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浩劫制造了數不清的人間悲劇,是世人皆知的。誰又能想到,早在“文革”前的1958年秋,在號稱東方大都會的上海,由當時主政上海的柯慶施一手策劃的把地富反壞右及其家屬趕出上海的非常舉措,理由是為了建設“紅彤彤的大上海”。這一沒有來自中央的紅頭文件、沒有大張旗鼓宣傳的“不是運動的運動”,牽涉上海數以萬計的群眾,造成多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劇。
我之所以成為這事件的見證人,是因為在我的周圍有兩個受害者,一是我的同班同學陳城,他的父親是“右派”,被通令連同她母親要在一周內離開上海;另一個是我的親戚,上海一名菜場職工劉聚霞。前者拖延了出發日期,不久即不了了之,據說這是因為上面制止了這一事態的發展,才得以僥幸逃脫這一災難;后者由于響應號召,及時出發,并由于我的參與,肇成二十多年苦難。
當時我在上海復旦大學讀書,天真幼稚,黨的多年的教育,改造自己也異化了自己,從活潑潑的個性變成俯首聽命的“馴服工具”。一天劉聚霞告訴我,她作為五類分子的家屬被通知離開上海,同時也被里弄的動員所感召,以為到西北參加工業建設,從此擺脫五類分子家屬的帽子,堂堂正正做人而高興。在這憂喜交加的情況下,征詢我的意見,我不加思索地鼓勵她響應黨的號召。后來再一思量,一個婦女帶著五個未成年的孩子,到舉目無親的大西北,能生存下去嗎?當我帶著猶豫準備再找她商量時,她已舉家北遷了,從此再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慢慢地在我的印象中也已淡忘了。二十四年后不期而遇,突然見到她,看到她竟然蒼老得像八十歲的老人,就很吃驚,更為她非同尋常的磨難和經歷而震撼,為此我深深自責,如果當初勸阻她一下,哪怕等一等哩,不就可以避免這一家人的不幸嗎?這一家是六條生命,二十多年受著刀山火海般的煎熬,這里也有我的罪過。因此我暗暗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為她討回公道,哪怕頭破血流在所不惜。為此,我從北京跑到上海,從走訪基層到上告中央,一度求告無門,1982年我曾給中紀委書記黃克誠同志寫過一封信。如今我把這封信公布出來,是為了讓今日的讀者了解在這“紅彤彤大上?!钡暮竺妫粋€受難者的經歷。
敬愛的黃克誠同志:
我為一個老實、善良的勞動婦女申訴,她不幸的經歷使我一個共產黨員的心深為不安,希望黨的政策能照亮這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而她在這個角落里含辛茹苦地生活了二十四年。
這件事也許不是您老人家或中紀委份內應管的事,但我不忍一個雙目已快失明的老人申訴無門。二十三年前,您為中國人民的危難仗義執言,得到全國人民的尊敬,至今我仍然懷著深深的敬意懇請你為一個人,一個最不起眼的勞動婦女說句公道話,使她艱辛的一生有個光明的結局,讓她在風燭殘年的最后歲月,安寧地離開人間。
她名叫劉聚霞,解放前是個家庭婦女。她的丈夫是個本份的小商人,1949年因不堪忍受國民黨潰兵的敲詐,稍示違抗,便慘死在反動軍隊的槍口下。留給她這個28歲年輕寡婦的是4歲、3歲、2歲和待產的四個幼兒,從此她領著孩子離開家鄉鎮江,流落到上海棚戶區。建國后她成為上海閘北區熱華菜場的營業員,以她菲薄的工資維持五口之家,生活是艱難的,為了找個生活的幫手,不得不考慮改嫁,經人說合,與上海合興制缸廠的職工吳浩榮結合,婚后不久在肅反運動中得知,這個人曾因隱瞞上尉副官的偽職,定為歷史反革命,被判刑5年(后病死)。她的再嫁原是想撫養幼小的兒女,不幸的是這個后夫留給她的,是又增加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命運是這樣的不幸,又能給她多少指責呢?她只能自嘆命苦,獨自支撐起更為艱難的生活重擔,在菜場她擔菜進貨,沿街串巷叫賣,回到家里操持6口人的衣食,日日夜夜像個轉驢一樣勞碌不息。1958年大躍進的高潮來了,吃飯不要錢,大家都吃供給制的宣傳,激起她改善貧困生活的幻想,強烈地渴望共產主義的到來,為了讓孩子過上好日子,她更是舍身忘我,豁出命去干。這年11月,她住處所在的派出所和菜場通知她去蘭州支援建設,動員報告講得多么動聽:“甘肅生活很好,水果掉在地上也沒人吃,去那里干三、五年仍舊回上海?!睍笥置鞔_告訴她屬五類分子的家屬,是遷徙對象,不走也得走,希望她識相,帶個頭,并要安排她任帶隊的隊長,表示對她的信賴。這對一個老實、善良的婦女來說,領導的話就是指令,到蘭州過好的日子的向往,又給了她強烈的吸引,她就這樣高高興興地報了名。從動員到出發只有四天,既不是離職、退職,也沒有得到任何安家費用,就這樣拖著5個孩子,小的3歲,大的不滿13歲(原已被上海藝宣揚劇團錄取為藝徒,參加演出,這時也被強制遷走),連哄帶逼,稀里糊涂地被送上了火車,開往大西北。誰知車過蘭州,不準出站,又繼續西行,同車廂的有34戶,紛紛質問護送人員,為何不在蘭州下車,回答是:“蘭州名額已滿,改到別處了?!本瓦@樣用火車、汽車、牛車一直送到沙漠地區黃渠公社,才亮出底細說:“這里就是你們的家!”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弄得她目瞪口呆,同行者中有的哭成一團,有的要以自殺抗爭,有的不服這口氣,到城里找護送人講理,這又談何容易,茫茫大戈壁,沒有交通工具,步行迷了道的,就再也沒有活著回來,有的全家倒斃在沙漠深處。她們一家連行李也丟失了,因為行李本是寄往蘭州的,豈料未在蘭州下車,更無人過問她行李的下落,就這樣一個37歲的孤身女人,帶著5個未成年的孩子,隨身只有兩條被子,就被發配到人煙稀少的荒原上。
她對這一切都逆來順受了,為了讓孩子活下去,她苦撐苦熬,又像轉驢一樣在西北高原上勞碌不息。冬天,凍開裂的手露出帶血的骨頭,不停地挑沙、積肥;一個瘦弱的江南女子,一肩挑起一百五十多斤,遠遠超過她自己的體重,在風沙中奔波;烈日當空,烤焦了皮膚,暈倒在地里,醒來后依然片刻不息。她用頑強的、超常的勞動獲得勞模的稱譽,出席過縣的勞模會議。但是就這樣也填不飽肚子。饑餓的年代到來了,同去的一百多名上海人,餓死了三分之一,她帶著孩子吃樹葉、啃樹皮,甚至吃自己的大便,一度瀕于死亡,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三年困難時期過去了,同去的上海人,有門路的,一戶一戶離去,返回上海的,遷往原籍的,進縣城的,都走了,就剩下她一家,這最困難也最勤苦的一戶。如今艱難的歲月已經使這個61歲的老人過度的衰老,牙齒全落光了,雙眼快失明了,像是一支殘燭,熬盡了燈油。她本人既不是“地富反壞右”,也不是任何運動的打擊對象,正是因為如此,當初她無“反”可定,現在也無“反”可平。難道僅僅因為后夫這個短暫的婚姻關系,就遭受24年的懲罰,株連前夫的子女,直至萬劫不復!她也是國家的正式職工,能這樣不經任何離職、退職手續,被拋棄到萬古荒原而置之不顧,至今連申訴也無人受理嗎?
我義不容辭地為她申訴,也為了盡一點小小的私情,這并不僅僅因為她是我的親戚,重要的是我良心上的負疚。當初在她被動員征詢我意見的時候,我不加思索地鼓勵她到西北去,那時的我,是一個幼稚的共產黨員大學生,沒有對她的情況進行清醒的分析和勸阻,后來音信全無,隱隱悔悟對她的失言,有可能給她帶來多么不堪設想的后果!二十多年后,再見到她,為她的苦難和無辜深深地震撼,也為她毫無怨尤地撫育了五個孩子而油然起敬。這是一個多么淳樸、善良、勤苦的老人啊!可是現實又是怎樣對待她呢?1979年她向上海原單位、派出所和上級領導多次申訴,希望對她的錯誤政策也能反正過來,落實到她的身上,當地的大隊、公社也很同情她的境遇,主動幫她與上海聯系,但是上海的這些單位,扯皮、踢皮球、推諉責任,甚至不耐煩地對她加以訓斥。請這些同志看一看她的經歷吧,能這樣長久地欺負一個老實善良的苦命人嗎?1958年政策中的失誤,給她們孤兒寡母帶來多大的災難,非人所能忍受的困難,她都默默承受了,作為共產黨員能夠無動于衷嗎?如今普天同慶撥亂反正,什么時候落實政策的甘露才會落到她的頭上?!
她是一個通情達理的老人,并不強求國家之難再返回大城市,只是要求兩點:補辦退休手續,恢復她應得的退休職工的待遇;就近安排她到縣城,或者遷回原籍,或落戶到上海郊區。這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要求兌現政策的最低要求,也是一個國家職工應受憲法保護的基本權利。在眾多的落實政策中,這不是一件難辦的事,可對于她苦難的一生,正是像盼救星一樣,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她行將摘除眼球,有生之年已經不長了。而我,她這不幸事件的見證人還健在,我有責任為她申訴,即使她已不在人間了,我還要為她申訴,直到有了公正的答案,這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共產黨員的良心和中國公民最起碼的正義感。
敬愛的黃克誠同志,我不得不求助您和中紀委的同志主持公道,打擾您了,請您能諒解。
衷心地祝福您
健康長壽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
劉志琴 1982.4.14
我是噙著淚水寫完這封信的,因為我深深為這老人的人品而感動。當我問她,在那樣困難時為什么不給親友寫信,再怎樣我也可以給點糧票和資助的。她淡淡地一笑說:“不!我已因為吳浩榮的關系受牽連,對不起子女,又怎能再把這關系連累親友呢。”為此,她主動與親友斷絕一切聯系,從不伸手求助,獨自承受一切苦難,這是多么令人敬重!然而這又何嘗不是株連政策的嚴酷,使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呢?我想給她些錢以彌補當初的過失,也被拒絕了,她說,包產到戶后她承包了一個果園,生活有了溫飽,還有些積余。她要的不是補償,是一份公道。尤其令人嘆息的是,在她談到自己遭受的種種磨難時,居然沒有一點怨言,只嘆命運不濟,這使我下意識地感到她是不是像祥林嫂一樣,被苦難折磨得有點麻木了;可當她談起怎樣承包果園,經營一些小買賣的興奮,我又覺得她簡直是中國的阿信。一個受難者擁有的卻是金子般的心啊!
黃克誠同志見到這封信后,當即要他的夫人唐棣華接見了我,表示會盡快與上海方面聯系,還準備解囊相助,以幫助受害者治病,當我說起她謝絕一切資助時,夫人也不禁為之動容。但是時隔二十多年,所在單位和人事都已有了變動,會有許多周折,為了能夠順利進行,夫人又給了我一封介紹信,讓我到上海找黃克誠的老部下楊光池,這位受冤獄株連,被囚禁多年而平反昭雪的老人,雖然現在已不在職,但50年代初曾出任上海市公安局長,有許多老關系可能促成這件事的解決。像這樣一件最不起眼的凡人冤情,受到黃克誠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央領導人的費心盡力,使我感動不已。
我是事出無奈才向中央領導人求助的,在這以前我在上海跑了好幾個單位,受夠了白眼和刁難,最令我難忘的是見一位區委書記,當然我是不敢貿然求見的,這是通過他的親戚介紹,并事先通了電話約我到他家的。第二天我準時敲開了他家的門,一個保姆樣的人,一下子把我堵在門外說,書記不在家,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了。我又敲開了門,說明是書記約我來的,并一腳跨進了門檻說我等他。就這樣我在客廳里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在這期間他的家人出出進進,沒有一個正眼看我一下,也不問個來意和長短,好像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尤其是一位小姐,高跟鞋登登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連連向我拋出不屑的眼光,后來又與保姆耳語,似乎是要把我打發走。這無異是在羞辱,我憤然而起,不辭而別?;氐铰灭^就給這位從未謀面的書記寫了一封信,大意是,今天是你失了約,你家人不愿接待我,我只好走了。我找你,不僅是為一個人平反,極左路線從根本上損害了黨和人民的關系,如今正是要通過一件件的具體工作,重新修復人民對黨的信念,所以你該幫助的不是一個人,是一代受到傷害的人民群眾。信寄出后就回到北京,這件事重重挫傷了我找基層解決問題的愿望,所以才向中央申訴。
黃克誠和夫人的古道熱腸,重新燃起了解決問題的希望,我趕到上海去拜訪楊光池。按事先所約來到楊的住所,這是坐落在淮海路不遠的一所破敗的歐式小樓,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刻鐘,見到他房門開著縫,不便冒昧,就在門外徘徊。不意,門內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進來吧。”進了門,一間偌大的客廳,幾乎沒有什么家具,高高的窗臺帷幔低垂,幽暗的光線中一個衰弱的老人深深地埋在大坐椅中,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來早了,沒有準時?!痹捳Z盡管有些不客氣,但我對他肅然起敬,就憑他在室內就能發覺室外的動靜,保持了老公安的高度敏感,就有些不同凡響。那嚴謹的時間觀念,說明他辦事一絲不茍,令人欽佩。我恭恭敬敬地呈上申訴報告,他說眼睛看不清了,讓我念給他聽。我一面逐段、逐段地往下念,一面見他瞇著眼,一聲不吭,幾乎有些懷疑他是否睡著了,誰知剛剛讀罷,他霍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大聲說:“這是我們對人民欠下的債!”這近乎吼樣的一聲,使我頓吃一驚,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眼睛灼灼閃光,這是一個威震上海灘的公安局長的劍眉怒目,雖然如今已老態龍鐘,然而鋒芒不減當年,原來他是聽得如此入神、動情啊。接著,他就談了怎樣盡快落實政策的方案,并由此打開了話匣子,說他的經歷,與黃克誠夫婦的戰斗情誼。到這時我才知道,他沒有孩子,老伴也離他而去,平反后就他一人住在這深宅里,靠一個公務員兼秘書照顧他生活。談話中我發現他的孤獨和寂寞,內心里充滿了解社會問題的渴望和對受害者的同情。難道他缺少朋友嗎?我在想像當年的他,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的人物,主宰過多少人的生殺大權,是不是也有過錯捕錯殺的情況呢?要不,在他火熱的同情心后面,不時有一種隱隱的負疚感,這究竟是為他個人的過失還是黨的失誤而不安呢?我沒有問他。
按理說,事情到這一步,能夠順利落實政策了吧,不然,據說這牽涉到好多萬人,還得慢慢來。想當初,一周之內趕走幾萬人,何等雷厲風行,一旦事實昭彰,順理成章的事偏偏又以不在理的理由拖延,所幸的是落實政策的每一程序都有楊光池的親自過問,那些沒有領導關懷的人呢?這事情的最終解決還得感謝北京市政法委員會負責人王仲方同志,是他把我的又一份申訴報告,轉給甘肅省委,經過省委馮書記、酒泉地委麻書記、敦煌縣委李書記逐層批閱,并很快轉給我縣委信訪室的調查報告,認為我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表示積極配合上海方面落實政策。這件事終于在1984年得到圓滿解決。
現在想來這又有點可笑,驚動中央紀委、甘肅省委、酒泉地委、敦煌縣委、上海市委和區委等各位領導的并非是要案大案,而是一件小而又小的事:即是恢復無辜者應得的退休待遇和就近安排戶口進入城鎮的問題。這樣極其簡單的事,微不足道的要求,竟然拖了六年。所幸的是,劉聚霞終于在生前看到這一紙“昭雪”,溘然長逝了。
這件事留給我的是一種可悲的感覺,作為一介草民要申冤昭雪,太難了,難于上青天,青天難及,清官還可盼。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人們那樣歌頌清官,盼望清官,在極左思潮泛濫的地方,民眾的去留存亡沒有法制保障,只有夢想清官下凡。41年前一個“紅彤彤的大上?!闭爻啥嗌偃碎g悲劇!但愿這一悲劇不要被人遺忘。
這件事給我感召最深的是楊光池留下的一句話:“這是我們對人民欠下的債!”80年代我是中國社會科學院黨委委員,每逢在院、所級的黨務會上遇有落實政策或平反問題,我義無反顧地為受害人講話,因為我既然是黨的一分子,就有義務清償這筆債!
黨和人民的關系在哪里被破壞,就要從哪里修復,這是我由衷的希望。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