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學者否定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的一個重要依據就是西方現代主義沒有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主流。我不贊成把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與現代主義劃等號,這是因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主要不體現在對西方現代主義的追尋上,而是體現在中國作家為適應中國現代化的需要,對包括現代主義在內的一切現代世界先進的文學資源的合理吸收與綜合運用上。
現代主義是現代工業社會的一種藝術產物,是現代世界文學中最新異的潮流。自19世紀后期以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此伏彼起,潮流迭涌,派別叢生,相互滲透,雖然產生了一大批頗具影響的文學大師和經典作品,但從總體上看,現代主義文學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流派體系。西方現代主義文學雖然形態復雜,頭緒紛繁,但它們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相當全面地展示了西方資本主義和現代工業社會動蕩變化中的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深刻的精神危機,戰爭對于人類理性與文明的扭曲與破壞,人類在精神上感到自身存在的不合理性和荒誕性,特別深刻地揭示了人類所賴以生存的四種基本關系_——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方面的嚴重畸形與異化。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為一種具有先鋒性質的文學形態,它對于現代社會中個人的真實存在的深刻思考,對于人類精神生活前景的可貴探索,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和把握人類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層面,以及文學的情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應當受到現代世界文壇的關注。
近代以來,中國人民開始沖破封建的樊籬,放眼看世界,中國社會也開始追趕世界現代化的潮流。本世紀初開始,現代主義思潮被引進中國,并加入到中國現代文學中來。“五四”文化先驅者都是啟蒙主義者,他們從外國輸入各種主義作為武器,以改造中國的文化思想,救治中國的頑疾。因此,像叔本華的生活意志論、尼采的超人哲學、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等紛紛傳入中國,而這些現代哲學和心理學,正是現代主義文學的理論基礎,它們的傳入,不但有助于中國思想文化界反封建斗爭,也為西方現代主義藝術的東漸開辟了道路。
當然,現代主義文學被傳入中國,并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不僅是因為它有著相應的思想基礎,而且還有著某種相應的文化土壤和社會條件。首先,價值信仰失落是現代主義文學得以產生的根源。在西方,現代主義伴隨著“上帝死了”的呼喚而興起。在現代中國,作為精神宗教的儒學價值體系崩潰之后,人們陷于“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普遍幻滅的精神狀態,這一點與西方有某些類似,它為現代主義在中國的生長提供了適宜的氣候與土壤。其次,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社會的大動蕩以及后來“文革”十年的浩劫,使中國人深感生存的艱難和精神的孤獨與痛苦,對處于這種生存困境中的中國現代作家來說,必然對現代主義有著某種感應和共鳴。還有,中國現代文學作為反叛傳統的文學,它正處于艱難的選擇與建設之中,西方的各種近現代文學思潮和流派自然成為其必不可少的參照,更何況現代主義思想和藝術的先鋒性,必定有助于增強中國現代文學的表現力,因而它自然會被中國現代作家所看取。
但是,相對于中國20世紀的社會生活潮流來說,為現代主義發展所提供的條件卻是相當有限的,或者說,它僅僅是中國社會條件的一個部分。因為人民的苦難與反抗、啟蒙與救亡、革命與建設的時代主題,決定中國文學必然選擇以現實主義為主導的綜合發展的道路,而不可能以現代主義為路標。事實上,現代主義是在東西文學的大交流中,與西方其他文學思潮一道傳入中國的。它在中國文壇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既相沖突,又相并存。這三大文學思潮在西方本來是“魚貫式”先后出現的歷時性文學現象,而在20世紀初葉幾乎“雁行式”地傳入中國,對中國文學發生了共時性的綜合影響。由于中國的現代化比西歐晚了二百多年,一下要從古典形態過渡到現代形態,它所缺乏的中間因素太多,它在很多方面還需要補課。為了追上現代化的步履,只有采取把西歐幾百年的歷史橫向“拿來”的辦法,因而在短短的幾十年間,就走完了西歐幾百年才走完的歷程,西歐幾百年的文學歷史也就在中國文壇迅疾地重演了一遍。由于“拿來”的急迫,很多東西只是浮光掠影地一晃而過,并沒有在中國文壇留下深深的痕跡。由于中國是在被動挨打的局勢下對外開放的,是在亡國滅種的危機中放眼看世界的,是在社會與文化相當落后的狀態下走上現代化之路的,因而中國20世紀作家的文學接受與創造擔當了道義、思想、精神之責,他們對現代世界文學的看取是有選擇的,他們的創作不是僅僅代表自己或少數人,而是代表整個民族言說,述其生活、情感、思想、精神與靈魂。正因為如此,現代主義在中國不可能配有很好的命運,不可能受到作家更多的重視。
盡管如此,現代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潮流,在20世紀中國一直潛滋暗長著并幾度呈現興盛之勢。在“五四”時期,它就播下了生長的種子,從魯迅《野草》的象征主義、《狂人日記》的意識流,郭沫若《女神》的表現主義,郁達夫小說的性心理分析,胡適嘗試詩的意象主義中亦可見一斑。20年代中期,李金發開創了象征主義詩歌流派,然后由新月派、象征派匯聚而成的現代詩派以《現代》《新詩》為大本營,形成了強大的陣容,加上新感覺派小說,現代主義在30年代釀成大潮,競一時之盛。正當現代主義發展方興未艾之時,一場比鴉片戰爭更具威脅性的外民族侵略戰爭,改變了它的歷史進程,使之不是在與現實主義的對峙中求得獨立發展,而是努力向現實主義歸依。于是,現代主義在40年代一度處于衰落與冷落的境地。雖然在抗戰爆發、大敵當前的特殊時期,現代主義受到了抑制,但當抗戰處于持續階段,社會生活與情感變得更加錯綜復雜的情勢下,現代主義再度興盛起來。僅以詩歌為例,就有馮至、卞之琳等現代派詩人創作的活躍,并且先后在40年代中期的西南聯大和40年代后期的上海出現過兩次具有連續性的現代主義詩潮,并由此形成了令后人刮目相看的現代主義詩派——“九葉”詩人。后來在經過了一個長長的封閉時期以后,中國作家由對西方現代主義的拋棄轉向更加廣泛的吸納與整合。這一階段與以前所不同的是,大多數作家更多地表現出對兩次世界大戰前后發展起來的各種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先鋒藝術的獨特青睞,使它在短短十余年間于中國大地重演了一遍,其多變性、多樣性、豐富性,是以前不可比擬的。他們對現代主義方法的駕馭和運用顯得更加嫻熟,其作品在量和質上都好于以前。總的來說,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之一翼的現代主義文學,在艱難曲折的生存處境中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它在表現技巧、思維方式和審美趣味上都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涌現出了一批杰出的現代主義作家和作品,但在總體上與主流文學相比,卻少了些現代性的尖銳與開闊,少了些恣肆與舒展,少了些深度與力度。
在中國,很多現代作家并不想成為西方某一藝術流派的傳人,只是為了現實斗爭的需要而吸取其某些思想和表現手法。所以,我們不難從許多作家身上看到某些現代主義的影響,但很難指稱其為現代主義者。在現實主義占主導地位的中國文壇上,現代主義常常被作為一種創作技巧,發散性地滲透到主流文學中,這種現代主義成分,不但不破壞主流文學,相反還加強了它的分量。一些作家在現代主義道路走不通的情況下,又返回到現實主義道路上來。現代主義在中國文壇所擁有的時空確實有限。
現代主義沒有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主潮,或者說現代主義只作為一種文學潮流而存在,這不僅是中西20世紀文學在共時性的發展中又有著歷時性的差異造成的,也是二者有著完全不同的文學傳統造成的。“當中國文學在現代性旗幟下與中國古典主義告別的時候,西方文學則是在告別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的過程中獲取自己的現代性的,它們的現代性是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區別的。但西方的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西方的現代主義的影響在中國共同參與了中國文學家為中國文學的現代化轉變所做的努力,它們共同起到了促進中國文學由舊蛻新的現代化轉變。”(注1)這種情況的形成,是因為中國的現代化有一個很大的時代落差。我們實現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的轉型,是在西方工業文明已經高度發達之時才開始的,這種歷史錯位給中國現代化帶來了特殊的歷史定位,它使原本應以歷時形態依次更替的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及其基本的文化精神在現當代中國轉化為共時的存在形態。由此,前現代的、現代的和后現代的各種文化精神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造成相互沖突、眾聲喧嘩的文化景觀。正因為如此,現代主義在20世紀中國不可能成為中國作家最高的表現形式或權威話語,而只能作為眾多文學形態中的一種而存在。所以把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與現代主義相提并論、等量齊觀,是不符合中國實情的。
中國現代文學的形成得力于西方文學的影響,但外因雖能影響它的發展,卻不能提供相應的社會條件,這種條件必須通過中國自身的變革才能創造出來。同一種文學思潮作用于不同的文化背景所產生的結果是不一樣的。我的意思是不能將文學的現代化孤立視之,它是相對其背景與結構而存在的,它的性質與意義取決于它在其文化背景與結構中的位置和功能。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相對于西方近代文學是現代性的,西方浪漫主義文學和現實主義文學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是現代性的,它們相對其不同的文化背景與結構,其性質與意義也不一樣。忽略文化背景與文化結構,孤立地抽象地談論文學的現代性,為文學規劃統一的時代標尺與價值參照,其結果是對多種文明、語言文化、生活形態、精神方式的取消。
我們走向現代化是受西方的影響,但不是走向西方。中國的現代化實際上是既反對西方又加入西方的過程。中國對西方強大的沖擊在有些方面回應較強,有些方面回應較弱,有些方面完全沒有回應甚至抱以反感,這都是由中國自身內部條件所決定的。文學也是如此。即對西方現代主義來說,我們有時是完全摹仿照搬,有時是批判性地接受,有時是完全拒之于門外,這都取決于中國不同時期的歷史條件和文學需求。西方化并不等于世界化,西方文學也僅僅是世界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經濟與科技的先進也并不等于文學的先進。任何民族和國家的文學要自立于世界文學之林,都不能完全緊跟或照搬別國。我們只有以開放的心態去把握歷史的脈搏,以富于民族特色的藝術創造去參與世界的對話,才能與世界現代化的歷史進程齊一步伐,才能對世界文學做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注1) 王富仁:《中國現代主義文學論》,刊于《天津社會科學》199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