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養蠶始祖即先蠶的崇拜,是中國古老傳統中一段不泯的情結。然而關于先蠶,歷來就有苑婦人與寓氏公主、天辰天駟和黃帝之妻嫘祖等不同說法。蠶的自然習性中絲繭、化生功能的本質原因,決定了這些異稱別說的共同的意識指歸。而隨著文明的進化和理性思維機制的深入,蠶祖概念中的神格意義逐漸淡化,相應地,便是人格精神的強化和對于人文行為的歷史確認。
有關桑蠶的文字記載,最早可見于《尚書》。(禹貢)所載九州貢物,凡六州皆有織造材料,其中東部之兗州、青州及河洛之豫州,均有絲枲之貢?!稌分^“桑土既蠶,是降丘宅土”,《史記·夏紀》作“桑土既蠶,于是民得下丘居土”??梢娚PQ的開發,是先民走出洪荒安居樂業的重要基礎和顯著標志。農桑為衣食之本,這個觀念的形成,是以解決充分現實的生存難題為前提的。在中國古代農業文明的萌始時期,它既關系于國計民生的政治主題,一面則與土地文化的歷史背景緊相關聯。所謂“桑土”,指“宜桑之土”(《禹貢》疏),所以,本屬象形之桑字,在遠古史話中即系于地示,如三皇五帝時代的空桑、窮桑之地(見《帝王世紀》),而在殷商卜辭中,“桑”則概為地名(見孟世凱《甲骨學小詞典》第177頁輯引,上海辭書出版社1991年版),是商代東部之地?!墩f文》“?!痹诓?,、湯古音同,于此亦正可見其所貴——在商代開業之主成湯,與桑樹、桑土之間,似存在著某種可尋諸歷史跡象的文化聯系:湯之賢相伊尹生于空桑(據《呂氏春秋·孝行覽》,為其母有氏采桑所得),輔佐伐夏;商取夏桀后,遇天大旱,湯即身禱于桑林。又據《史記·殷紀》及《竹書紀年》等,太戊(湯四代孫)時,商道始衰,有“祥桑”(預示吉兇之桑)生于毫都,一暮之間大可合拱,太戊修德,此桑乃枯死而去。在這里,桑的生長的異常情況成為國運衰微的兇征,可見桑在商人心目中的重要位置?;蛟S可以這么說 ,桑、湯、商三字同音同源,在木為桑,于人成湯,立國則商。而據于有關桑林、桑社與桑中、桑間的生活寫照,以及植桑制度、養桑之法等文字記載在先秦典籍中的泛可見示,我們自不難想見,上古先民的各種現實活動(物質的、精神的),與桑蠶文化主題有著緊密的聯系。
據地下考古,距今五六千年的我國仰韶時期文化中,已發現有野蠶絲。然而,對于蠶桑之為業,即人工養蠶的發明情況,今已無從考實。我們只能從有關資料出發,作一些分析推測和研究。關于這一話題的討論,得從“先蠶”說起。先蠶,顧名思義 ,當即指教民養蠶的祖先?!逗鬂h書·禮儀志》上提到了“先蠶”,其所謂“祠先蠶 ,禮以少牢”,蓋史籍中關于養蠶始祖的最早記載。但孰為其祖,卻語焉未詳。須要予以說明的是,在上古以來人們的稱指認同中,“先蠶”是指天駟。天駟為房星之名 。許是出于類似數學上同量遞等邏輯中的推導思維,從而才使兩者間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特殊聯系:“蠶為龍精”((周禮·馬質》鄭注),而“龍為天馬”(《爾雅義疏·釋天》),房宿四星謂之天駟,因以指蠶之先祀。祀先蠶,禮歸祭天,故設高壇 ,用燔柴。據《續通典》卷五十,漢以來歷代行此。依筆者看來,在先蠶與房星天駟的對應關系中,正涵蓄著有關生育之寓義。《爾雅·釋天》“天駟,房也”,《義疏 》曰:“房者,言萬物門戶也?!比f物門戶,指萬物之所由出?!秶Z·周語》所謂“辰馬,農祥也”,據韋昭注,辰馬謂房星,此言立春之日辰時,為農事之起?!抖Y記·月令》載是時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迎春于東郊。東方主生養,元氣盛大,立春,兆“天之生育盛德在于木位”(《正義》),太暤為東方之帝,句芒為主木之官,故祀太暭、句芒于東郊。又,周代育蠶之道,為每年一化,《周官·馬質》因有“禁原蠶者”之職掌。原蠶,指一歲再登即二化蠶。鄭注云:“天文,辰為馬。蠶與馬同氣,物莫能兩大。禁再蠶者,為傷馬與?”傷馬,實際是指傷生,謂損耗元氣之義?!断墓佟に抉R》又有“春祭馬祖,執駒”的說法,馬祖,即天駟,指其始生之祖 。鄭司農云,“執駒,無令近母(按,指牝馬)。”鄭玄又云:“春通淫之時,駒弱 ,血氣未定?!币舱蔷推洳粋獨舛?。春季為生殖蕃衍之時,因行祭其主育之祖神,“乃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禮記·月令》季春之月。又,陳夢家認為,下句當作“游牝于牡”),但為了保養小馬,遂必須拘執之而避免其過早交配。綜合以上意思,則先蠶天駟,實上天主育之神。而《晉書·禮志》上、《宋書·禮志》卷四、《通典》卷四六等又謂苑婦人、寓氏公主為蠶神。苑婦人,《后漢書·禮志 》注引《漢舊儀》,又作菀窳婦人。以上各本并指苑婦人、寓氏公主為二神。然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四云:“公主,女之尊稱也;菀窳婦人,先蠶者也?!彼朴种钙錇橐?,且以“先蠶”稱說。其實在“婦人”這一概念中,亦含“女之尊稱”的意味。婦字甲骨卜辭作“帚”,像持巾灑掃,因會意指其身分,從而引申為禮制和倫理意義上的一種標示。占代大夫以上有嫁后三月成婦之制,正是體現其禮義內涵的一項制度 。在這里,言某婦人與言某公主實為一義。而苑
或菀窳,與“寓氏”亦意義相關。、窳二字音義相同?!墩f文》窳,許慎作形聲解,意謂低下,又引申為懶。段注按《字統》說為會意:“懶者不能自起,如瓜瓠在地不能自立,故字從。又懶人恒在室中,故從穴,夫穴訓之室?!庇忠娬x》曰:“草木皆自豎立,惟瓜瓠之屬臥而不起,似若懶人常臥室?!边@里所說的“懶人臥室”,實在太像蠶之臥種、臥眠 ,據秦觀《淮海集·時食》,蠶蛻皮時,不食不動,其狀如眠,是為初眠九日、再眠七日、三眠七日、大眠九日。而蠶繭的形狀,又與瓜瓠極為相似,只是其為個粒罷了 。所以,窳,不妨可以理解為穴中(即室中)之“瓜”。《通典》卷四六《先蠶》“ 漢皇后蠶于東郊”,注云:“其儀春桑生,皇后親桑,于苑中蠶室養蠶……?!彼^苑,也就是指“苑中蠶室”所結之繭。而野蠶之既被引入室內進行人工養殖,于是,蠶繭便成了寓屬即寄居之物,以此性質而論,稱之“寓氏”則可?;蛑^繭中之蛹為寓居之蟲,也可解釋得通。總之,苑、寓氏二義,前者或形其性狀,后者則概其品類,是對蠶繭的同一種意義的兩種不同表述。而將飼蠶治繭之事歸諸女性,并奉之為神,呼以“尊稱”,則是最直接不過地表現出了先民的生育崇拜意識。在春天始蠶之時,既行祭于上天主育之神,又享祀于人間育蠶之母,從而在天地神人之間獲得一種精神與信息的溝通,以期未來行為的最佳功效,這正符合上古時代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
然而這種以天地相配為基本原則的古典型思維模式,隨著歷史文明的進失,終因深層理性思維機制的不斷充入而逐步受到淘汰。于蠶祖概念中所體現的,便是相關思辨內容中神格意義的淡化以至消失,相應地,是人格精神的強化和對于人文行為的歷史確認。據《續通典》卷五十注,“先蠶之義與先農先牧先灶同,當是始蠶之人,故開元禮享先蠶,為瘞于壇之壬地,無燔柴之儀,明不祀天駟星也?!笨梢娞浦腥~后 ,先蠶之祀已改為瘞埋之儀。壬地即北方之地,行禮于北,是依循周典,與地袛之祭相配合,均表示“崇陰”之義。于先蠶祀中取消燔祭而行地祭,是具有變革意義的一種做法,表現出唐人意識中對于人文因素的看重。然而在秦觀《蠶書》中,仍別先蠶為天駟、蠶神為苑婦人與寓氏公主,且謂分行升香之燔和割雞為牲的不同祭法。這是因為,宋代人的理性意識中,往往還會表現出對于先朝禮法的信賴和依從。但畢竟 ,舊式的禮法觀念已受到沖擊,新的思維已開始形成。宋人羅泌有《路史》四十七卷 ,所著引據浩繁,頗多新見。其于“先蠶”別出一說:“(黃帝)元妃西陵氏曰傫祖 ,以其始蠶,故又祀先蠶?!保ā逗蠹o五》)在這里,有關蠶祖的神格指稱已然不存 ,而表現了對唐開元間禮崇“始蠶之人”的考辨性肯定。從浩緲幽遠的往古歷史中,去尋找一個曾經成就了某項人類文明創始使命的人,這種思維動機雖不免迂執,卻實在是符合歷史發展的邏輯的。因為,集中了人類智慧的文明火種,確乎是經先圣們親手點燃后,才得以傳薪至今。然則,要實現對遠古先圣的角色認定,關鍵還在思辨的透徹和分析的到位,從而通過對所辨對象的歷史身分及其文化背景的確認,得出相對切實而合理的結論。《路史》明言先蠶為傫祖,這個意見與舊說的最大區別是合天地之神為一人,而有關蠶之祖神的女性本質的表述,則得到了至為關鍵的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