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無論是基于民族或懷舊的情結,還是出于文化或政治的考慮,在圍繞“種種主義”(isms)及其價值取向的爭論辯駁中,總不難看到一股二元對立的潛流。譬如,在有關不同文化發展趨勢的討論中,斷言“中西沖突說”者有之,號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以東代西說”者有之。雙方的切入點雖然有別,但思維方式卻大同小異,都固守著“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的兩極。當然,也時常吹來一陣陣“東南風”或“西北風”,試圖以折衷或調和的方式來推行“中西融合論”或“多元文化論”等等。這無疑是善意的提示,我們也毫不懷疑此論倡導者的真誠,但要想真正形成大的氣候,似乎還需要在科學的方法論與具體的操作性等領域多下些功夫,否則容易流于空疏或浮泛,最終淪為“說說而已”的通俗話語。
可喜的是,近讀滕守堯先生的新作《文化的邊緣》(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著實讓我在不斷地琢磨與回味中,時而合上時而又打開這部置于案頭的“活動文本”(moving text)?!拔幕倪吘墶彼故镜膱D景是獨特而深刻的,是理想而富有詩意的。
首先,說其獨特,是因為這種“邊緣論”不是從先驗的圖式(a priori schema)出發,不是為了論證或猜測某種文化的優劣與前景而論證或猜測某種文化,而是在突破了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勢與帶有沙文主義色彩的中心論的基礎上另辟蹊徑,彰顯了一種集異質文化系統乃至對立的文化價值觀念于一體的“邊緣地帶”。這個“邊緣地帶”既是寬容的,有大其心以體天下之物、虛其心以受天下之善的胸懷;也是動態的,有回環激蕩式的交互作用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式的創設功能;同時也是開放自由的,猶如一座公共的合唱舞臺,誰都可以上去瀟灑一回,使形形色色的和諧音與不和諧音,在自由平等的組合中都有可能取得某種程度的共鳴。因此,據我初步的認識,文化的邊緣論在根本上不僅有別于文化的絕對沖突論、文化的偶然替代論或文化的機械融合論,而且不同于文化的優劣比較論。前者誠如作者本人所言,是以拆除了阻礙雙方交流的界墻的“邊緣”為特征,可以容納或包容敵對雙方的文化,促進交流和交融,具有開放、繁榮與多樣性,容易產生新生事物,并且像文化的“核子”一樣,將新生的文化不斷向周邊擴散……;相反地,后者在相當程度上則以將對立雙方隔離開來的“邊界”為特征,通常處于隔離、封閉和阻礙雙方交流的境地。
第二,說其深刻,是因為“文化的邊緣論”從新穎的學術視界揭示了至少三種“隱喻”的互動作用及其形上追求。作者說,“‘對話’是造成‘文化的邊緣’的機制,是人類的一種特殊語言交流方式”。這種“對話”是一種“全新的意識和生活方式的‘隱喻’”,它破除了形而上學“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拆除了表象與真實、感性與理性、物質與精神、有限與無限……之間的“邊界”,并通過他們的對話形成豐富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的邊緣”。其實,“對話”作為造成“邊緣”的機制是一種“隱喻”,而這“邊緣”本身何嘗不是一種“隱喻”呢?這個寬容、動態、開放、自由與“溫暖的邊緣地帶”,在拆除了阻礙交融與交流的“界墻”之后,不正是促成新生的基因、養育新生的溫床或傳布新生的渠道嗎?另外,作為“文化的邊緣”的追求目的——“創新”,不也是一種“隱喻”嗎?這種“創新”可以是多層次的,是熔物理的(如基本粒子對撞)、制度的(如對話式教育)與審美的(如對話式拼接藝術)等等維度為一爐的“過程”,是追求“神性智慧”或“超然智慧”的不二法門。在這里,我們方能進一步體悟和覺解“陰陽互生”或“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等等玄言妙語所容含的真諦。
嚴格說來,“對話”、“邊緣”與“創新”結成了“一而二,二而三”的交互關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動態聯合體。但必須承認,對話意識是基本前提。這種對話意識,“不僅涉及文化的各個層面,深深地扎根于人類古老的傳統中,也涉及著地球和宇宙的深層奧秘?!c中國道家的‘道’有著不解之緣,與印度《奧義書》中揭示的神秘傳統也有內在的相通之處,”同時與西方后現代文化的對話哲學相輔相成。這種以“反者道之動”的辯證法為理論基石的對話意識,是超越文化的地域邊界或文化的歷史時空的,因此可以轉化為一種“全球意識”或“宇宙意識”,“將使地球呈現出與以往任何時候不同的風貌,成為人和自然生存的最佳環境”。在以對話意識引導下的人類社會實踐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天人之間、人際之間、人與作品之間、作品與作品之間全面對話的時代?!逼鋵?,實踐中的對話網絡不止這些。也就是說,我們除了“究天人之際”外,還需“通古今之變”,要與歷史對話以知興替或吸取教訓,要與現實對話以知來者或善于應對……
第三,說其理想,是因為造成“文化的邊緣”的“對話”是一種理想的或理想化的交流方式。作者的確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也就是社會與“個人”給對話造成的阻力,并且斷言如果消除了社會集團的“強迫性質”,建立起“真正的人際關系”,推倒了你我的藩籬,確立了真正“與他人心靈溝通”的欲想,理想的“對話”條件也就隨之成熟了??墒牵凇按嬖跊Q定意識”的社會現狀中,在“他人是我的地獄”之類的生存觀念里,要實現真正的“對話”談何容易。另外,就不同的文化而言,它作為各民族的特殊形式的生存工具,誰能輕易地割舍或為了建構“大同世界”而“無私奉獻”呢?取得優勢者千方百計想要保持住自己的優勢,習慣于擺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架式;失去優勢者竭力想在“山不轉水轉”的歷史變遷中將優勢重新奪回,充滿了再度輝煌的決心。這些似乎無可厚非的情景給“對話”造成的阻力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我們無論從“反者道之動”的事態看,還是從“可持續發展”的目標看,所有這些阻力中又蘊藏著“對話”的契機。因為,誰都明白,在這個“地球村”里,為了共存共榮,各個“文化社團”只能求同存異,不能一意孤行,而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建設性的對話與溝通。
另外,說其理想,是因為“對話論”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理想的社會與生活圖景。即:“對話”會造就高深的精神境界和審美文化的追求?!斑@種追求必將促成當代人精神向更高的層次發展,也會使當代藝術更加豐富多采。對話精神如果得以實現,我們的文化就會一步步走向古哲們夢想的真、善、美一體的境界,成為人人向往的審美文化。”這可能嗎?我們暫且將答案懸置起來而轉向另一問題:人類沒有理想行嗎?如果人人都看破紅塵或就事論事,那樣的人生不就太乏味了嗎?那樣何以能夠“詩意地棲居在世上”呢?
最后,說其富有詩意,主要是因為作者對迷人的“邊緣地帶”所做的詩化闡釋。作者認為:“對話”所造成的“邊緣地帶”,是具有豐富美學內涵的地帶,欣賞它需要特殊的智慧,而真正理解后則會變成對超然智慧的體悟。譬如,作者將“對話意識”與“邊緣地帶”引入繪畫欣賞,具體地分析了四海的兩幅小畫(《生命》、《牛與二腳陶》)和埃舍爾的兩幅作品(《解放》、《魚和鱗》),委實令人耳目一新。這種在“無限的交流意志”(雅斯貝爾斯語)激發下的“對話”與“理解”過程,在主體自由參與和欣賞創新等方面,遠比被人家卡著脖子并順著人家的手指去看“這是什么什么”或“那是什么什么”要舒坦得多,而且也比評論界那些像美食家一樣把你領進餐館給你點菜的做法可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