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銹蝕的金字招牌

董　時

粗大的手從懷里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存款單，又遞給記者一張名片，上面居然印著三個人的名字。

三個人都是河北省河間市留古寺鎮的農民。他們說，這幾年，陸陸續續把辛苦錢存進了鎮上的金融股份服務處，可從去年夏天開始，“服務處”說暫時沒有現金。等來等去，另一個夏天要到了，錢還是取不出來。

農民們說，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服務處”一直跟儲戶說沒錢，年初卻拿100多萬元貸給長期借貸不還的企業。

苗吉生是名片上的人之一，他說，取不出錢的，鎮上18個村都有，涉及的人成百上千。為了討個說法，農民們聯合印了對外聯系的名片。

他們存錢的地方叫“留古寺金融股份服務處”，據人行河間市支行人士介紹，是全國第一家民間金融股份機構，1987年5月經河北省人行批準開辦。當時，它作為改革的產物曾經上過國內大大小小的媒體，前來學習取經的人絡繹不絕 。

儲戶取錢打折

41歲的農民姜全寶最近常常感到困惑，不光是家里多少年的心血存在“服務處”取不出來，而且圍繞“服務處”存折發生的一系列怪事，更讓他想不明白。

去年農忙時，姜家急著買臺小型拖拉機伺候16畝棉田。因為“服務處”的存折取不出現金，就和賣方商量從存折上轉款。可對方要求，現金7200元就能開走的拖拉機，用金融服務處的錢不能少于8000元。

這類事不少。姜說，更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鎮政府一直讓農民保持對“服務處”的信心。可收提留時，拿不出現金的農民想用存折上的錢抵消提留款，卻遭到拒絕。后來，家里賣了200公斤豆子，才交了公糧和“三提五統”。

農民們說，有的貸“服務處”款不還的企業，甚至在民間收購存折，100元存折兌換80元現金，再拿存折還貸。這樣倒來倒去，農民的錢越來越少，可貸款企業不僅拖欠還貸，占“服務處”的便宜，還另外宰了農民一刀。

“斷糧”近一年

春分之前，記者趕到留古寺鎮。那天有集，到處都是賣小百貨的攤點。據說留古寺金融股份服務處就設在集市當中。一打聽，不少人站起來指引，不遠處幾個金色大字的招牌非常醒目。

領導都不在，柜臺前冷冷清清，只有兩位工作人員站在院子里。他們說，從去年6月，服務處就沒來過錢。現在，不光是儲戶的錢取不出來，就連他們自己的存款也取不出來。全鎮18個村有儲戶4000多，上面讓耐心做大伙的工作，再等等。

留古寺鎮委、鎮政府的所在，是一座氣派的新樓。可去年初上任的鎮黨委書記沙瑞明的辦公室，卻布置得相當簡單，長沙發上連泡沫墊子也沒有，來訪的人只好坐在硬邦邦的木板上。

聽說要了解金融服務處的事，沙瑞明馬上表示，那是一個純粹的民間股份制金融機構，有上級人行的批件，不關鎮里的事。而且，現在市里也驚動了，成立了由河間市市長、人行、檢察院、法院和留古寺鎮領導組成的“防化金融危機領導小組”。“不過，在留古寺的經濟發展中，‘服務處可是作過重要貢獻的，雖然鎮里的經濟形勢早已今非昔比。”

昔日風采

記者無意中看到了一本133頁的綠皮“內部資料”，是人行河間支行11年前專門圍繞“留古寺金融股份服務處”編寫的，里面詳細介紹了它誕生的經過和初期的風采。

“內部資料”說，論經濟發展，留古寺鎮曾經在河間市數一數二。1987年，鎮里鄉鎮企業、農民聯合體、個體工商戶已經發展到2000多個，從業人員四五千人，占全鎮勞動力的38％，產值超過5000萬元，利稅1000多萬元。

當時如此蓬勃發展的鄉鎮企業，卻常常面臨擴大再生產求貸無門的困擾。因為農村融資渠道單一，除了開戶難、支款難、貸款難的農行和農行扶持下的信用社，就是民間的高利貸。如何活躍沉淀在群眾中的資金投入再生產，成了農民的渴望。

“服務處”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也得到了當地人行和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倡導。它的《章程》上說，服務處采取了面向社會招納股金的形式，每股金額500元，個人持股最多不得超過30股，企業持股最多不超過60股。結果除了企業，還有100多當地農民成了股東，共集得資本金103萬元。

人們把多年壓在箱底、藏在炕洞里發黃、發粘的錢都拿出來了。南大齊村一戶將20多年不在市場流通的200元1955年版人民幣也拿出來做了股金。

1987年5月20日開業第一天，手拿滿把人民幣、早就等在營業室門外的人們蜂擁而上，一只只手伸過鐵柵欄要求辦理儲蓄業務，把兩名工作人員忙得滿頭大汗。服務處就設在鎮上的集市中間，人們收了錢就存進服務處。半年之后，業務活動覆蓋當地16個鄉鎮以及附近的5個縣市。“開業半年多，融資1000萬元。”

服務處成立初期，訂立了嚴格的《章程》。其中明確規定：“經人民銀行批準，我處經營下列業務：辦理集體企業、聯合體、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的存款、貸款結算業務；辦理個人儲蓄業務；代理發行人民銀行批準的證券業務和其他金融業務；代理單位委托的收、付款業務。”

《章程》還寫明了“服務處”和人民銀行的關系：在人民銀行批準的貸款規模內，以存定貸，多存多貸，資金自求平衡；在人民銀行開立存款賬戶，并按規定比例向人民銀行繳納存款準備金；資金周轉遇到困難，積極通過資金拆借和向人民銀行申請臨時貸款的途徑解決；每月向人民銀行報送信貸、現金計劃執行情況、會計報表和財務報告。

關于“服務處”的組織領導，同樣有章可循：“服務處實行民主管理，最高權力機構是股東代表大會，由代表大會選舉理事會和監事會，處主任由股東代表大會民主選舉產生。”

作為搞活農村金融的新嘗試，“服務處”初期吸儲“江海不擇細流”，放貸擇優扶持，制定了其它銀行沒有的“貸款優先支持農業三夏生產的十條措施”等等，立即在資金緊缺的鄉鎮企業和農民中產生強烈回應，迅速發展起來。

這個情況立即引起國家相關部門的注意。“內部資料”在肯定“服務處”信貸靈活、方便的積極作用的同時，也含蓄地指出了它存在和可能存在的問題。沒想到，有的提法竟在11年后被不幸言中了。

“服務”怎么變成了“坑農”

當初那么受農民歡迎的“留古寺金融股份服務處”，怎么變成了“坑農”的地方？農民、留古寺鎮領導、人行河間支行負責人和“服務處”主任王寶杰各有各的答案。

人行河間支行行長吳英華是此次河間市防化金融危機領導小組的成員。他說，按規定，人行負責“服務處”的業務監管。吳也承認，“服務處”應每月向人行上報會計和財務報表，人行也早就發現了“服務處”的問題，“可說了多少回，就是不管用，沒有辦法。”

早在1998年四五月份，人行就接到群眾舉報，“服務處”存貸比例大大超出60％的界限，已經達到80％，先是結算不靈，接著支付不靈。可是，跟王寶杰談過幾次，不見成效。

到了七八月份，“服務處”存貸比例繼續下滑，如今已經達到100％。今年2月28日的統計數字是：“服務處”各項存款1270萬元，各項貸款1250萬元，虧損額繼續增大，將近100萬元。

吳說，到了今年初，“服務處”還從新到的150萬元異地存款中，再次拿出105萬元放貸，而且將剩余的部分隨意支付給個別儲戶。這不僅有悖于金融機構不準異地存款的金融政策，更違反了支付風險中不能增加新貸的原則。特別是后來的隨意支付，引起眾多普通儲戶的不滿。

盡管如此，吳行長和鎮里都認為，“服務處”面臨危機的根本原因，是現在地方金融機構普遍遇到的信譽危機以及當地企業存款在金融部門的競爭下分流。他們認為，這幾年各大銀行的分支機構不斷擴張，但當地中小企業經營狀況卻一落千丈，僧多粥少，是沒有拆借來源的“服務處”發生危機的前提。同時，放出的一部分資金也在企業的沉浮中成了呆賬、死賬，加劇了“服務處”的危機。當然，“服務處”自身的管理也不是無懈可擊的……

記者見到“服務處”主任王寶杰的時候，他剛跟法庭催貸回來。據說，按“防化金融危機領導小組”的要求，半年來“服務處”陸續把200家貸款企業全部起訴了。

王寶杰說，最近他常常睡不著覺。總結1995年上任到現在最大的失誤，就是太自信了。再就是，有些行政干預，不敢不貸。目前，從“服務處”貸款的企業有200多家，主動還款的一家也沒有。而且將近一半的貸款是沒有證券、實物的“信譽抵押”。

一些儲戶和農民股東不能同意上述理由。他們認為，還是“內部資料”上說的對，“服務處”工作人員的業務素質、技術水平太低，加上上面的監管不嚴，才是釀成今天苦果的真正原因。

他們舉例，按規定，萬元以上的大額貸款本應理事會集體決定，可事實上“理事會”形同虛設，幾乎從來沒有參與過這種決定。服務處主任王寶杰一沒有入股，二更不是按照《章程》由股東代表大會選舉產生，而是鎮經濟聯社任命的。貸款逾期不還甚至期限確定得不科學、不合理等等問題，早就有人指出，可“服務處”負責人仍然我行我素，而且長時間沒有受到任何方面的有效制止。

“服務處”眼下怎么辦

和大家想的一樣，吳杰英行長說，教訓要總結，關鍵是如何先弄到一部分現金，解決儲戶的燃眉之急。現在看，最大的希望就在法庭了。

半年來，河間市防化金融危機領導小組已經動用留古寺、城關兩個法庭和河間法院晝夜追貸。吳行長說，成果有一些，大概是200多萬元吧。

記者仔細一問，才知道，這200多萬不是現金，也不是實物，而是“服務處”的存折，或者在有關部門協調下儲戶和貸款戶間簽訂的“還款協議”。至于現金部分，據說半年下來，留古寺法庭只收上來180元錢，城關法庭有2萬元。

儲戶們對這種收貸也不滿意。他們說，“還款協議”真是荒唐，實質是把“服務處”和企業之間的矛盾，變成若干儲戶和企業之間的矛盾，錢還是在紙上打轉轉，市里動用法庭都收不回來的錢，讓我們農民個人怎么個要法？

關于“服務處”的將來，鎮里希望上級人行能夠收過去，注入資金，把它變成一個正規金融機構。而吳行長說，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會輕易撤，問題實在很復雜。

民間金融機構的未來挑戰

作為當年轟動全國的第一家民間股份金融機構，“留古寺服務處”相當具有代表性。

據有關專家估計，全國類似的農村民間金融機構（如農基會）集資規模已經達到1000億元至1500億元之間，處理這類問題，應當慎之又慎。

據悉，為防范金融風險，保持社會穩定，中央目前的精神是進行全面清理整頓，基本原則為“誰的孩子誰抱”，誰批準的誰負責。至于有關機構的未來去向，無非是兩個辦法，一是問題嚴重不合條件的堅決清理，二是運行良好的轉為信用社。

發展民間金融機構，對于發展中小企業的大戰略極為重要。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曾經就中小企業融資問題發表看法：對信用社等小型金融組織進行整頓時，應該區別對待，防止“一刀切”的做法。對那些適于中小企業需要的小型金融機構，不僅不能“砍掉”，而且要保護和發展。同時，應該建立中小企業信貸擔保機構，分散和控制風險。

當然，要做到這一點，并不是簡單設一批中小金融機構就能解決問題的。當年留古寺服務處走到今天的困境向人們揭示，建立一個有效率的按照資金市場規則運作的民間金融機構，要做的遠不止是搭一個股份化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