這部研究專集無疑將為人們認識和了解山西文學乃至山西文化提供了重要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