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化是中國鄉村社會現代化的一項重要主題,而民主化的進程又具體地落實在一些民主程序和民主制度之上,其中表現人民當家自主的最佳方法及完美程序,莫過于民主選舉。因而民主選舉是中國鄉村民主化的重要起點和突破口。
目前,全國各地鄉村選舉基本上是仿照或借鑒基層“人大”的選舉方法,采取平行選舉(或分別選舉)的方法同時選舉村委會的主任、副主任和委員。從選舉制度本身來看,它只注重個體素質的選擇,卻忽視了整體的優化組合,并形成如下的民主悖論:在提名上越是充分發揚民主,越是難以形成協調合作的班子。事實上,由此產生的班子不團結、聚合力差、工作效率低等現象屢見不鮮。據一項權威調查表明,全國處于“松散、癱瘓”狀態的村委會占1/3以上。我們認為,之所以產生這種現象與選舉制度本身深層次的不合理性不無關系。
中國鄉村社會完全不同于城市社會,由于人口流動性差,農民大都是世代定居在一地。由于這一基本特點,村民之間遍布血親網,存在著錯綜復雜的血緣和地緣關系;也是由于這一基本特點,某些鄰里、門戶之間往往世代“冤仇”,見面就眼紅,說話就頂撞,如果采取平行選舉(或分別選舉),一些血親很近的人,如父子、兄弟、郎舅等很可能同時選到一個村委會班子里。這樣,各種家庭、宗族力量就很容易干擾、操縱選舉,滋長反民主、反現代化的分離性權威;而把世代冤家對頭選到一個村委會班子里,更無法工作。由此可知,這些都是傳統選舉制度無法克服的弊端。
為此,我們安徽省社科院對鄉村選舉制度進行了長達10年的探索、試驗,積累和創造了一套“組合競選”的經驗,取得了較好的效果。所謂“組合競選”,就是首先由村民自由推選村委會主任、副主任和委員候選人,然后由村委會主任候選人在村民推選的副主任和委員人選中進行“組合”,即提名各自的競選班子,參加競選角逐。為了爭取村民的信任,誰也不敢把自己的“九親六族”拉進來,更不會把名聲不好、明顯帶有某種集團(如宗族、自然村落)利益和經濟利益關系的人,作為自己的競選伙伴,否則他就會丟失選票。當然,他們也不會把同自己談不來的人提名到自己的競選班子中來。這樣,無論誰當選為村委會主任,他都能駕馭自己的班子,不至于變成“散”班子、“軟”班子、“爛”班子,從而達到優化組合的目標。
十年來,我們采取“組合競選”的辦法,先后在安徽省岳西縣騰云村進行了三次村委會選舉,在來安縣邵集鄉全鄉8個村同時進行試點,都取得了成功。現已經擴展到阜陽、滁州等地。值得一提的是,地處貧困山區的騰云村前后三次民選的村委會主任都不是本村大戶,這就充分說明了即使如騰云村這般封閉落后的山村,也并不是某些人擔心的那樣:宗族、宗派勢力會嚴重干擾民主選舉,地處窮鄉僻壤的農民沒有民主能力。由此看來,社會轉型中鄉村民主化完全能夠健康發展,關鍵要在某些民主程序、民主制度上進行改革,以適應轉型社會的特點。
其實,社會轉型問題并不是鄉村民主化的主要障礙。我們認為,主要障礙是傳統的鄉村權力(利益)結構。
現在學術界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很有代表性。這種觀點認為:農民文化低,沒有民主能力,加之農村家族、宗族力量的回潮,必須加強“國家力量的介入、干預(或曰‘指導’)”。“通過國家權力支撐下的公共權威的作用,抑制家族力量對村民自治的滲透”。可是,為什么1978年以前人民公社強大的行政干預,未能消滅家族力量?恐怕這不僅僅是一個政治性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倫理的問題。因而,仍然采取過去的辦法,顯然是無用的,只能是重蹈覆轍。在鄉村民主化之前,將家族及其營造的傳統文化視為社會主義現代化進程的主要障礙,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將國家的權力滲入、擴展到鄉村社會的各個角落,重新組織了一個“政社合一”的準軍事化組織。實踐已經證明,這種國家權力無限擴張,非但沒有推進中國鄉村社會的現代化,相反使鄉村社會更加凋敝、落后、貧困化。同時,它也導致了國家權力自身的危機。
然而,后來的以村民自治為主要特征的鄉村民主化卻開辟了另一條道路,它不僅給中國鄉村社會注入了生機和活力,促進了鄉村社會的復興、繁榮,而且還挽救了處于危崖的基層政權的危機,這是一條唯一的道路。我們有理由相信:通過民主的不斷演習、不斷訓練,鄉村民主化中的許多問題必將在村民自治中逐漸得到解決。村民自治就是廣大農民在自己的社區內當家作主的最好“學校”、“訓練班”、“操練場”。
大量的事實說明,現在不是國家“政治輸出”的不足,而是“政治輸出”過多和不恰當,阻礙了鄉村民主化的實際進程。例如在村民選舉中,鄉鎮采取各種形式干擾、破壞,許多地方選舉是“新瓶裝老酒”,與以前指定、委派村干部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差別。我們在調查中發現,村委會的候選人大多是由鄉鎮考察的,也有的是由村黨支部提名,上報鄉鎮黨委、政府審查批準確定。選民只能在擬好的候選人名單下劃圈圈、打叉叉。選舉村委會核心人物的主任一般不搞差額選舉,即使實行差額選舉,也是找一個與之懸殊明顯的弱者陪選。據調查,大多數村委會選舉,其候選人基本上是原班人馬不動。我們在一個縣調查時發現,某村的村委會選舉一開始就是由村黨支部書記一個人操縱的,他提名的村委會候選人是在原村委會人員的基礎上,找了兩個近親做差額。試問,這種選舉與過去指定、委派村干部有多大差別?而建立在此種選舉制度上的村民自治還有什么意義?
這些指定、委派的村干部只對上級負責,而無視群眾的意見和要求。上級要他們多提留,他們就會加倍地提留,以至于農民負擔有增無減。一旦實行了村民自治,由村民自己來選舉自己社區的領導人,這種權力(利益)結構就會發生變化,村委會的權力來源不是鄉鎮,而是人民群眾。民選的村干部認識到自己頭上小小的“烏紗帽”是人民給的,不是上級封的,他們就必然會對人民群眾負責,爭取人民群眾的信賴。這樣就從根本上割斷了傳統的鄉村之間利益上的依附關系。
再從政治上分析,國家權力的過多介入勢必造成社會的僵化和對個人的壓制。“權威”的東西多了,自治的東西必然減少,民主是以尊重個人價值為基礎的。政府應在其合法的范圍內活動,而不能超出這個范圍。《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明確規定:鄉鎮政府對村委會是指導關系而不是領導關系;任何組織都不得指定、委派或隨意撤換村委會成員。如果我們為了避免家族、宗族等鄉村力量的干擾而去求助于另一個“權威”,那么,一個集權怪物便又會卷土重來,而將中國“草根民主”的希望徹底壓碎。
我們應當看到,盡管村民自治在中國農村推行已有十余年了,但傳統的鄉村權力(利益)結構并未很快地退出歷史“舞臺”,現實的村委會畢竟是從人民公社制度中脫胎出來的,它仍然或多或少地帶有“政社合一”的遺跡和準政權的功能。很顯然,這種新舊社會結構交織的情形將會持續相當長的時期,傳統的鄉村權力(利益)結構仍然具有強大的慣性作用。因此,最后我們主張:清除鄉村民主化的路障,必須適時進行鄉鎮一級的民主改革,其突破口就選擇在鄉鎮長的競選、直選上。只有鄉、村同步進行民主改革,才能真正推進中國鄉村民主化進程。(責任編輯:李 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