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2年,為了鞏固剛成立的新中國政權,全國各地都掀起了鎮壓反革命的政治運動。
長沙市梧桐里湖南省監獄在押犯洪宗揚被判處死刑。
處決之前,時任湖南省政府副主席譚余保的女兒譚木蘭聲淚俱下地要求父親免洪宗揚一死。譚余保知道洪宗揚對自己女兒有救命之恩,而且抗戰期間曾做過一些好事。但自己無權改變洪的死刑。此事報告到周恩來總理那里。周總理傳下話來:“洪宗揚是黃埔二期生。他的情況我知道。可以不殺,另行處理。”
洪宗揚被改判終身監禁,在湖南省耒陽煤礦新生勞改場服刑。
譚木蘭為什么要營救洪宗揚?
二
譚余保,湖南省茶陵縣舟令 舫鄉洮水村人,生于1899年12月,世代務農。家境困難,僅讀3年書即輟學。在家耕田種地,砍柴挑腳。閑時,與窮苦人家子弟一道學耍獅子,練習武功。因不畏權勢,成為洮水獅子班的領頭人。
1926年10月,中共地下人員來到洮水,以獅子班成員為骨干,開展農民運動。譚余保被推舉為洮水鄉農民協會主任。農會第一個打擊對象,是他的姑母周譚氏。周譚氏是財主周大德的老婆,為人極為刻薄,當農民擁進她家殺豬出谷時,她自恃侄兒是農會的頭頭,破口大罵農民是“痞子”、“強盜”,被扭送到農會。譚余保的祖父跟著趕來,要求放人。不少人估計譚余保會袒護她。譚余保堅決按農會會員的要求,將周譚氏處決。1927年2月,譚余保加入中國共產黨。
長沙“馬日事變”后,他成為國民黨反動派通緝的“暴徒”,12月底,跟隨毛澤東率領的革命軍上了井岡山。1928年回鄉擔任茶陵縣蘇維埃政府主席。1934年1月,率團參加在瑞金召開的第二次全國工農兵代表大會,當選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執行委員。
1934年8月,工農紅軍從湘贛邊界突圍西征,由譚余保等組成新的湘贛省委,繼續領導湘贛邊界的革命斗爭。這時“圍剿”湘贛邊區的敵人共6萬多人,10倍于紅軍和游擊隊的數量。敵人長驅直入,分進合擊,三里一碉,五里一堡,將原來連成一片的蘇區分割成10多塊。還強化保甲制度,實行“十家連坐”,推行“自新自首條例”。紅軍和游擊隊的錢糧、醫藥、彈藥、被服及傷病員安置極感困難。幾個月時間,省軍區司令員彭輝明等大批指戰員犧牲,省委書記陳洪時,政治保衛局局長劉發榮等相繼叛變,整個湘贛革命根據地瀕臨崩潰的邊緣。
在湘贛邊界革命紅旗將要倒下的危急關頭,譚余保于1935年7月果斷地通知四散的同志,到茶陵、攸縣、蓮花三縣交界的棋盤山集中,召開有40多人參加的會議。他在會上分析形勢,指明革命的前途,在與上級斷絕聯系的情況下,會議根據他的倡儀,撤銷原有機構,成立中共湘贛臨時省委和游擊隊司令部。他被推舉為臨時省委書記和游擊隊支隊政委。他主持制定“保存力量,穩步發展,以待時機”的戰略方針,起草《告群眾書》。這次會議結束了當時湘贛邊界的混亂局面,是湘贛邊界革命從失敗走向艱難發展的起點……
三
1932年,蔣介石對井岡山蘇區發起了圍剿,同時,派飛機助戰。一天下午,譚余保家的房子被炸成一片瓦礫,母親、妻子都被炸死;父親被白軍用槍捅死。譚余保8歲的女兒譚木蘭躲進一個三合土筑成的水缸才幸免于難。她從瓦礫中爬出來,望著鮮血淋淋的親人尸體,大哭不止。
太陽下山了,暮色起了,逃上山的村民下山回村了。一位老爺爺告訴木蘭:“別哭了,到永新縣去。你父親在那里當了共產黨的大官哩。告訴他,早早打回來,解放受苦受難的窮人們。”
她在爺爺、奶奶、母親的尸體旁哭著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老人催她啟程:“你親人的尸體我們會掩埋的。”
木蘭光著腳,步行五百余里,來到永新縣城。她四處打聽父親的住址。
一天,她在街上走,忽見一個穿軍裝帶手槍的高個子,挑著擔從身邊走過。仔細一看,不正是父親嗎?她飛跑上前,雙手抱著父親的腿:“爸爸,爸爸!”一邊大叫,一邊哭。
譚余保很快認出了木蘭:“嬌仔,嬌仔(木蘭的乳名)你受苦了。”放下擔子,緊緊抱住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女兒不放。
女兒向他哭訴著:“爺爺、奶奶、母親都被蔣介石的飛機炸死了。”
譚余保聽了,跺著腳,大罵:“蔣介石狗娘養的!我和你勢不兩立!”
從此,木蘭隨父在永新城里生活。
一天,譚余保對女兒說:“嬌仔,我帶你見毛主席、朱總司令去。”
譚余保牽著木蘭的手,朝坐落在城中心的列寧小學走去。來到列寧小學,只見大廳里坐滿了“兵”;講臺上坐著幾個“官”。有個會議即將召開。
譚余保牽著女兒走上講臺,來到毛主席身邊:“嬌仔,叫一聲毛主席。”
“毛主席。”聲音充滿孩子氣又十分親熱;嬌仔對毛主席鞠躬。毛主席愛撫地摸著嬌仔的頭。
“叫朱總司令。”
“朱總司令。”木蘭鞠一躬。朱老總很高興。
接著,嬌仔又對方維夏、任弼時、甘泗淇、陳毅各位中央領導叫“伯伯、叔叔”,鞠躬。方維夏抱著譚木蘭,用胡子扎她的臉,親她。
嬌仔的伶俐引起首長的興趣。毛主席發話了:“譚余保,你的女兒千里尋父,難得,難得。我的幾個孩子都失散了,你的女兒卻尋到了你身邊。嬌仔,嬌仔,共產黨的驕子,天之驕子!”
四
1934年,中央紅軍開始了舉世聞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譚余保奉命留在蘇區打游擊。
冬天,譚余保領導的游擊隊與白軍在棋盤山遭遇。白軍以數倍的兵力圍困了游擊隊。
白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子彈呼嘯著從身邊飛過。譚余保領頭殺出一條血路。隊伍終于沖出了棋盤山。他正要殿后出山,只聽得女兒在后面哭叫:“爸爸,爸爸。”譚余保心疼了,停住了腳步。女兒從柴草叢中奔過來,衣褲被荊刺扯得稀爛,腿上是一道一道的傷痕,鮮血直流。譚余保一手握槍,一手緊緊抱住女兒,進退兩難。
“抓活的,抓活的!”白軍圍了上來。
警衛員譚冬仔急了:“首長!革命利益為重!快跑!”
父女情深,譚余保巋然不動。
“抓活的,抓活的。”白軍就在身邊不遠搜山,情勢萬分危急。
譚冬仔當機立斷,箭步上前,從譚余保懷中搶過木蘭,朝身邊一叢冬茅窩扔去。
“首長,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嬌仔!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親、爺爺、奶奶!”譚余保痛哭失聲,和譚冬仔一道沖出棋盤山……
嬌仔被扔進冬茅窩,昏了過去。一個打柴人路過,發現了嬌仔。打柴人把她背回了家。打柴人安慰她,問她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孩子?
聰明的木蘭說:“我是個‘土豪仔’,‘掉羊’(綁票)過來的。”
打柴人是善良的山里人,決定將她送到白軍里去。他想:白軍一定會把她送回財主家。
打柴人將譚木蘭送到國民黨攸縣鳳嶺鄉(今柏市鎮)鄉公所。鄉長朱貫群將木蘭收留下來,安排在自己的情婦家。
半個月后,湘東鏟共義勇隊總隊長的洪宗揚和太太何文秀來到朱貫群情婦家打牌——洪宗揚黃埔二期畢業后,在北伐軍中加入共產黨。后來參加紅軍,是紅軍著名將領方維夏的部下。大革命時,回攸縣擔任農民自衛隊隊長。當時,何健任湖南省省長,瘋狂鎮壓農民運動。洪宗揚被捕,何健知道洪宗揚是黃埔生,很有軍事才能,任命他為湘東鏟共義勇隊總隊長——洪宗揚聽說朱貫群收留了一個‘土豪仔’,吩咐領來看看。
朱貫群將譚木蘭從里屋領出來。
“你家在哪里?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我家在茶陵縣鄉下,我被‘掉羊’,沒有錢交給土匪,父親母親都被土匪殺了。”譚木蘭顯出傷心的樣子。
洪宗揚對譚木蘭產生了惻隱之心,眼睛有點發紅了。這時,站在一旁的洪宗揚的太太何文秀一把將嬌仔摟在懷里:“這孩子給我做干女兒吧!”
原來洪宗揚和何文秀結婚七八年未曾生育,很想過繼一個孩子。
譚木蘭望了望朱貫群,似是征求意見。
朱貫群點了點頭。
譚木蘭對洪宗揚叫了一聲“爸”,對何文秀叫了一聲“媽”。夫婦倆非常激動。
從此譚木蘭成了洪宗揚的義女,洪家給她穿好的、吃好的,愛撫十分周到。
過了不久的一天晚上,洪宗揚和譚木蘭閑談,問他一些過去的經歷。譚木蘭不慎說出了紅軍將領方維夏的姓名。
聽到方維夏這個名子,洪宗揚大吃一驚:“哪個方維夏?你見過?”
譚木蘭自知失言,但經不起義父的反復盤問,終于說破自己是譚余保的親生女兒的真實情況。
洪宗揚不無緊張。過了一會,他坦然地對義女說:“這些情況今后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能對任何外人講,講出來了,你便有生命危險,連我這個當官的義父都很難搭救你了。”
譚木蘭連連點頭。
洪宗揚將嬌仔取名洪木蘭(解放后改為譚木蘭)并帶她回老家攸縣漕泊鄉拜見族人,掃墳祭祖。夫婦倆都很鐘愛這個義女。有一回,木蘭重病,夫婦延醫治療,悉心照料,終于轉危為安。以后,洪宗揚又設法送木蘭進入省立攸縣師范附屬小學讀書。
五
1937年10月2日,國共兩黨為合作抗日達成協議,將南方8省13個地區的紅軍和游擊隊改編為新四軍。10月下旬,陳毅奉命到湘贛邊界開展改編工作,幾經曲折,在九隴山找到譚余保。陳毅出示新四軍副軍長項英的信和黨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譚余保一聽國共兩黨要合作,游擊隊要改編,火冒三丈,大罵陳毅是個叛徒,將其捆綁、禁閉起來,還用煙管敲他,口口聲聲要殺掉他。陳毅循循善誘地解釋,譚余保半信半疑,當即派人按照陳毅提供的路線,找到新四軍駐吉安通訊處證實,才深信不疑。他親自給陳毅松綁,又用繩子將自己綁起來,向陳毅請罪。陳毅安慰他說:“你警惕性高,斗爭堅決,做得對嘛!”后來,毛澤東談起這件事,夸獎譚余保“粗中有細”。
遵照中共中央東南分局的指示,散駐在各地的湘贛游擊隊于當年11月集中到蓮花縣隴上,進行整訓。整訓畢,譚余保先后赴攸縣等地和國民黨當權者進行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談判。《攸縣文史》載:
譚余保等同志來攸縣首先去洪宗揚家,是因為在此以前,茶、攸、蓮三縣鏟共義勇隊在“圍剿”革命根據地的戰斗中,譚余保的女兒譚嬌仔與省蘇機關部隊失去了聯系,由洪宗揚收留撫養……洪宗揚夫婦對嬌仔的感情是好的,先到洪家和洪宗揚先談談,可增加會談成功的可能性。翌日,洪宗揚陪同譚余保、譚湯池等同志去攸縣縣政府赴宴會談。譚余保向對方講述了中共中央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致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宣言和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向他們提出三項具體要求:一、雙方今后在言論上、行動上必須符合捐棄前嫌,合作抗戰的原則;二、國民黨攸縣縣政府應全部釋放在押政治犯;三、應保障言論、集會、結社、通訊、出版的自由,充分發動群眾一致抗戰。洪宗揚發言贊同譚余保的意見。其他各人也表示贊成。
會議后,洪宗揚親自動手打開牢門,釋放了二十多名共產黨人。這是木蘭親眼目睹的。1939年春,經張治中推薦,蔣介石委任洪宗揚為杭嘉滬抗日別動隊中將司令。赴杭州前,洪宗揚秘密將12支步槍,200多個手榴彈,一門山炮,留給了蘇區抗日游擊隊。
在攸縣期間,洪宗揚曾陪同譚余保去攸縣師范附小看望嬌仔。這是棋盤山失散后父女的第一次相見。身著學生服的嬌仔快步走上前,一聲“爸爸”剛出口就大哭起來。譚余保緊緊抱住嬌仔,又一次流下了英雄淚。洪宗揚站在一邊也唏噓不止。
譚余保要帶女兒到根據地去,女兒想起可怕的游擊隊生活,搖頭。譚理解女兒的心情,對洪宗揚說:“洪先生,女兒就繼續由你扶養吧。”“你放心,我一定帶好嬌仔。”洪宗揚深情地回答。
1938年9月,譚余保奉命去延安,再一次來到攸縣。他想帶女兒到延安去。餞別小宴上,洪宗揚卻依依不舍,抱著義女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女兒也動了情,竟改變主意,不肯去延安。譚余保再一次放還女兒。(已75歲的譚木蘭告訴筆者,當初由于一時激動,使自己失去了去革命圣地延安的機會,還背上了與反革命分子洪宗揚劃不清界限的罪名。幾十次申請入黨,都未獲批準;直到1976年才解決組織問題。她不無遺憾地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六
抗日戰爭勝利,蔣介石又挑起內戰。譚余保、洪宗揚二人再次成為敵對人物。但對待女兒的態度,都很關心愛護。兩個父親一樣情!
1949的8月,譚余保出席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回到長沙,就派人到攸縣接嬌仔,安排她在“革大”學習。畢業后分配在湖南公安廳四處工作。這時的洪宗揚卻因蔣家王朝的崩潰,回到老家漕泊鄉務農;時局的劇變,使他感到前程渺茫,但一想到義女木蘭的新生活,就感到高興……
洪宗揚在耒陽煤礦服刑期間,他與后妻(與前妻何文秀離異)劉淑珍所生的女兒洪湘君因父親的歷史問題而找不到工作。她只身一人從攸縣前往長沙,請譚木蘭幫忙。譚木蘭帶她去見父親譚余保,經譚余保親自介紹、推薦,洪湘君被安排在湖南省制藥廠工作。后來譚木蘭介紹洪湘君與在長沙工作的高級農藝師龍望云先生結婚,建立了美滿幸福的家庭。
譚木蘭在湖南省公安廳工作期間,她和洪湘君都忘不了在獄中服刑的父親洪宗揚,每年總要千里迢迢,去耒陽看望洪宗揚一兩回,給他送點吃的、穿的。她倆曾一起照了個半身像,一張送給譚余保,一張送給洪宗揚。照片背后的題詞是:
送給爸爸們留念
女兒 譚木蘭 洪湘君 1963年5月15日
文革期間,譚余保(時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常委)受到批判。挨批的主要原因是他與洪宗揚的關系。造反派在大字報中指責譚余保和洪宗揚“合伙”演出了“一出雙保險的丑劇”。譚木蘭此時也已陷入受批斗的困境,但她勇敢地寫了《為“丑劇”說幾句話》的答辯詞寄給父親,再轉交造反派。王震聽人說到該文的內容,贊揚“寫得好,做得對。”
1980年3月,譚余保在京逝世。木蘭和湘君以及弟妹們將父親骨灰迎放在湖南省革命公墓。
1975年,洪宗揚被大赦出獄,擔任了攸縣政協委員。筆者其時也是攸縣政協委員,曾聆聽洪宗揚在小組討論會上激情洋溢的宣讀《致臺灣舊友的一封信》;這封信后來在福建前線廣播電臺播出后,效果很好。同年,洪宗揚在長沙參加了湖南省黃埔軍校同學會,被選為理事,為統一戰線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
1993年91歲的洪宗揚在長沙去世,譚木蘭將洪宗揚的骨灰送往湖南省革命公墓安葬。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每年清明節,譚木蘭和洪湘君都要到湖南省革命公墓祭奠兩位父親的在天之靈。
(責任編輯:劉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