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加入WTO前景變得清晰之時,本刊記者專訪了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
《財經》: 此次朱總理訪美,在促成中國加入WTO方面取得了很大的進展,有可能在近期達成協議。我們感到這幾年國內對加入WTO談得不多,這次我國決策層決心很大,而且為之作了重大讓步。現在外國分析家普遍認為,中國選擇在這個時機爭取加入WTO是為了吸引外資、推動出口,請問你如何看待此一行動的意義?
吳敬璉:我覺得他們的看法多少有些誤解。在我看來,爭取恢復在GATT的締約國地位和爭取加入WTO,是我國政府的一貫立場。這種立場是由中國改革的市場取向決定的。因為市場經濟是一種開放經濟,對外開放是在國內市場經濟改革的政策延伸。中國改革走到今天,盡管經濟面臨需求不足的困難,增長放緩,中國還是愿意作出重大努力爭取加入WTO,這從根本上說是為了使中國能在這個重要的國際組織中發揮作用,而且使中國按照國際市場的游戲規則發展與世界各國更密切的貿易往來和其他經濟聯系。這是中國市場化改革必然導致的戰略選擇。
《財經》: 我們在業界接觸很多。可以看得出來,許多人對于中國較為迅速地開放門戶,一方面有思想準備不足的,另一方面有公開反對的。可以說現在有一種“民族主義”情緒,認為WTO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主導的,中國在談判中讓步過多,有損中國權益。就是主張改革的人,在種種傳聞面前也顯得有些嘴軟。得承認中國爭取入關不僅有談判本身的困難,在國內也有觀念上的、利益上的阻力。可否這樣看?
吳敬璉:現在中方公布的材料不多,不足以對談判中方作出的讓步是否適當作出評論。不過既是談判,雙方都必定有得有失。中方在取得長遠的好處的同時,也要作出一些讓步。我只能從原則上說,既不能為了加入WTO而犧牲我國的根本利益,也不應死死把住國門拒絕作任何讓步。
實事求是地分析這個問題,我覺得癥結可能在于正確處理開放和改革之間的關系。早在80年代中期,就出現了國內改革、特別是國營企業改革滯后,開放走到了改革前面的問題。當時在一些開放領域出現了諸多磨擦和沖突。仍然拘囚在舊體制中、效率沒有得到提高的國有企業受到很大的沖擊。這時候的正確對策應當是加快國有經濟的布局調整和國有企業的改革,提高國內企業的競爭力。但有些人卻產生歸罪于開放走得太快的情緒,要求放慢開放,甚至把已經打開的大門重新關閉。顯然,后一種做法與改革的大方向背道而馳,而且因為企業愈是得到行政保護愈會變得缺乏競爭力,即使從維護民族利益的觀點看,也是于事無補的。既然有了這種教訓,所以我想,我們一方面在談判中要堅持維護自己的民族利益,為我國企業爭取一個進行改革、使自己適應國際競爭的緩沖期,另一方面也要有變革的勇氣和緊迫感,加快推進改革。
《財經》: 當然,中國入關從長期來看是好事,但從短期看可能要付出比較高的成本。比如華盛頓一家研究機構的經濟學家最近做了分析,認為中國在將過去保護程度比較高的這部分工農產品市場開放以后,會增加1100萬失業工人,而且會使相關領域的產出減少三分之一。經過一個時期的運轉之后,資本和勞動力會更有效地配置,經濟效益會有很大提高,超出早期損失部分。但在市場早期開放時,調整本身的成本已經預支了未來的這部分收益,所以還是相抵狀態。今年中國經濟似乎還是面對需求不足、通貨緊縮的形勢。在這種情況下入關,對增長會不會有比較大的沖擊?
吳敬璉:因為現在還不能確定最后協議的內容,我無法判斷近期內中國國內經濟會在多大的程度上受到沖擊。但我總覺得國外的有些分析只估計了開放國內市場的影響,而沒有考慮加快改革的積極作用。這就提出了一個我們應該通過什么樣的改革努力來增加收益、減少損失的問題。只要改革,特別是國有經濟改革的步子走得快一些,走得好一些,效果就更顯著一些;在未來國內、國際一體化的競爭中,中國的企業界也更加主動一些。因此,我的主張是“加速改革,迎接入關”。
講到國有企業改革,第一方面是布局調整。在“十五大”作出從戰略上調整國有經濟的決策后,在“放小”方面做得比較好。在一些先進的地區效果已經開始顯現出來了。1997年非公有制的中小企業新增加就業353萬人,1998年達到563萬人。這方面的潛力還很大。我國的民間企業非常“皮實”,它們成本低、機制靈活,在國際市場上都能站住腳根,更何況在國內市場上占有地利、人和,更不會沒有競爭力。
第二個方面,是國有大型企業按照《公司法》進行的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改革。這項改革的核心,是在明晰產權的基礎上建立起所有者與經營者之間的制衡關系,即所謂公司治理結構,使所有者能夠通過董事會對掌握著日常經營決策權的經理人員進行監督和激勵。應當說,在這方面,直到現在還是說得多,切實的行動少。這樣下去,國門一開,競爭強化,體質虛弱的國有企業就會紛紛敗下陣來,造成嚴重后果。
《財經》: 這次開放可能在電信、銀行、農業等幾個領域步子比較大。它們都是我們過去保護程度比較高的部門。您認為現在的改革步伐應當怎么跟上?
吳敬璉:首先還是剛才講的,要把現代企業制度的微觀基礎建設好。比如說銀行,必須進行金融系統的整體改革,特別是要與產權改革結合起來,進行銀行和非銀行金融機構的制度創新。這樣就可以在國有經濟布局調整的過程中同時實現對金融機構的再注資。1993年就有國內外學者例如斯坦福大學的劉遵義、錢穎一教授提出過銀行在重組不良資產的同時進行股份化改制的意見。我從央行領導那里了解到,銀行公司化和股權多元化現在已經沒有政策上的障礙,主要是顧慮在國有銀行存在大量呆帳的情況下,它們從國有獨資變成法人實體以后,信譽度會不會下降。其實公司化的工作是可以和不良資產重組結合起來相輔相成地進行的,還可以有其他的安排來起輔助作用,比如像外國的存款保險制度之類。因為靠政府信用來維持金融信用總不是長久之計。金融機構目前存在的信用問題正好說明積極推進金融機構的制度創新大有必要。這一步應當盡早走出去,不然將來外國銀行進來了,我們的原有客戶能不能保得住都成問題了。
至于電信業,目前改組的方案已經政府批準,已經進入執行的過程。現在的任務是加快實施步伐,以期盡快實現“政企分開、打破壟斷、鼓勵競爭”的目標。
農業方面的改革,看來重點十分明顯,應當針對長期滯后的流通體制,同時完善適應于市場經濟的農村支持政策。這里我想強調的是:我國農村問題的一個重要根源,是農村剩余勞動力人數過多,農民人均占有資源(首先是土地資源)數量太少,因而農民收入水平低,農產品成本高,農業極易受到“谷賤傷農”之類的打擊。因此,解決農民生活水平和農業競爭能力雙低下的根本途徑,在于使高達1億到1.5億人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在非農產業中獲得就業機會。在解決這個問題方面,大力發展中小企業將起決定性的作用。
總之,為了迎接進一步開放的挑戰,改革的步伐必須要跟上。特別是在這些過去保護程度比較高的領域,關鍵在于下決心在改革方面邁出大的步子。這樣,就可以把開放的壓力變成改革的動力,實現改革與開放的良性互動,相互促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