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ｔｓｏｕ．伊底帕斯》演出的多種意義

《tsou·伊底帕斯》

演出的多種意義

由阿里山·tsou劇團、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臺北·身體氣象館共同策劃、制作的大型舞臺劇《tsou·伊底帕斯》，1997年10月4日至10日在北京世紀劇院隆重上演，北京戲劇界、文學藝術界的知名人士和近萬名觀眾觀看了這一精彩而奇異的演出。自然、樸拙、未經雕琢的肢體語言和鄒族歌舞，原始、虔誠的祭典儀式，充滿動感的舞臺調度，沉郁、神秘的整體氛圍……給北京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聽沖擊和全新的觀劇經驗。

該劇由臺北王墨麟先生根據古希臘劇作家索?？死账沟摹兑恋着了雇酢罚ㄒ蛔g《俄狄浦斯王》）改編。改編本對原劇情節作了一些改動，溶入了阿里山鄒族的神話、傳說、習俗和祭儀。而最大的改動則是將主人公伊底帕斯從一個與命運進行頑強抗爭的英雄，形塑成一個脆弱的、命運的逃避者。這是一位后現代意義的“反英雄”。用王墨麟自己的話來說，“古希臘悲劇《伊底帕斯》于我讀來，不是主人公伊底帕斯對于命運的安排，始終以堅持的行動去表現人的抗爭意志的壯美，我更感動的是在他堅持的陰處，隱藏著一顆為人所不見的‘脆弱’之心”。顯然，對伊底帕斯性格中陰性特質的強調，對“脆弱”作為人性基本內容的承認，既與當代邊緣文化、弱勢文化、世俗文化的日漸活躍有關，也熔鑄著改編者本人的切身感受與人生經歷。

該劇由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資深導演林蔭宇執導。導演最大的貢獻在于將全劇儀式化，用鮮明的、直觀的粗獷形式和濃烈、真切的情感內容，古樸、神秘的獻祭儀式，將對生命奧秘與人類命運的叩問，追溯到遙遠的過去，讓舞臺回響著遠古的回聲。

儀式化作為一種既古老又現代的舞臺表現，被當代導演賦予各種完全不同的象征意義。在《tsou·伊底帕斯》中，導演借助大開大合、充滿動感的舞臺調度，現代工業／現代文明（鐵鏈、鐵板、金屬撞擊聲）與農牧／前工業文化（土墻、雞、羊）的平列、錯置，鄒族祭典歌舞與從車鼓陣、泰雅族陶壺舞中化開來的肢體動作的渾融、移用……營造出一種超越時空、難以言說的神秘氛圍，將古希臘劇作家心目中人的本性與命運之謎呈現給觀眾，將人類對自身的疑問，從古希臘時代的追索一直延續到今天。

從表演上來說，祭儀的神秘力量有利于發揮鄒族演員的群性特性和祛除初次參加舞臺演出的緊張感。然而更重要的是，重疊不斷的儀式組合，將戲劇動作從個體（伊底帕斯）對人的意志和人的命運的探尋，轉換成群體（部落、城邦）對人類本性和人類生存狀態的追索，從而將舞臺表現從男女主人公個人的悲劇境遇引向更廣大的目標，也使歌隊成為全劇最重要的角色。

除了兩位用普通話串場的演員和四位跑龍套的武士外，絕大多數角色均由毫無舞臺經驗、久居阿里山的鄒族的農夫、農婦擔任。對此，該劇監制、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林克歡的解釋是，在古希臘，參加戲劇扮演的人員并不是現代意義的職業演員，而是為了特定的宗教目的而挑選出來的、經過短期訓練的市民。為了保持《tsou·伊底帕斯》演出原始、古樸的風貌和濃厚的神話／巫祭意味，策劃者、編導者故意邀請完全沒有演戲經驗的鄒族同胞擔任。臺灣的少數民族大多能歌善舞，但鄒族的一些部落性團體慶典（如瑪雅斯比），包容著目前少數保有原始風貌的祭儀。那渾厚、沉郁的吟唱，連臂踏歌、自由流暢的反復律動，肅穆、神圣的獻祭氣氛，呈現出鄒人世界那種蓬勃滿溢、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而這一切，正是我們在《tsou·伊底帕斯》中所要追求的。

這次演出，引起了海峽兩岸新聞媒體的極大興趣，《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等內地幾十家媒體，以及臺灣的《中國時報》、《聯合報》、《民生報》、香港的《明報》、《信報》、衛視中文臺……均作了廣泛而深入的報道，十幾種報刊發表了評論文章。臺灣新聞媒體報道的重點，突出了《tsou·伊底帕斯》在兩岸戲劇交流、文化交流中的重大意義。北京媒體的報道，重點放在舞臺實驗的成就上?！侗本┣嗄陥蟆返挠浾卟谭饺A認為，《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在古希臘的悲劇酒瓶里，盛放著臺灣原住民濃烈的民俗酒漿，灌溉出了一枝有著古樸、原始之美的藝術之花”?！八麄儯ㄑ輪T）形體的表現力、情感的投入程度以及表情的感染力卻超出了職業演員，令我們陳陳相因的戲劇觀念受到了震動，也使我們一再意識到導演的強大塑造力。”“在導演手中，大量祭典和祭歌的借用，擠破了話劇外殼，捏出了一個與主題嚴絲合縫的‘儀式劇’。這一戲劇方式由一群‘戲劇白丁’演繹出來，竟有了一股無法仿制的原汁原味?！保ā对鷳B的藝術之花在京盛開》，《北京青年報》1997年10月6日。）《北京晚報》記者滿巖認為，“不論是采用非職業演員引進民族歌舞、祭祀儀式來演出話劇，還是現代人對古希臘悲劇的新解，《tsou·伊底帕斯》演出的意義絕非僅僅如此，它更深廣的意義還在于為話劇演出拓寬了形式，增添了風格，為徹底打破話劇舞臺的僵化，使話劇舞臺走向真正的多元化、實驗性做了有益的嘗試。”（《‘這一個’伊底帕斯》，《北京晚報》1997年10月5日。）《北京日報》的評論文章認為，“我們看到并引發興趣的，一是希臘悲劇的伊底帕斯王的故事，二是經過加工的鄒族的舞蹈及其婚喪嫁娶的儀式。而把這兩者結合起來，這本身不但具有藝術探索的價值，而且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民俗學、民族學和人類社會學的意義?！保ㄌ锉鞠?、宋寶珍：《〈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意義》，《北京日報》1997年10月23日。）

10月6日，《文藝研究》編輯部和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在文采閣召開了“《tsou·伊底帕斯》學術座談會”，出席座談會的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何西來，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葉廷芳、童道明，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研究員康洪興，舞蹈研究所研究員歐建平，中國文聯理論研究室研究員杜清源，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羅錦麟，中國音樂學院教授杜亞雄，北京電影學院教授余倩，臺灣戲劇學者周慧玲、林寶元，《民生報》記者紀慧玲，以及《文藝研究》編輯部和劇組主創人員共四十余人。

康洪興認為，戲的改編有兩大特點：一、作者發現了一個新的伊底帕斯，挖掘出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對不可知命運的無奈。原劇是對伊底帕斯與不可知命運抗爭的頌歌。這部戲卻反其道而行之，突出了人性中脆弱的一面。二、結構方式的改變。原作是過去與現在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現在變成從頭至尾都是正在發生的故事，形成線性結構。

何西來認為這個戲在調子上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希臘悲劇、特別是索福克勒斯的戲都有一種陽剛之美，這與作者生在古希臘民主政治的全盛時期、處在希臘城邦文化繁榮的高峰期有關。但如果順著原來的路子走下去，就很難出新意了。王墨麟先生著意從人性的脆弱和對命運的逃避這一點上落墨。整出戲女性化的因素很強，而且被東方化了。

林克歡認為：任何人都無法成為絕對者。對生命的脆弱與有限性、對人的自我遮蔽所造成的悲劇的深刻揭示，在當今這個對權力、金錢、性……的欲望無限膨脹的世界，有著重大的認識意義。然而，在承認脆弱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時，必須看到，人的脆弱有時只不過是人的過分自信的另一副面孔。人的逃避可能是一種抗議，也可能是冒進失敗后的自我保護。人與世界的復雜性、悖謬性時時提醒我們，盡量避免偏執一方。

羅錦麟說，這個戲有四個結合是我們要注意的。第一個結合是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結合，第二個結合是大陸藝術工作者和臺灣藝術工作者的結合，再有就是古典和現代的結合，還有一點就是專業藝術工作者和業余戲劇工作者的結合……這四個結合在這出戲里是非常鮮明的，是這次合作的一大藝術特色。

周慧玲女士說，我自己長時間專注于比較文化研究。雖然大家說的都是中國話，但可能會用一套完全不同的語匯，有完全不一樣的體會。文化交流對我們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作為一個臺灣人，處于一個相反的處境，反映出跨文化研究中一個很吊詭的特征。我在看這個戲時，突然覺得我原以為我很了解臺灣的原住民，其實我并不了解他們。我原以為我了解古希臘悲劇，其實我根本不懂古希臘悲劇。這個了解與不了解之間、知道與不知道之間，存在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由于演出用鄒語，沒有用中文翻譯出來，我過去習慣用的工具被剝奪了。這提醒我們，不能再用自己習慣的立場去了解它了。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經驗。我認為跨文化研究雖然強調溝通，強調和諧，這是很重要的。但有時我們也得去面對不溝通、不和諧、甚至是沖突。平等的溝通必須考慮到對立的立場。我強調這樣一個立場，強調跨文化撞擊所造成的沖突，因為它為下一步溝通做好準備。她提出，當我們習慣地用二分法去看這個事情時，我們到底是了解了鄒族，還是用自己的想象去了解鄒族？還是透過鄒族來創造一個新的想象？在我們的交談、論辯中有很多二分法：古老的和現代的，西方的和中國的，寫實的和非寫實的，男性的和女性的，陽剛的和陰柔的……可是這樣的劃分，我不覺得會利于我們彼此更多的了解。比如在我看來，鄒族的肢體動作是未經雕琢、修飾的，聲音比較偏向低沉。整體呈現是非常陽剛的。這恰好與剛才發言的學者們有一個非常不同的讀解。

杜亞雄認為，《tsou·伊底帕斯》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它是一部“樂舞話劇”，它是在中國話劇發展史上第一個將中華民族傳統的、原生性的儀式“樂舞”和話劇這種外來藝術形式結合起來的戲。從這個意義上講，它具有開創性，是對話劇民族化的一次大膽探索和嘗試。

鄒族特富野部落頭目弗尤·北勇西（汪念月）先生，阿里山·tsou劇團團長莫俄·北勇西（汪幸時）先生和眾多與會者高度評價了鄒族參加這次演出的意義。為了參加這次聯合演出，鄒族同胞專門成立了阿里山·tsou劇團。這是臺灣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少數民族現代劇團?！秚sou·伊底帕斯》的演出，是跨出臺灣少數民族傳統歌舞表演，將祭典歌舞與現代戲劇結合的第一步。由莫俄·北勇西（汪幸時）先生翻譯的《tsou·伊底帕斯》的鄒語演出臺本，不但是第一個鄒語劇本，也是鄒語文學一種嶄新的形式，其意義將越出戲劇的范圍，在鄒族文學的承傳與發展，在海峽兩岸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