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劉少奇的最后歲月(1966—1969)》一書,其中談到劉少奇在“文革”中慘遭厄運,夫人王光美苦受株連的情況,有一大部分是記載北京紅衛兵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私設公堂,對王光美進行非法審訊的經過,地點是在清華大學中央主樓,時間是1967年4月10日晨六時許。“井岡山兵團”的機關刊物《井崗山》刊登這場非法審訊的筆錄,恰好成為迫害忠良的自供狀和“四人幫”罪行的鐵證。《劉少奇的最后歲月》一書將此材料全文收錄。
在對王光美的非法審訊中,重點問題之一,是逼她交代劉少奇“吹捧”其兄、當時任天津市工商聯主委和全國青年聯合會委員的王光英是“紅色資本家”的經過。當時這被列為劉少奇“美化資本家”、“復辟資本主義”的大罪之一。現在,我們不妨先來看一下當年非法審訊的有關筆錄:
問:劉少奇宣揚“紅色資本家”,說剝削好,也是主觀上走社會主義道路嗎?
答:劉少奇是講了許多錯話,你們指的是1950年他在天津的講話吧,當時我也在,我知道的,有許多話是很錯誤的。當時天津有一種過左的情緒,不少人要消滅剝削階級,是毛主席派他去糾偏的;他的一些話是糾偏講的。現在大字報上的話與他講的有出入……
問:“紅色資本家”是誰提的?
答:不知道!反正不是劉少奇。他只說“進步資本家”。
那么“紅色資本家”到底是誰說的呢?
“紅色資本家”是毛主席說的——毛澤東說的!
當年我親耳聽周恩來總理向蘇聯國家元首伏羅希洛夫元帥談過此事,并已在“文革”中作了證明。
那是1957年春,我國剛剛完成了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在國際上產生了巨大影響。然而,當時蘇聯對此是持保留態度的。因為俄國在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后,布爾什維克黨對資產階級的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一律沒收,將他們“掃地出門”。因此,中國在1956年提出“贖買政策”,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公私合營,對民族資產階級實行“團結、教育、改造”的方針,幫助他們向社會主義和平過渡,并歡迎他們參政,安排他們在各級政府機構中任職,以調動他們的積極性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與蘇聯的模式完全不同。這在當時社會主義陣營中引起不小的震動,并議論紛紛。
就在這時,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伏羅希洛夫元帥,應毛澤東主席的邀請,來中國作正式國事訪問。
當周總理陪同伏羅希洛夫從廣州飛往上海途中在天津停留時,中共天津市委書記黃火青舉行午宴歡迎,天津工商界一些上層人士應邀作陪。我作為新華社記者,從始至終在現場采訪了全過程。
在宴會接近尾聲時,周恩來總理以手掩口,裝作剔牙,向坐在另一席的王光英打手勢,讓他代表天津工商界人士向伏羅希洛夫主席敬酒。
當王光英端著酒杯來到伏羅希洛夫席前時,周總理對這位蘇聯元首說:“請允許我來介紹一下,他是王光英同志,是天津市工商聯主委。他是北京輔仁大學化學系畢業,畢業后在天津開辦了一個化學工廠。王光英同志很愛國,一向要求進步;解放前,曾經受過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反動當局的迫害。解放后,他很積極,要求把自己的化工廠無償地獻給國家,做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們感到這涉及到我們的黨對民族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政策問題,很重要;于是向主席(毛澤東)報告。主席說:‘那怎么可以呢?社會主義時期也還要有紅色資本家嘛,他們還可以在民族資產階級中做工作,在整個社會主義建設中起作用嘛。’所以王光英同志在這次社會主義改造中很積極,起到了帶頭作用……”
這時,王光英舉杯向伏羅希洛夫敬酒,并說:“我們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堅決跟著共產黨走社會主義道路,這也是我們工商界人士最光明的出路……”當時在場的畢鳴歧、朱繼圣等工商界知名人士,也都走過來一起同伏羅希洛夫碰杯。
伏羅希洛夫當時很激動。他說:“我很高興能在兄弟的中國看到了社會主義的資本家。回國后,我一定要把這次的所見所聞告訴給我的人民……”他接著“祝中國的社會主義資本家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作出貢獻”,于是親切地同他們挽臂,讓記者們拍照。
周總理就是這樣成功地做了工作,使這位蘇聯元首和蘇共元老終于以肯定和贊賞的口吻表了態。對此,我在發往北京新華社總部的電訊中作了詳細報道;同時還發了“內參”。
周總理上述那段話,是“紅色資本家”之說首次在外事場合中公開。很顯然,毛主席當時所說的“紅色資本家”,是在我們中國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情況下,廣義地就愛國的民族資產階級而言的,并不是專門指某一個人。
然而“文革”爆發后,不知是什么人卻硬把“紅色資本家”之說當作整人的大帽子,強加在劉少奇的頭上,并說是劉少奇對王光英的“吹捧”;無非是想利用劉少奇和王光英的親戚關系來加重他“美化資產階級”、“復辟資本主義”的“罪行”。我也曾看過劉少奇在1950年來天津公干順訪王氏一家時的談話記錄,從頭到尾都沒有談到所謂“紅色資本家”問題。但劉少奇還是受到了最殘酷的迫害!
在正常情況下,每一個知情人都會站出來說明真相。但在“文革”那種無法無天的特殊時期,哪有真理可言?當時我已被扣上各種可怕的帽子,打入另冊,若一旦揭露真相,人家說你“誣蔑偉大領袖毛主席”,不僅是殺頭的死罪,更重要的是極易給居心叵測之徒以口實,去炮打周總理;這是絕對不可輕舉妄動的。何況當時稍有一點理智和分析能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運動一開始,矛頭就已對著劉少奇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但我們深信,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的。
1969年冬,我被放逐到設在北郊區趙莊的“天津市新聞系統五七干校”勞動。有一天,來了兩位穿軍裝的外調人員找我了解這段情況,他們沒有像其他外調者那樣命令我站著“老實交代”,更沒有拍桌子威脅我若不老實就跟他們“去走一趟”;而是向我交代政策,要我解除顧慮;他倆在為我選讀了幾段關于忠誠老實和實事求是的毛主席語錄之后,就等著聽我的了。
剎時間,我的腦子里出現一片空白,但很快便恢復運轉,希望能多少分辨出一點對方可能給我帶來的吉兇;然而他們的沉著老練、不露聲色,使我無法搞清他們到底是何方神圣,并感到時間緊迫已無法回避,聯想到他們或許已從我的報道中發現了線索,更不知道王光英被捕后會怎樣“招供”,所以只能直面人生,實事求是地將上述經過和盤托出。
他倆在聽了之后,提出兩個問題:一是當時周總理所說的“向主席報告”,這個“主席”是不是指劉少奇?我作了果斷的否定。因為劉少奇是在毛澤東于1959年宣布自己不再擔任國家主席之后,才當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二任主席;而且從延安時代——甚至可以上溯到“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在黨內的領導地位之后,直到“文革”時期,“主席”一直是黨內外人士對毛澤東的通稱。劉少奇即使在當了國家主席之后,也從未享有過這一尊稱,而只被通稱為“少奇同志”。這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第二個問題是,“你能保證自己的記憶不會有錯嗎?”我當即作了肯定的回答,并建議他們到新華社去查閱我當年所發的電訊和“內參”原稿。
打倒“四人幫”,王光英從秦城監獄獲釋,并給予平反、恢復名譽后,曾同我核對了當年的情況。原來他在被“造反派”拉去批斗、以及在監獄被逼供時,都堅持說不知道“紅色資本家”是誰說的。但是他在記憶上確有出入,只記得聽周總理講過此事,卻忘了周總理向毛主席報告那段重要情節。
1980年5月17日,中央統戰部三局徐華同志通知我參加中共中央于當天下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劉少奇同志追悼大會。那是人民大會堂的萬人大禮堂第一次為黨和國家領導人舉行如此規模的隆重喪禮,人們凝視著劉少奇的遺像和他那覆蓋著黨旗、在打倒了“四人幫”之后才找到的骨灰盒,各有所思;整個大會堂都沉浸在莊嚴肅穆而又無限悲痛的氣氛中。
我有幸參加這次追悼大會,同在“紅色資本家”到底是誰說的這個問題上的直言,并沒有什么直接關系。但當我面對劉少奇的遺像時,我為自己盡到了一個共產黨員和一個公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感到心里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