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的散文隊伍中,出現了一些學者型的作家或作家型的學者,他們雖職業不同,但他們的散文卻呈現出某種共同的品格:即在學術或創作的生涯中,將經歷的個體生命的試驗放在一個具有思想性、精神性追求的背景之上。因而在每個人的作品中,都不乏對社會、對文化、對人生的思考,給人以啟發和啟示。在為文過程中,又由于個人稟賦和文化背景的差異,接近各自問題的途徑也完全不同,或描述,或議論,或思辨,或感悟,但無不具有哲學的意蘊。這種哲學意識對散文的參與就是理性思維對藝術感受的滲透,這種滲透的結果,開拓了作家的思維空間、角度及方式,從而提高了散文作品的思想品位。
有人云,大師者,廣采眾長,獨創一體,立于文而不拘于文,洋洋乎如江河湖海,這是大境界。為藝術而藝術,而無哲學家式的悲苦,無思想家的智慧,要寫好散文,那多少是烏托邦式的幻想。優秀的散文作家都深諳此點,于是,韓少功以理性的思索在文壇上獨樹一幟,周國平“用哲學的智慧疏導革命的激情,以慧心訓化癡心”將自己的感受和體悟,用“盡可能貼切的語言記錄下來”(《迷者的悟》序)。張中行,又仿佛一個飽經滄桑的歷史寓言者,以布衣之軀,參悟三生,把高深的學理轉化成平實的意識,讓我們看,讓我們聽,讓我們隨他一同感受那熟悉而陌生的人生大限。王英琦,這位“天涯浪女”的作品,如今已更趨于形而上的思考,她是以燃燒自我的搏斗,在不斷探究著生存的奧秘,《無需援助的思想》等文,已讓我們看出了她對哲理的興趣。作為學者的余秋雨,步履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行走在發掘——痛苦——更深地發掘——更深的痛苦這一悲壯的殉道者之路上。他的散文大多以中國歷史為徑,以各時期歷史文化的橫斷面為緯,寓理性思考于散文體裁之中,形成了一種既讓大眾接受,又讓文化人感興趣的通路,把學者的哲思化解為散記,把散記寫成了有情有理的札記。
面對歷史,余秋雨沒有吝嗇筆墨,而是濃墨重彩,揮揮灑灑,把死的歷史還原成了活的形象。歷史的人生化,人生的歷史化是余秋雨哲理化的追求。《風雨天一閣》,折射出的是中國優秀文化人士偉大和不朽的人格力量;《道士塔》告誡國人的是銘記這段踐踏文明的屈辱歷史,提高對文明的認識程度;《一個王朝的背影》則讓我們感到歷史的沉重,文明的沉重;《蘇東坡突圍》借助歷史演示的是中國文化史上的悲喜劇;而《這里真安靜》則將一個具體、有限的歷史物象,經過哲學省悟、理性思辨化為一種無形的,無限的、或者說形而上的“寓言式”的抽象。
如果說余秋雨是將哲學機制引入了歷史文化的話;那么,雷達的《足球與人生感悟》一文,則是將哲學機制引入了人生行為。請看,他的目光從綠茵場上發射,投向廣闊的人生疆場:在喀麥隆隊身上,感到了斯巴達精神的復活;從球星馬拉多納身影,悟到“他從事足球已從尋找自由轉化為承受額外的苦難”;透過斯基拉奇的“越位”行為,聯想到“付出的少,得到的多”的“斯基拉奇式”表現在經濟改革中的作用;從充滿“偶然”性的球場成敗,聯系到充滿“偶然”性的人生浮沉。足球競賽,不只是體力,速度和技巧上的交鋒,也是意志、心理和韌度的較量。有人把世界杯足球賽比作一場世界大戰,是人類原始“攻擊性本能”的表現,自然不無道理,卻并不全面;雷達從“相反方面”悟出“足球也是一種語言”,是人類渴求“和平,進步,強大”和“自我完善”的“偉大象征”,則精深多了。
賈平凹筆下的《丑石》既不能“壘墻”,又無法“洗磨”;既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簡直是一種毫無用處的東西。這就難怪一般人如“奶奶”和“我”要“咒罵它,嫌棄它”,直欲將它“搬走”而后快了。然而“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天文學家”說,“它是以丑為美的”,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于是,“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運走了。”一塊“丑石”被“小心翼翼地運走了”,“我”該作何想呢?賈平凹說: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丑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么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刻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于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
這里賈平凹看到的是一塊丑石,想到的則是人才問題上的種種世俗觀念,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說的是伯樂的難有;懷才不遇又能耐得寂寞,講的是人格的偉大。世上的事情不論大小,都含有一個道理;要想“參透”,必須費一番“沉著的心思”。賈平凹能透過事物的表象,洞察其中的生命真諦;也能從儀表錯綜中,發現事物間復雜、隱曲而又獨特的聯系,從而打開“平凡世界”通向“極樂世界”的奧妙之門,帶領讀者去領略那里的無限意蘊。
在散文創作過程中,感受與理解總是處于自由和諧的運動狀態而共同組成一種完整的心理結構行式的。就是說,散文家不需要中斷自己的感受,半途停下來進行分析和認定;更不需要把感受到的生活表象“譯”成相應的概念,另來一番判斷和推論。事實是,散文作家總是不假思索,讓自己的情感循著對象的邏輯規范自由地活動起來,在最終獲得的審美關系中達到對于對象的理解和認識的。滲透于生命之內的情感,不可能單獨構成生命;懸浮于生命之外的理論,也不可能制造有生命的藝術。只有感性與理性或感覺與思考協調一致并統一行動,才有可能創造出有滋有味的散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