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挨斗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還是讓我們回到創作室來。
文聯大樓的斗爭熱浪,催得創作室亦連續升溫。先是命令與丁、陳有關聯的人趕快交待,“再被動就危險了”。我于是寫了個文字材料,恭恭謹謹地交待了三件事 :
一、去年12月12日,給作協黨組寫過一封有關丁玲的信。
二、經李興華手,送給過陳企霞300元錢。
三、到丁玲家去過四次:一次幫她買出國禮品;一次是丁玲宴請《桑干河上》的俄譯者劉芭夫婦,讓我去陪吃;一次是丁玲宴請聶魯達、愛倫堡兩對夫婦,又讓我去陪吃;最后一次是與同學孟冰找丁玲,要求去朝鮮戰場體驗生活。
這個交待寫在陳企霞的大“坦白”之前,由于一時的人情味發作,心一軟,把給陳的第二筆錢隱瞞了。于是鑄成我的第四行大罪。隱瞞的原因,主要是怕把那位女同學扯出來:她三十左右了,一直未婚,一個人孤苦伶仃過日子。聯大時她是我的學習小組長,很文靜,也勤奮,十分愛惜“羽毛”。丁、陳的案子如此火爆,一旦扯進去,必被窮追,那她的日子還怎么過呢?何況,不是說過錢算她借的,與陳企霞無關嗎?就算隱瞞了,拿黨性、良心一比,也說不上有多大過不去……
冷不防陳企霞在大會上自己揭出來了,而且說他們已姘居十年。我大驚之余,趕忙給支部寫補充交待,但已來不及了,鐵的事實證明我“對黨不忠”,而我自己也很服罪,對黨隱瞞,這當然是很不對的。
為什么每逢交待,我總把給作協黨組的信列為頭條呢?它本來在黨的生活中很正常:黨組織給黨員寫信調查事情;黨員按要求提供回復。其中無誣陷,無造謠,不虛假,也不故意制造混亂,凡事實都有根據,日月地點場合齊全,極其便于查對,按理說,這么用心的寫信,應該受表揚才是,怎么倒成了犯罪嫌疑呢?這不滑稽嗎?若說這就叫反黨,那么,黨員再接到黨組織來信,應該怎么辦?難道不回答,不理睬,什么全不提供,一切都去你娘的呱噠噠,才能做到不反黨嗎?何年何月,有過這樣的黨章呢?
但又為什么交待呢?這主要是憑感覺,環境給的暗示。盡管作協黨組是黨,支部也是黨,但你的信與丁玲有關,那就得“交待”!同時我也感到,仿佛有人正等著這封信,好早日見識一下它的內容。
“交待”了,也果然馬上見效,不出三天,這信被復印30份,在斗爭公劉的會上分發,創作室成員人手一冊,也給了我一冊。復印技術在當時很先進,原件上被人劃了黑線的地方,也都清晰可見。
盡管兇兆越來越多,我仍很自信,就讓大家拿最挑剔的眼光,把這信好好兒看看吧。創作室那么多老黨員、老干部,大多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有著多年的黨性鍛煉,我不信他們會憑著這個給我定罪,除非他們都瘋了。然而,事實卻證明,恰恰是我瘋了!
就在斗公劉的會宣布“告一段落”那天,我被正式點名。主任虞棘說:“明天上午的會,由徐光耀同志檢查交待,希望做好準備。”盡管我已有預感,還是大吃了一驚。虞棘看到了我的驚愕,解釋說:“第一,你給作協黨組的信,性質很嚴重:第二,你也有‘言論’,《文藝報》上發表了文章;第三,文聯大樓會上,‘點’了你兩次名……”
謝謝他,一下子使我明白了很多……
又一下子使我糊涂了很多……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覺,明白和糊涂捉對兒廝殺,兩個我:你殺死我,我殺死你……
可恨的“文革”,嚇得我把當時的日記毀掉了,記不清這個日子了。這一日,真是我生命史上下地獄的一天啊!
第二天上午,我作了詳細的“交待”,交待了與丁玲、陳企霞來往的全部歷史,全部過程,全部內容。所謂“全部”,其實不準,我所交待的只是丁、陳“錯誤言行”的全部。至于他們那么多革命的正確的言論,那是絕對不能提及的。提了,就會招致“又搞翻案”,甚至“繼續向黨進攻”的訓斥。這在樊斌和公劉的身上,已屢屢體現過了。
大凡一個人挨斗,總須經過這么一些階段:坦白交待,批判揭發,深挖根源,“梳辮子”定案。而交待,揭發,批判,大都錯綜交叉,貫徹全程的。一般的規律是:凡初期的交待,總被批為“不坦白”,“不老實”,“避重就輕”,“繼續隱瞞欺騙”。眼見的樊斌、公劉、丁玲,無不如此。我,當然也逃不掉。后來,從別處推廣來了“經驗”,在“坦白交待”之后,必須來一個“打態度”階段。據說,有些被批斗的人,頑強抵抗,放肆狡辯,氣焰囂張,全無認罪之意。若不先把他們的“威風”煞下去,是很難解決問題的。因而,必須先“打態度”,待其老實低頭之后,才能有所“交待”。而方法,則不外乎臭罵加溫,拍桌打凳,大呼小叫,“狗血噴頭”,必要使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屁滾尿流,筋骨癱爛而后已。斗公劉的時候,“背靠背”會議還只布置“加溫”,到我這里,“打態度”經驗恰恰傳到,于是,什么丁、陳的“走狗”、“馬前卒”、“吹鼓手”,什么“忘本”、“叛黨”、“資敵”、“賣身投靠”等等,等等,都成了司空見慣的題中應有之詞。“溫度”之高,要人保持不發昏,那是萬難的。
其實,我與丁、陳的交往,就那么幾次,活人當時都在,哪里需要下大工夫呢。1947年,我成了陳企霞系里的學生,除聽課外,沒有其它接觸。開國那年,他給我的長篇《平原烈火》提過修改意見,并介紹發表和出版,是對我的最大“恩惠”。可《平原烈火》是歌頌共產黨八路軍的,我也沒吹捧過陳企霞,這都沒法子“上綱”。此后,他被打成“反黨小集團”,我們就沒有再見面了。我的“錯誤”就是兩次給錢,又全是別人主動、別人經手。陳企霞自己已證得很清楚了。至于丁玲,我交待中有個精確的統計:聽她講課、講話(包括開學典禮、學期總結、“三八”節座談、畢業典禮等),共八次;通信兩回;去過她家四次。就這些,全可找得出人證物證。憑這點接觸,她就能把我培養成“反黨分子”,豈非太神了嗎?
細心的讀者會問,“去過她家四次”,有無實在內容呢?問得好,本來這也是斗爭會上的重點,且讓我把“坦白交待”底稿上的有關部分,原文照抄如下:
“1951年3月11日,她(即丁玲)打電話叫我和李納(文研所女學員)到她家去玩,我們去了。原來是陪《桑干河上》的俄譯者劉芭夫婦吃飯。這是第一次到丁玲家去。這次,她把我向馮雪峰介紹時說:‘他的《平原烈火》我覺得比《新兒女英雄傳》寫得好,《新兒女英雄傳》沒什么人物,是憑故事取勝……’又說我是陳企霞的學生。然后又向我說:‘你那篇《我怎樣寫<平原烈火>》寫得不好,以后不論誰再叫你寫這類文章,都不要寫了。你怎么寫的那本書,腦子里朦朦朧朧還不大懂呢。我本來想給你抽掉的,又怕打擊你的情緒,還是發了。’當時,她是《文藝報》的主編。
“第二次到她家去,是1951年10月2日(還有十來個青年作家),是去陪愛倫堡夫婦和聶魯達夫婦吃飯。坐約三小時。她把我向這二位大作家介紹時,曾說:‘這個青年出過一本小說,寫得很有才能。’
“第三次到她家去,是1952年2月23日,我和學員孟冰向她要求到朝鮮去體驗生活。這次她跟我們談了很多話。大致有:
“談到了讀書,從而談到果戈理、普希金、巴爾扎克……等等,向我們推薦了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也談到了中國古典文學。
“談到了生活。她說:她‘就是一個作家,氣質也是作家的氣質。’她說,‘我就近不得生活,一挨近生活便有創作沖動。’她說,她想寫的東西太多了。目前最吸引她的有這幾個方面:第一,想到新疆王震的部隊去看看生產和打小仗(剿匪);第二,想到東北的大森林中去看看伐木;第三,或者到湖南故鄉,看看伐木者們的‘順流而下’;第四,去黃河,看大規模的水利建設。她說,‘我喜歡有色彩的地方,喜歡一般人不大注意或不愛去的地方,我是不跟人趕浪頭的……’
“還談到《桑干河上》的寫作情形,她說,這書是她的一種試驗,試驗怎樣用許多小事把人物刻畫出來,盡量避免單純的敘述。
“這一次,她答應了我們到朝鮮去。
“第四次到丁玲家去是1952年2月26日。丁玲和曹禺將去莫斯科參加果戈理逝世百周年紀念。因我曾在去蘇聯前幫代表團采辦過出國禮品,說我有經驗,也幫她買些出國禮品。這一天,除上街兩次買東西外,還管了些記記帳,打電話,催商號送貨等事。丁玲跟我說過這樣一些話:‘一個人出國’,出風頭,并不是什么大榮耀(此段話在復給作協黨組的信中已引用過,見前,不再重復——筆者)……
“她還拿出幾本裝訂得很考究的果戈理的書,對我說:‘一個人寫出書來,值得這樣裝訂就好了。’
“她問過我家里還有什么人,有沒有在北京的,對繼母叫不叫‘媽’,殺過人沒有,過去有沒有很大的煩惱,等等。但我不明白她問這些的目的。”
“1953年5月19日,丁玲去找馬烽,在(文研所)院子里碰到我。因我馬上就要回部隊了,她說了一些鼓勵的話,最后說:‘你應該想法搞創作,不要搞編輯,蹲辦公室不好。心里要經常有個打算,有個寫長東西的打算,不要亂抓;亂抓在沒事可干的時候來一下,磨一磨筆,不能總是亂抓。”
又,“1954年(忘記了月日),不記得在一個什么公共場合碰上了丁玲。我當時是從農村回京辦事。她見面問我去看陳企霞了沒有(正是《文藝報》犯錯誤,陳企霞挨批評,反胡風斗爭剛進入批判思想階段的時候),我說沒有。她說:‘你去看看他吧。他現在情緒很不好,就一個人悶在屋子里,他這個人是沒有朋友的,難得有人去看他。你是他的學生,他見了你會感到安慰。你去勸他寫寫文章,批批胡風。文章寫好了,發表了,他的精神情緒,都會好些,就不會光集中在受批評的事上了。而且文章一發表,人家也就不會以為他是被打倒了。’隔了兩天,我去看了陳企霞,并把這段話的意思向他說了。當一說到‘人家就不會以為你是被打倒了’時,陳企霞跳了起來,連問:‘誰說我是被打倒啦?誰說我是被打倒啦?’我沒有說是丁玲說的,只說是怕人誤會成這樣。”
大家看,這兒所錄的話,從用詞、語氣、風格,到情感表達方式,都絕對是丁玲的。那時的“反右”運動,正“遍地開花”,所有與丁、陳有關的人,都在忙于“坦白”,各單位互通信息,互轉“材料”,共同“破案”,“氣溫”一升再升,“牙膏”擠了再擠,哪容你有半字虛假。我這人向來“無事不可對黨言”,從第一次交待,到最后定案,基本事實就是這個樣子。參與斗我的十幾、二十人,至今大多健在,他們沒有一個指出過,說我第一次的“坦白”,后來又作過修改。惟一的一次“補充”,就是給陳的第二筆錢,我連忙申請了處分,當時還有人疑我故意小題大作,是想掩蓋重大陰謀呢。那時我可真的怨恨起丁玲來了:你暗地里搞了那么多反黨勾當,就一句知心話也不跟我說。如果說了一句,我今天也好坦白呀!
無可“坦白”,就把上面所錄丁玲的言行拿來抵償。凡能上“綱”的,都被錄進去。所以,這些就都成了“宣揚一本書主義”,“鼓勵驕傲”,“宗派小集團活動”,“向黨猖狂進攻”等等罪行的佐證。至于丁玲說過的更多的話,那是不能、也不敢錄進去的。可悲的是,這些“壞話”被保留下來,而好話卻永遠消彌在大氣里了。
九、也讓丁玲亮個相
在這篇長文中,我一直沒給丁玲一句申辯的機會。從開頭到眼下,她一直是個罪犯形象。這是有失偏頗的。現在借個機緣,請她自己來點“獨白”。不只為公正,也調劑一下氛圍。
在我挨斗不久,支部又下過一道命令:凡與丁、陳及相關人員的通信,要盡數上交,不得隱匿或銷毀。這是把“反胡風”的經驗移植過來了。胡風只“三批材料”(主要是通信),就打出一大群“反革命”來,效果非常顯著,創作室跟我要信,自是理由充足。于是連忙檢點丁、陳及聯大同學們的來信,即行清理上交。
上交之前,禁不住要把它們看一看,也是加小心的意思。其中屬于丁玲的有兩封,不看則已,一看,不覺悲從中來,翻來復去硬是難以割舍。幸已夜深人靜,大家都休息了,便冒了加倍遭懲的危險,把稿紙鋪于燈下,一字套一字地把它們偷抄了下來。為了保真,我甚至仿臨了丁玲的簽名。所謂“叛逆精神”,我身上向來稀有,這一回,要算是最大的例外了。
私人通信,不為宣傳,最能見人肺肝,我們無妨用吹毛求疵的方法,潛心靜意,仔細看看這個“大右派”是怎么說話的。前一封,寫于1952年8月1日,我正在朝鮮戰場上體驗生活,因碰到一些困難,寫信向她訴說。不久,就在火線的山洞子里,收到了這封信(為保存原貌起見,行文有誤之處,亦一仍其舊。下同):
光耀同志:
今天讀了你的信,忍不住要同你談談。
你走后,我才讀到你的文藝整風思想檢查的發言。從那個發言中,我才知道在你的思想中存在著頗大的問題,就是你關心你的寫作問題比關心政治生活(即生活的政治意義)多。因此你心中是空空洞洞的,并沒有使你非寫不可的東西,所以你就怎么也寫不出,寫不好,而且覺得無什么可寫。看到發言后覺得你去朝鮮是對的,但覺得沒有好好同你談談,很可惜。我就怕你去朝鮮也收獲不了什么。許多人去了也是這樣的。不過現在同你談也不遲,當然會因為是寫信的關系就談的簡單些。
第一,我勸你忘記你是一個作家。你曾寫過一本不壞的書,你是一個文藝工作者,你忘記了,你就輕松得多。因為這就會使你覺得與人不同。這意思不是指驕傲,而是指負擔太重。因為你發表過一本書,你就有讀者,你的讀者和朋友就要求你跟著寫第二本更好的書。自然,他們的意思是不壞的,可是你卻苦了,你怎么也寫不出來,你焦急也沒有用。我可以告訴你,讀者又在慢慢忘記你,朋友的心也在冷了,這并不可怕,這就是說你可以不著急了,你可以慢慢來,你也可以把你的讀者朋友忘掉,把那些好心思忘記掉,你專心去生活吧。當你在冀中的時候,你一點也沒有想到要寫小說,但當你寫小說的時候,你的人物全出來了。那就是因為在那一段生活中你對生活是老實的,你與生活是一致的,你是在生活里邊,在斗爭里邊,你不是觀察生活,你不是旁觀者,斗爭的生活使你需要發表意見。所以你現在完全可以忘記你去生活是為了寫作的,是為了你的讀者朋友等等的想法。
第二,你不要著急任務。我們并沒有加給你什么任務,你的任務是去生活,去好好改造自己,學習生活,學習做人,學習做一個好黨員,一個有知識、有學問、有見解的好黨員,一個有修養的黨的文藝工作者。你曾經寫過一本很好的書,這是非常可喜的事,但離一個作家、一個成熟作家還很差,現在還是首先從做人做黨員著手,寫是第二。你不要忘記,暫時寫不出不要緊,怕的是永遠寫不好。
第三,暫時可以不回。中國文學史這一季,你已經沒有學了;沒有學就留在以后學。下一季是蘇聯文學,你如在朝鮮無法生活下去,就回來學,如有法生活下去,就暫時不回來,蘇聯文學也留在以后學。不過,如果的確生活不能深入下去,我以為就要回,免得在那里虛度光陰,以后再下去也是一樣。生活中的方式、運動、變化是很多的,但也不是非死捏著不放,死捏著也不一定就懂得了。你可以按情況機動,也要有決斷,不要從小處顧慮。
多理解人吧,不是為寫作和人做朋友,是尊敬人、幫助人,是向黨負責的去愛人、幫助人。努力克服思想中的個人意識。應該有熱情,有雄心(做一個最好黨員的雄心),能艱苦,能堅持。我對你的希望是很大的,愿你從細小的地方做起。你可以和那邊的部隊的負責同志去商量,要設法取得他們對你有切實的幫助。
祝你堅強努力!
丁玲 8月4日
第二封信寫于1953年春。當時,中央文學研究所第一期學員正在結業,同學們即將各奔西東。丁玲當時在大連休養,寫信回來向大家征求意見,希望就怎樣才能把文研所辦好,直言不諱地把意見提給她。我當時正面臨工作去向的選擇,對所里也有一些意見,順勢趁風,給她寫了一封信。于是,便獲得了這封回復:
光耀同志:
先祝賀你的結婚之喜。
你提的幾點關于“所”的意見很對。我始終覺得我們搞了兩年多,還沒有造成一種蓬勃的、熱情的、對生活、對藝術有無限傾心的氣氛。因此也就是有斗爭、有批評、又能愛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緒。一個搞文學事業的人,首先應該要求這個人是活的,而又是活得充實而又高尚的。蘇聯的作品很在這方面用功夫,馬特洛索夫就是寫這個英雄是怎樣成為英雄的;是因為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是因為有那樣多好人來養成了馬特洛索夫有一顆高尚的心,他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他在戰場上去犧牲個人就來得一點也不突然。我們文學研究所始終還不能成為一個熔爐,現在情況是:大家都很好,相安無事最好,對個別調皮的人就束手無策了。為什么呢?我們整個的社會,“所”的社會氣氛不夠,一兩個人去談話批評是不行的,這些人不是怕談話怕批評的人!只有把大部分人團結好了,大部分人都活得嚴肅、認真、有意義,那么,少數人就同化了。為什么沒有做到呢?因為有許多原因,我們缺乏完全獻身于“所”的創造的人太少了!我個人就受到很大的限制!這還不是指現在的幾個負責人而說,這是包括了全所的人,特別是學員而說的。但我是相信可以搞好的,天下事都是這樣,只要有人就行,有共產黨員就行。你的意見是很好的,這些經驗我們要接受的。
其次是關于你的去留問題,我個人對你有這種看法:你有些好處,就是有些條件,可是也有些缺點,缺點是經歷太少,文學底子不夠。按我的看法,你最好留在“所”內,我已把這意見告訴田間、馬烽他們。原因我覺得再打幾年底子,生活底子,知識底子,再回部隊去。可是,可能他們要求你回去。我以為你是否可以提出來,因為你去年沒有學習,最好留下來補學(我也把這個意見說了的),田間他們再把你的意見轉到部隊去,再學一期后回去。田間他們有你的意見也許好同部隊商量些。但如果不能的話,我建議你回冀中部隊去工作。不做文藝工作,不屬文化部。你可以寫兩部作品,為這兩部作品做準備,第一部,寫冀中的抗日歷史小說,收集這方面的材料,像肖洛霍夫寫《靜靜的頓河》一樣。如果你有這個計劃,將來文研所還可以支持你、幫助你的。第二部,寫回家的軍人在地方工作上,在農村里,在工業的開展上,如何起作用。戰爭不是永遠的,建設才是我們的目的。像《幸福》、《金星英雄》、《收獲》、《庫頁島的早晨》,都是寫退伍軍人如何從事建設工作。你回到冀中可以找到這種材料的。你看怎樣?你到朝鮮只一年,看的方面少,給自己一些印象,一些啟發,準備在你將來的作品中用的,寫點短的散文是可以的,想從一些零碎的感受中寫出著作來,有血有肉的人物來,那是不夠的。你也不必為寫不出著急。
總之,要努力!要夜以繼日,貪心的去愛生活,愛人,愛文學,從各方面加強自己,提高自己的修養。做一個誠實的,像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如有需要我的時候,我會樂意的幫助你!
四月初我不能回來了!
敬禮!
丁玲 3.19
這就是丁玲!這就是罪該萬死的“反黨右派”丁玲!據揭發,寫這二信的時間,正是丁玲鬧“反黨”最活躍、最瘋狂的時期。可我們那些自稱響當當的鐵桿“左派”們,寫得出這樣對黨有深情的信來么?尤為費解的是,把信沒收了去,為什么擱置不用?為什么不匯報,不交流,不轉達?當事人心中明白:方針已定,就是要把人打倒。凡不能打倒,不利于打倒的,概予不聞不問,不查不證,不理不睬,為什么?就為“按既定方針辦”啊!“人民戰爭”就是這樣的打法,欺誰乎?欺天乎?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我“改正”之后,這兩封信的原件仍不發還,我屢次申請、討要,就是不給。答復是:“已入文書檔案,取出不便”云云。這使我愈發糊涂,“改正”時給我說過,有關定罪材料已經由組織上銷毀了,怎么又出個“文書檔案”呢?它是干什么的?沒有解釋。既是檔案,取出應該很便,怎么倒“不便”了呢?還有,丁玲的信放在那里,究竟要它起何種作用?倘有人要查對或研究點什么——包括她或我的什么“不軌”之類,把它拿出來見見天日不好嗎?
十、花絮”(二)
盡管我性子嚴謹拘束,挨斗日子一長,也就發“皮”,若把那些發言都記在心上,不僅太累、太煩,亦非做人之道。但要都略過去,又嫌粗率。還是讓我們去粗取精,把些能起消閑醒脾、“以點帶面”之用的花絮,記一些在下面。
頭一個想到的是白樺。他當時風華正茂,倜儻風流,因出差沒在創作室“鳴放”,自覺無“辮子”可揪;也由于“打態度”的經驗尚未到達,他的發言頗富超脫而輕松的意趣。他說了個故事,說在云南有個傍河而居的少數民族,家家靠水為生,人人水性出眾,能在風波激流中日夜出沒。怎么練就的這份水性呢?是孩子一生下來,當娘的就把他(或她)綁在木板上,放在河里,任其游蕩漂流。日日年年,高強水性自然練成;以至長大以后,人問他(或她)的母親是誰,他就說,“是木板”。借此,白樺轉向我說:你自小參軍,黨把你培養成作家,如今你卻把木板當成了親娘!
這故事,他說得動聽而有文采,我雖并不認為自己是把木板當成了親娘,故事的美麗,卻使我至今不忘。
另一位是張桂,上校,年紀較大,品性憨直,有大好人之稱。他在會上發言不多,斗樊斌和公劉的時候,都不記得他說過什么。這一次,不知是否要求“加溫”之故,他一開口就很激動,整張臉都紅通通的:“你,徐光耀!一個窮人的孩子,十三歲當小鬼,在黨培養下,你,你怎么,就,就——”,“哇”的一聲,突然大哭起來,眼淚鼻涕齊出,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這使我極為震駭。他竟氣成這樣,我可真真罪孽深重啊!當時,我很想像個老鼠一樣鉆到地下去。主持人見他久久說不出話,便勸他冷靜冷靜,由別人先說。然而,直到會終,他也沒有再發言。此后的多年,也一直未再見他。我總在想,盛年人的眼淚可不是很現成的,他哭得那么慟,必有個道理吧!在他深心中,到底有什么塊壘梗梗著呢?
再一位就要說到寒風。他是老二野,參戰甚多,愛開玩笑,有點頑皮,也有點猛愣,是條生于易水的漢子。他的短篇《尹青春》,寫長途行軍中的艱苦,警句聯珠,堪稱一絕,很令我折服。可有一次他把我罵得很苦。那是斗我的后期,斗了一整天,臨散會,虞棘忽給我一個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明天上午,要交出一份完整的文字檢查材料,就是說,把犯“錯誤”的全過程、所有事實、關系、思想根源和認識,完全寫清上繳。我以前已交過幾次這種材料,字數都在一萬五至兩萬之間,現在時間只剩一夜,如何寫得出,這分明是有意刁難和施壓。我于是央求說:自被審查以來,一直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連日開會反省,體力消耗太大,要一夜寫這么長的材料,我就是不睡覺,也做不到的,希望多寬限一兩天。誰知話剛說完,寒風便往起一站說:“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體力消耗太大,誰叫你犯錯誤,誰叫你反黨,活該!”
盡管斗“皮”了,這“活該”二字,還是“滋”地鉆入鼻孔,狠酸了一下。戰場上抓住了國民黨漢奸,也不曾用過這種字眼對待他們。如今的我,真就糟到這種程度了嗎?日后有許久,腦子里總被這兩個字纏著。纏來纏去,竟想起一個傳說,據傳在瘋人院里,所有瘋子都絕不承認是瘋子。若有誰被指為瘋子,其他瘋子就會撲上去一齊把他痛打,打得越兇,越證明自己不是瘋子。寒風許久抓不到發言題目了,“同情右派”的帽子或許已懸在頭上。他正心急火燎,來了機會,此時不發,還待何時?本質上也還是嚇壞了啊。
為無言可發而發愁的,還有許多人,如胡可、杜烽,我們一塊從華北軍區調來,住同院,食同桌,上下班一起走,說不了解情況,當然推不過。但細聽其發言,也真為他們痛苦,那真是嚅囁唔噥,字斟句酌,又想詞鋒峻利,又要氣勢兇狠,又須不背良心,又須批判深透,“架勢”之難拿,無以形容,只能說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在這方面處理得較為“妥善”的,大約數黃宗江。他來自華東,正追求入黨,也正追求阮若珊。他平日本來愛說話,一向滔滔不絕的。在斗我的時候,卻是個“結巴”了。他發言的特色,往往是從自我挖苦開始,把自己批判夠了,再轉向目標。印象最深的是后來批斗沈默君。他先相當赤裸地批自己一通,然后才轉口說:“我不怎么樣,我壞,你比我還壞!我小資產階級思想,我自私自利,你呢,你還不配,這樣的帽子給你戴,還是太小了……”這是黃宗江的聰明,即使在斗別人的時候,他的“瘋子意識”也是清醒著的。
還有一位也許更加清醒,但他大智若愚,不大為人注意。這便是畫家黃胄。他那時在創作室美術組,軍銜最低——少尉。每當開會,他都揀最不礙手腳的角落坐著,眼本來有些“瞇”,胖胖的在那兒一悶,一副與世無爭、自甘卑微的樣子。但他知道,反右派,不發言是不得了的。于是在逢有較大空隙的時候,用他十足的蠡縣口音批判我說:“憑你徐光耀,打小當八路,受黨的教育不能算短,黨把你拉拔這么大,也不容易。可你往丁玲那兒跑個什么勁兒呢?要說不恨你,你反開黨了:要說恨你吧,心里又絲絲拉拉的……”這個發言,在當時看,大不成體統,明顯是“心慈手軟”,“右傾情緒”。但他軍階低,參軍未久,似也“笨嘴拙腮”,大家便不予深究,包涵過去了。他很透亮的心,似也樂于利用這一“誤差”。
然而,真正使我認識了黃胄的,還在幾天之后。那是又被長槍短劍狠斗了三小時,散下會來,正耳鳴眼暈地獨自往家走,不提防黃胄從背后拉住了我,拍拍肩膀說:“光耀,上琉璃廠轉轉去呀?”
這太出我意外了,鄙人正烈火燒身,“過關”之不暇,去那種雅人消閑的地方,不是開玩笑么,別人看見,豈不更增加了我的罪惡?便說“不去。”但他拉住我不放:“嗨,你一個人回家有什么事兒?走走,跟我看看畫兒去,懂點美術,對你寫作也有好處。”我仍是輾轉掙扎,連說“不去。”他卻硬不松手,一勁兒再勸再說。我這才明白,哪是什么“看畫兒”,分明是見我淹進臟水溝,日漸沉溺,要拉我上岸罷了。他這樣做,是要冒“同情反黨分子”的大風險的。不由得心上一翻,也燃起“絲絲拉拉”的火熱,便任他拉進了琉璃廠。那時的琉璃廠,除了榮寶齋,還有多家公私合營畫店,四壁所懸,盡是名家,尚有不少明清佳作。但我于畫一竅不通,看不出門道。黃胄便指指點點,給我解說,還一力攛掇我:“買一張,買一張!擱著稿費又不下崽兒,畫是陶冶性情的……”我很理解,這“陶冶性情”四字,正是他拉我來此的隱隱深心啊。
也算是盛情難卻吧,我終于買了一幅齊白石的《群蝦》,當夾著畫軸回到家時,心中確已有了云開雨霽的幻覺。再看那水藻叢中,一群小生命活潑潑的自在游動,心神也就暫時飛離了風暴中心……
日后,在“生活像泥河一樣流”的悠長歲月中,賞畫,竟成了我的“業余興趣”,也是讓我活下來的未可小瞧的支柱。革命20年,我按照黨的教導,一貫只講公心和忠心,不肯講私情。這一回,卻是黃胄的“私情”,使我懂得了:繪畫,原來還有濟世救人的一項功能,可使人脫離苦海的。黃胄與我同庚,都生在1925年,他竟先我歸西,這又是老天的不公了。
最后,要點到黎白。他是我的聯大同學,生于中國最顯赫的知識分子家庭,參加過地下斗爭。他眼界開闊,年輕氣盛,有識有膽,勇于任事。可也愛“多事”,敢在斗爭會上跟“左派”拍桌子。曾堅持說,沈默君其人,寧可叫“壞分子”,也不應定成“右派”。1956年底,他忽發奇想,要參加有關王林《腹地》的那場“戰爭”,為文反駁侯金鏡在《文藝報》上對陳企霞的批評。文章相當長,警句有:“金鏡同志拿著企圖刺穿教條主義的長矛,卻沒有找準真正的對手。”我和另一同學李興華都看過,并表示基本同意。然而,文章未及出籠,“反右派”來了,創作室趕忙把文章抓住,將我和李興華的短簡附在后面,復印成冊,發給大家。在斗黎白時,就有了這么個說法:黎白我們三個,互相勾結,自動發難,形成配合陳企霞向黨進攻的一翼。其實,今天重讀這篇文章,無論是態度的認真,作品分析的仔細,學術探討的嚴謹,都很值得某些十分“瀟灑”,專為賣錢,或“過把癮”的“評論家們”仿效的。可是,斗到最后,給黎白弄了個“留察兩年”。之所以沒有戴“帽”,或許是沾了敢拍桌子的光。可見“天道”也有出格的時候,難于一概而論的。
現在讓我們扳正面孔,再回到戰場中心來。
十一、定命
忝列“重點”的我,從8月斗到10月,仍未結束。當然,在我之后,還“花插”著斗了黎白、沈默君、白樺、吳占一等人。美術組因為發現了艾炎、何孔德等人也在反黨,分出去單獨斗去了。艾炎當時我不熟,后來在農場一塊“改造”,接觸漸多,才知道他的冤案“純粹”得奇怪。但是,竟無人敢一伸手指為他“翻案”,致使這位文天祥的嫡傳子孫,在左權將軍犧牲的戰斗中縱身跳崖未死的壯士,也跟著我們苦海翻騰22年。為此,我曾寫過一篇紀實文學《跳崖壯士》,發表在《人民文學》,此處就不再交待了。
一次次“坦白交待”,一次次“深挖狠批”,所得結果,總是“不坦白”,“不老實”,“繼續對抗”,“堅持反動立場”,“不肯向黨徹底投降”……祖宗三代,親戚朋友,社會關系,歷史表現(當然專找壞的),都翻得底兒朝天了,還不行,怎么辦呢?真是心急如焚啊。有一天,實感無路可走,便鼓鼓勇氣,找到胡可,請求給我個好好的幫助,指示我“怎樣才能把自己挖深挖透”,誰知胡可把手一摔,悄悄著急說:“我幫你?我還有八條呢!”
這不但出我意外,也大感詫異,忙問:“你?你怎么會有八條?”
胡可伸著指頭,一項項數給我聽。果然,若真把這八條一亮,按當時“標準”,胡可也真就沒逃兒了。譬如,八條之一,“鳴放”時,有人說,《解放軍文藝》沒有什么人愛看,不如交給地方去辦。胡可曾表示,這意見并非不可以考慮:之二,虞棘下過“死命令”之后,胡可也寫了“鳴放”文章,投給《解放軍文藝》。但6月8日《人民日報》社論一出,他同魏巍一起把稿撤回了。但創作室仍將該二稿的校樣翻印,創作室每人發一份。其中當然有“反黨言論”;之三,“鳴放”時有人提到,什么地方有人正議論“同仁刊物”,我們是否也探討探討。胡可也說,這倒不失為一條思路;之四,又是在“鳴放”會上,胡可曾說,何直(即秦兆陽)的文章《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是認真下過工夫的,這樣的文章不多見。不幾天,秦兆陽在報上被“點名”了,同意他,自然是呼應“右派”,大罪一樁……可惜事隔40多年,“八條”僅記得這么多了。但就是這么多,不告便罷,若有人一“捅”,則反對黨辦軍隊報刊,主張“同仁刊物”,攻擊黨的文藝政策,與地方“右派”內外呼應等等罪名一加,也就難逃“法網”。
胡可正然心神不定,自身難保,我還怎能死死纏他,只得怏怏而回。回屋細想,胡可的天性不能與艾青相比,艾青灑脫靈通,可以滿不在乎;胡可卻是精慎謹細的,有這八條壓著,必然日日夜夜翻腸絞肚,陷入巨大煎熬之中。如此下去,他會熬個什么結果出來呢?這種感染來的擔憂,在腦子里反反復復,忽想到一個傳說,不禁另有所悟。據說,某些領導人有一套帶干部的“絕活”,方法是:先把干部當根大蔥葉子狠命揉搓,直到揉去所有筋骨,變成“提起來一條,放下去一攤”,柔若鼻涕,然后再往蔥管里吹口氣,使他滿精神的“支棱”起來,那么,這個干部就很好使喚了。在挨斗初期,我也曾想到過這一“絕活”,但在飽嘗被“圍殲”的滋味之后,才又有了新的覺悟。我固然被揉搓得差不多了,可揉搓我的人們,又何嘗不也在“被揉搓”;我自然沒了筋骨,而別人的筋骨,還能正常的保持著嗎?所以,整人必須用“運動”的法子,“運動”來,“運動”去,那相關效應就自然翻番,真正是“讓全國人民都受到教育”!也許你日后仍能“滿精神的支棱著”,可脊椎骨呢?還在原處直著嗎?
在斗爭會上始終嚴肅認真,很是敬業的,印象中有個陳亞丁。他是總政文化部文藝處長兼《解放軍文藝》主編,上校,分工在創作室“蹲點”,絕大部分會都參加的。他講起話來也很嚴肅,但因身份關系,輕易不開口。開口也只出題目讓你答,他不作結論。如:你的問題是不是很嚴重?為什么很嚴重?是否把背后的活動都揭露出來了?還有那些不敢見陽光的?與黨的關系怎樣?只某些問題有矛盾,還是經常有矛盾?文藝上你要求絕對自由,不要黨干涉,那要誰干涉?……等等。明眼人一看就懂,這些問題都是有答案的,所以還提,若不是貓對耗子的“逗弄”,就是心存“城府”,以防言多有失、失足落水了。此人曾名列“四人文章”事件,也可能還“心有余悸,”但后來在“文革”中很來勁,頗“走紅”了一陣子,卻又不明不暗的隱沒。
陳亞丁提的問題雖叫人難受,畢竟還有回旋余地。相形之下,魏巍便要直截而正面得多了。魏巍那時是我們創作室副主任。發表《誰是最可愛的人》已三四年,在室里聲名顯赫,很為大家敬重。在文聯大樓會議上,曾代表17位部隊作家“討伐”丁、陳。他在多次發言中,有兩次給我震動最大:一是批判我的《海闊憑魚躍》。我原文中有一句說,任何人(包括共產黨員)都可以用他認為最好的任何創作方法去進行創作。魏巍在發言中針對這一句說:“你把黨當作破鞋子一樣扔掉了。”我聽了真嚇一跳,心想,如果中宣部長陸定一在座,也會發毛吧?因為我這句話,原本抄自陸定一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只是為了強調一下,加一括弧并其中六字而已。我以為,共產黨員是不應排除在“任何人”之外的。所以,比較起來,《徐光耀的修正主義思想》的二位作者,就慎重多了,他們批前批后,批左批右,扣我“絕對自由化”的“帽子”,就是不把這句話拉出來示眾。
魏巍批我的另一件,是說我在楊成武兵團時,提倡“雞掄太主義”,并解釋說:“這是一種極為反動、極為腐朽、極為可恥的主義!”這簡直是掀天揭地之文,我當時就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是罪該萬死了!不得不進行垂死掙扎式的剖白。大約終是靠了真實,僥幸沒有再被追究。
到了1957年11月2日,當是“梳辮子”階段了,魏巍又有一次發言,份量甚重,系統性、權威性、結論性十分明顯,是經過充分研究、準備的。原話較長,只能提綱撮要,錄其大概,以見一斑。他開頭就說,要徹底弄清你的兩個問題:一,“是不是反黨?吞吞吐吐地承認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二,“與丁、陳反黨集團的關系,是不是偶然的?”他逐條分析,說我在“檢查”中只一味側重與丁、陳的關系,雖然重要,但很不全面,應該聯系歷史上的問題全面檢查。丁、陳問題“只是你的問題的總爆發”。又說,“畏懼”反黨帽子是沒有用的,結論不會按你的愿望去作,越不覺悟,越需要搞透。不搞透,便會覺得冤枉。冤枉,會成為一個消極因素存在你腦子里,這不利于改造。丁、陳集團如果在1955年搞透,他們就不會又在今年犯錯誤了。又說,“你至今還想保持自尊心。吳祖光的小家族內部是沒有自尊心的,你的自尊心,只說明你和黨還有很大距離,反骨還沒有徹底擊碎”。
下面,進入“反黨是否偶然”的正題。
“在丁、陳反黨集團問題上你當然是反黨的:“四大件”(即給作協黨組的信,《海闊憑魚躍》,給陳企霞七百元,把第二筆錢隱瞞——徐注)只是表現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問題的實質是你內心的情感,從情感上早已是丁、陳的走卒了。反黨不反黨,有一個明顯的比較,比較一下黨和丁、陳之間,你是站在哪一邊的,心中有黨還是無黨,是丁、陳近還是黨近?事情就很清楚了。比如給陳企霞送錢,為什么不征求一下同志們的意見?支部問你,還隱瞞一筆,這還不是心中無黨?給黨組的辯正書最嚴重,你真有黨的觀念,為什么不反復思考?為什么沒有充分把握的東西就否定?這還不是猖狂地向黨進攻嗎?!
你心中無黨,是否有丁、陳呢?給丁玲的母親送花圈(我沒有給丁玲的母親送過花圈,此話不知從何而來——徐注),那情感之深,觀念之深,不得了!你把對丁、陳的忠心來對黨,可就要打80分了。可惜,你心目中的丁、陳就是黨,是你具體的黨,你的上帝,你希望的寄托。賣身投靠是最可恥的!所以,你做個黨員就很成問題了。” 聯系當時的背景,今天重溫這個發言,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它都是嚴肅認真的,深刻的,嚴正的,也是最革命的。就內容,就方法,就邏輯,就其哲學高度和整體意義看,都折射著那個具體時代的特有風貌,很值得后世子孫受用和借鑒。若視為“胡亂罵人”,那就太輕率了。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后這句話,措詞相當謹慎,透著欲說服旁人的商量語氣。但含意明確,就是要開除我的黨籍。我的命運,大概此時已然注定了。
概括我全部罪行的“四大件”,赫然居其首的仍是給作協黨組的那封信(魏巍稱之為“辯正書”大約是跟丁玲向中央告狀時附的“辯證材料”歸到一堆去了)。為這信,我曾屢屢奇怪,斗了幾個月,發言如此之火,卻沒有一個人拿它進行條分縷析地批判。但凡提起,只當成“猖狂向黨進攻”的證據,一句帶過,從不說它錯在哪兒了。連魏巍也只說“不反復思考”,“沒有充分把握的東西就否定”,更無其他。相比之下,倒是《海闊憑魚躍》屢遭鞭撻,顛來倒去從中找我的立場、觀點、世界觀。最后在報刊“點名”了,它仍是唯一的靶子,其余“三大件”,竟不涉及。老實說,我私心對此很覺不公,為什么不把我的全部罪狀都拿出來?把它們統通“亮在陽光下”有什么不好?干什么把本來的“四件”藏起“三件”?特別令人費解的是:定我“右派”的主要罪名,是“給丁玲翻案”,而拿到社會上去批判搞臭時(報刊點名),又說我是“修正主義思想”——當然,這只是一時的閃念,從8月斗到11月,連我練就的“皮”也已癱軟,哪還能想個究竟啊。
事情終于到了“頭”,在我又交出一大本子“自我檢查與交待”之后,會上宣布:從即日起,徐光耀還要繼續檢查,繼續反省,想起新的問題,隨時向黨交待。無事不要出門,需出門時要向黨小組長請假。阿彌陀佛!這就是說,我已被“斗熟”,“掛起來”了。
回到家里,一頭栽在枕上,只感到一陣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疲乏,渾身上下,像是一灘爛泥。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的脆弱。
十二、意外的“苦果”
“掛起來”的滋味,原先想,總比挨斗輕松一點吧。開頭兩天,倒還可以這么說,但時間一長,那份入骨鉆心的煎熬,是常人絕難領略的。我32歲,正血氣方剛,參軍入黨,都已20年。20年中,無一日一時是沒有任務可干的。那怕站在生死交接線上,都在為肩上的任務而追求:精神和思想,就在這追求中保持平衡和奮進,從不知什么叫做“失落感”。這次可不同了。所謂“繼續檢查”,只是把你“閑”起來的托詞。“掃穴犁庭”幾個月,底兒早朝天了,哪還有什么“檢查”要“繼續”?不給任務,不準出門,無會可開,無話可談,不能交往,更不能去娛樂場所,就這么“閑”啊,“閑”啊,“閑”你個百無聊賴。
為免涉嫌其他,最好的法子是讀書。于是讀啊讀,讀過今天是明天,讀過舊年是新年,到1958年新春了,妻子大學畢業,被分去河北保定。大女兒由她帶走,交岳母去撫養。二女兒不滿周歲,由保姆王阿姨代管,這個小孽障很“鬧”,雖也能造出些樂趣,卻無論如何不能替我分心。書,讀了一大堆,字,數了萬億行,卻把脾氣讀得越來越躁,越來越壞。屋里的東西全成了“仇敵”,看見椅子也想踹它一腳。忽聽說,一起挨斗的人已有“處理”了的,便去問黨小組長胡可,我怎么樣了?胡可特別沉得住氣,說,別著急,安心學習吧,有了準信兒,一定告訴你。
受心里一串又一串疙瘩的纏磨,腦子里的“戰斗”越來越激烈:我反黨?可真要把黨反倒了,我往哪兒去呢?蔣介石回來,不就是專揀我這號兒的殺嗎?……丁玲本事大,把黨反倒了,她能當主席?她能指揮全國?……漸漸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一度小有恢復的體力,又加速度地削損下去。再也憋不住了,又去問胡可,可胡可仍是那兩句話。我想到了抗戰初期的鋤奸科,那時對付狡猾的犯人,曾用過“熬鷹”的法子:讓犯人坐在一根棍子上,也管吃,也管喝,就是不讓睡覺。48小時過去,犯人會從棍子上掉下來。當重往棍子上架他的時候,他在你手上就睡著了,那情景,歷歷在目。現在,要把我熬到幾時呢?在焦躁到頂點時,曾小聲對自己喊:“槍斃我算了,省得慢慢熬死!”后來《小兵張嘎》上有句臺詞:“在這兒,都快把我憋炸了!”來源就在此時。
終于熬出兩件很可怕的事。一是,當我把12大本的《莎士比亞戲劇集》全部讀完,想回憶一下書的內容,總結幾條收獲的時候,發生了大怪事:12大本,幾十出戲,我竟一個字也憶不出!連人們常說的莎翁最高成就“四大悲劇”,也是一片茫然。這一駭真是非同小可!我的腦子呢?腦子哪兒去了?我到底怎么了?
正自焦慮狐疑,叉手在門后望著院子發癡的時候,我的小女兒蹣跚著走來了。她剛學會走路,想是來找我玩玩兒的。但我隔著玻璃卻恨恨地想:我正不知死活,你還來添亂!豈不真是個催命鬼嗎?正當她伸手抓門,就聽我一聲大吼:“滾!”她抬頭見我那張猙獰的臉,唬得回身就逃。她,兩只小手揚著,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最后撲在對面的臺階上……
我盯著這一切,忽地熱淚盈眶。我想,我必是瘋了,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呢?
“瘋了”?使我又一駭。我跌回椅子,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瘋了,就不如死掉。死掉,妻子兒女徹底解放,可自去謀生;而瘋了,就會粘連牽累她們一輩子,既失勞動能力,又要給家人、朋友、街坊,甚至派出所,增加沒完沒了的負擔,受人民白白供養,卻到處惹是生非,那實在太可怕了!
昏茫茫,只覺眼前一片漆黑……
忽又想,能不能找個解脫呢?死,簡單得很,方法有的是,真心尋死,沒有人能阻止得住。剩下的問題是能否治瘋?絕不能去瘋人院,那等于已經死了。還有別的法子嗎?突然,我想到了前年讀過的譯自蘇聯的《普通心理學》,上面曾提到:人在經歷巨大打擊和挫折的時候,神經不能承受超負荷的壓力,有可能發生精神分裂癥。在這關鍵時刻,人要控制自己,不然的話,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我當時讀到這里,覺得好玩兒,就特別留心了一下控制的法子,于是記住了八個字:“集中精力,轉移方向”。
就是這個“八字方法”,使我看到了曙光:如果心里老為“把黨反倒,我往哪兒去”打仗,就會越陷越深,無法拔救。只有把全部思慮投放到一個新的焦點上,才能從火炕里逃離出來。可這個新焦點在哪兒呢?讀書?已證明全無用處,看戲看電影如何?以待罪之身去溺于娛樂,豈非更是“跟黨對抗”?逗孩子?找朋友?……都不能拴住我的心,也不現實。其實我很清楚,最有效的“集中精力”便是創作。但這個念頭剛一冒就被否決了,這是什么時候,什么年月,怎能寫文章?
又熬了三兩天,再三搜索枯腸,依然毫無結果。晚上,盯著燈光又想:自殺,不也是死嗎?寫文章,一口血噴在桌子上,也是死。過去搞創作,總嫌時間不夠,總嫌開會、學習,干擾太多。現在,大塊時間擺在面前,你不寫,是沒有出息,自甘墮落,誰又干涉你來呢?這樣一想,眼前燈光忽然變大,心里喊:干!
決心既下,第一步是先找題材。給自己定個規矩:不管寫啥,一定要輕松愉快,能逗自己樂的,至少能使眼下的沉重暫時放松。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平原烈火》,其中有個小鬼“瞪眼虎”,出場時,曾是挺活躍的。可后來被主角擠到一邊去,沒啥事可干,最后只得蔫而不唧的結束。一位老戰友看了批評說:“你怎么把個挺可愛的孩子寫丟了呢?”
那好吧,現在就把他抓回來吧,能逗我笑的就是他。
于是我大敞心扉,把平生所見所聞、所知所得的“嘎人嘎事”,廣撒大網,盡力搜尋,桌上放張紙,想起一點記一點,憶起一條記一條,大嘎子,小嘎子,新嘎子,老嘎子,盡都蹦蹦跳跳,奔涌而至。由于我不喜歡自己的老實刻板,從幼年便把嘎子當作楷模,注意多,觀察多,交往多,“嘎相”儲藏也相對較多,尤其抗日時那些嘎不溜丟的小八路們,竟伴著硝煙炮火,笑瞇瞇地爭先趕來。不多幾天,那具有情節功能的嘎人嘎事,竟拉成一個長長的單子。我把單子從頭細看,加以去粗取精,編排調整,一個嘎眉嘎眼的嘎子形象,便站在眼前了。啊,我的孩子,啊,我的救命恩人!在緊要關節的時刻,你真的來了呀!
再沒什么可遲疑的了。稿紙鋪開,心神收攏,開始描畫,為怕組織上怪我又不“老實”,連對胡可、杜烽也一律保密。但我寫的是電影,而非小說,原因很簡單,寫小說必須細摳語言,一字不妥,心下不安,多處不妥,讀者會半途把你甩了。而細摳則須下細工夫,太累人,當時的體力已經擔不動。而寫電影呢,語言粗糙些關系不大,導演能看懂就成。對話雖要求精彩,卻又越少越好,這就省勁多了。總之,寫作目的是“集中精力,轉移方向”,能把我拉入寫作就好。
感謝蒼天,感謝捷普洛夫的“八字方法”,寫作一開始,情緒就變了。各路英雄紛至沓來,抗日烽火燃遍大地,化裝襲擊,狹路埋伏,端樓打點,越墻掏窩,一派神出鬼沒,靈動壯美的活躍景象,布滿眼前,它們所引起的激情,是可以壓倒一切災難的。老實說,在敵占絕對優勢的環境下,我們堅持武裝抗戰的整個斗爭,就是一場嘎子式的游戲,斗心機,斗智慧,斗謀路,斗誰的“鬼點子”多,正是我們“小米加步槍”克敵致勝的法寶。寫嘎子,無須發愁生活的枯竭,抗戰史實,永遠是取之不盡的源泉。所以,一開始寫就相當順利。由于思想和情感的激揚和專注,情緒也似又上了當年的戰場,連睡中夢中,也槍炮轟鳴,殺聲震耳。什么“反黨”啊,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食量于是增加,睡眠于是安穩,眼里消滅了“金花”,紅潤又回到臉上。寫到高興處,甚至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在屋里飄飄然旋轉起來,簡直忽然之間又變成另一個“瘋子”了。
若深究一下,是什么力量使我順利地“轉移方向”了呢?簡單說,就是戰爭中的黨和戰爭中的老鄉啊。抗日戰爭長達八年,日寇不但握有特別巨大的優勢,也格外殘暴兇狠,對剿滅共產黨是始終竭盡全力的,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在那種局面下堅持斗爭,真是苦極了,險極了,殘酷極了,千千萬萬的先烈,把尸骨鋪在大地,血流成河;可活著的人,照舊“把腦袋掖在腰里”,迎著雷暴,拼死沖殺,沒有一個是為升官,為發財的。老鄉們看在眼里,感在心里,他們才肯、也才敢不怕燒房砸鍋,不怕妻離子散,親你,愛你,破生忘死地支持你,保護你,如果不是這樣的好黨,老百姓只要向你一閉眼,日本鬼子的鐵掃帚馬上就會把你掃個精光,連芽兒也冒不出來。而處在那等惡劣的環境中,戰士們仍能意氣風發,豪情滿懷,活得理直氣壯,就憑著那點忠心,那點信仰,那點正義感,和一派浩然正氣啊!
當然,那時偶爾也有老百姓罵罵共產黨的。可這些罵,能極快地上達高層領導。當時的決策者們,不是忙于抓人懲辦,而是先檢討自己,探詢根源,找出群眾之所以不滿的所在,堅決下令糾正錯誤。被人傳為美談的“精兵簡政”,“大生產運動”,不就是這么產生的么?而真正打動群眾之心,換得他們親愛的,就在這些地方啊。歷史推移,千百滄桑,真理只有一條:只有真正的軍民魚水情,才有人民的更無私,戰士的更英勇。兩者映照激發,才形成如虹正氣,遍地英雄。
說到英雄,我在朝鮮戰場上碰到一位營教導員,抗日時認識,他問我:“你干什么來了?”我答:“采訪英雄來了。”他聽了,長嘆一聲說:“真正的英雄全死光了,剩下些半英雄不英雄的,成了英雄!”是的,這話我很理解,沖在最前頭的,總是最先中彈啊。可那最英雄的千萬先烈的骨殖,早已化為泥土,除個別幸運者外,誰還記得他們呢?但他們的精神還活著,他們創下的業績和優良傳統還活著,這個傳統,可以使一個黨在危難中起死回生,是偉大中華民族的真正的精魂!
我又“回到了”抗日戰場,精神和情緒一下子都“拔”起來了。于是就“忘”掉了眼前的一切。盡管斷言我80分的忠心給了丁、陳,可七八萬字的《小兵張嘎》,能從其中找出“反黨”的影子、或者挨整“右派”的影子來么?這不是管里吹了氣,是先烈們的英靈在敲震著我的良心和神經啊!
順利的寫作,忽在中途碰上技術性的“攔路虎”:在“嘎子”坐了禁閉之后,怎么出來的問題上卡了殼。按常規,這地方必有一套思想政治工作,道理不僅要讓“嘎子”服,思想上還得有新提高。而“嘎子”是不輕易服人的,話不入耳就會辯論,如在電影上開起辯論會來,這戲就沒法看了。我是個急性子,僅僅憋了兩天,便灰心了:電影這東西咱沒搞過,又不曾受過訓練,“行行不是力巴干”,何苦來呢?還是回過頭來寫我的小說吧。
這時體力已有相當恢復,覺得可以在語言上下工夫了,于是擱下電影寫小說,畢竟有點底子,居然一鼓作氣,一月之間把小說拿下來了。起初題名《小偵察員》,總感不順,最后定名為《小兵張嘎》。
小說寫完,再拿起“電影”看看,覺得就按小說的路數往下“耪”,也可勉強成戲。于是電影劇本也在以后的十多天中完成。“撇斜”一點說,也可叫做一箭雙雕了。
關于創作方法,似也值得說幾句:過來人當記得,當時文壇,到處是禁忌,凡執筆為文的,無不戰戰兢兢,何況“反右”一來,文網大張,人人動輒得咎,膽戰魂飛。但我反正已經“頭朝下”了,寫作只為自救,不為應時,還管那些禁忌干什么。惟有聯大老師肖殷的一段話,始終是我注意追求的。他說,文學的最終目的是寫人,寫人的性格。性格,由個性和共性兩者組成,而共性是通過個性表現出來的。因他說的是“最終目的”,腦子里曾連轉幾彎,所以印象較深。現在寫“嘎子”,抓個性成了我方法上的頭等大事,即:凡符合“嘎子”個性的,就拼命強化、突出;凡與“嘎”個性無關的,戲再好,也予割棄,即或“沖犯”了什么,亦在所不惜。這一條看似簡單,但從效果衡量,恐怕還算說得通的。
十三、不是結束
把兩個“嘎子”抄清,裝訂成冊,已是1958年的五六月間。心中頗有點高興。便又問胡可有無消息。胡可依然說,別急,別急,耐心等著吧。其實我內心已經不急了,既然能寫東西,拖就拖吧,拖得越長才越好。我回到屋子,開始謀劃醞釀已久的大長篇。實在說,寫這個長篇是我此生最大野心,最后的夢想。我想寫一個農民,從抗戰當兵開始,經歷三場殘酷激烈的戰爭,最后成長為一名將軍的故事。題目老早就定下來了:《將軍向我們走來》。
我以為,中國革命之取得勝利,主要是靠黨領導下的武裝斗爭,而在幾十年的奮斗中,武裝起來的農民起了中堅作用,盡管犧牲了千千萬萬,風波險惡,道路曲折,但確乎鍛煉出一大批人材。而這些人材,即使在建國之后,依然是國家各條戰線上的骨干和“拳頭”。就是說,寫一個從農民到將軍的成長過程,也就大體概括了當代歷史的主要風貌。我自己親歷了抗日、解放、抗美援朝三場戰爭,時代背景是熟悉的,對連、營、團、師、軍各級指戰員,有相當程度的接觸與了解,心中藏著不少英雄的動人形象。把他們用心組織,精雕細刻,自信可以塑出典型。是的,也許我承擔不起這樣的重大題材,但每一想及它的史詩性、豐富性,和它含有的重大意義,總不免雄心勃勃,激動不已,覺得,果真此生能把它拿下來,是可以死而暝目的了。現在,《張嘎》已完成,鋒芒小試,感覺尚好;胡可又叫“耐心”,大塊時間似乎還有,此時不干,更待何時呢?
用三天時間拉了個粗疏的提綱,為盡速投入,決定先開始,后細磨。開筆之后,依然保持著《張嘎》的勢頭。然而,雄心也就“勃勃”了十來天,小休時翻看《人民日報》,忽見《解放軍文藝》第六期廣告上,赫然一條標題:《徐光耀的修正主義思想》。頭上轟的一個炸雷:啊,報刊“點名”了!
那么,我已經是“右派”了?已經成“敵人”了?
急急推開案上的一切,跑上街去找這份刊物。一面昏昏然想“修正主義”?這不是內定扣給赫魯曉夫的帽子么?斗我的時候,沒有誰這么扣過我呀!?怎么又跟赫魯曉夫弄到一塊去了呢?跑遍了大小報攤和郵局,都說該刊尚未到。又等了好幾天,刊物來了,卻又怪,從頭翻到底,沒有這篇文章,撤掉了!為什么撤掉?一時又墜入五里霧中。“將軍”不但不向我“走來”,趁此機會,他也逃之夭夭了。
正自神不守舍,文書夏信榮送來六月份的工資,打開紙袋點數,削去一大半,從原來的210元變成了99元。
把兩件事加起來問胡可。胡可顯得很尷尬,嚅囁著說: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行政科他們,弄錯了吧——你別急,等我去問問看。”
等了一星期,不見消息,再等一星期,毫無動靜。一日三餐,都與胡可、杜烽同桌而食,他們一個支書,一個黨小組長,消息竟打聽不來,我也就知道:不能再問了,他們是沒有辦法解釋的。
心中大亂,“八字方法”也失靈,我必須面對全新的“現實”了。人往哪兒去?家庭怎么辦?孩子往哪兒安插?……特別糟心的是那則廣告,它覆蓋全國,我父親,我姐姐,我妹妹,都可能看見,而他們都是追隨黨多年的鐵桿紅人,都曾為有我這么個親人自豪過。尤其是我姐姐,自我4歲失去母親之后,是她把我拉扯大的,一向把我的榮辱看成她的榮辱。這可好,霎眼之間,我變成了一個可恥的“右派”,一個“反革命”,一個“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她將怎么“迎接”這個消息呢(后來正式消息到達,她果然一下昏厥4個小時,落一身大病)?
大約因為“瘋”過一次了,有了免疫力,盡管心亂如麻,倒還能穩住。人在無可奈何之時,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又等了三四個星期,依然沒有動靜。為招惹點什么以欺騙自己,消磨歲月,便把電影劇本拿給黃宗江看,請他提提意見。黃看了,帶著滿臉憐憫,說:“寫得不錯,提不出意見。”因見我十分狐疑,又補充說:“真的,不騙你,可以說在水平線之上。”其實即使是“真的”,我也沒有心思去丈量他含意的輕重了。
不斷去轉轉琉璃廠,打算讓齊白石、徐悲鴻們幫我打發那無盡的歲月。《將軍向我們走來》已收進抽屜,喊殺連天的騰騰烈火,早告熄滅,誰知日后還有機會“拾”起它來嗎?——唉,在此后的年月里,我還真有兩次機會重新寫它:一次是在1963年,好不容易請了半年假,剛寫了兩萬字,保定發了特大洪水,過后,被市委書記點名調出,命令寫“抗洪救災”的大型劇本。這一寫,就寫到了“文化大革命”,“紅衛兵”一來,一切“砸爛”。第二次是1973年,“造反”進入武斗高潮,我無資格參與武斗,剛剛趁“逍遙”時期再次動筆,誰知“紅色政權”誕生了,又命令我去寫“本市的革命樣板戲”,大塊時間又被剝奪。在進入新時期的前二年,也是個機會,但文壇上“新潮”涌起,花樣翻新,令人眼花繚亂。某出版社編輯當面對我說:“寫戰爭?現在誰看那個?”心下猶疑,蹉跎兩年,忽地當起官來,于是加速度地跌入老年,只剩下徒喚奈何的力氣了。命運啊命運,你是多么的無情與暴虐!
等到1958年9月25日,“結果”終于來了。支部書記杜烽和支委周潔夫,進了我的屋子,很嚴肅,有點想笑,也有點惶恐,沒有寒暄,代表組織出示兩份文件,說:“你的問題,黨委已經作了決定,都在文件上。你要同意呢,就在上頭簽個字;不同意呢,也可以提出上告。”我拿起第一份文件,是總政機關黨委的“決定”,文曰:“由于徐光耀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定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開除黨籍,開除軍籍,剝奪軍銜,降職降薪(降為行政十七級),轉地方另行分配工作。”干凈利落,無其它說明。第二份文件是軍事法庭的軍法“判決書”,除沒有“開除黨籍”一句外,其余完全相同。
心上“嘣嘣嘣”一陣亂跳,只覺大地忽然開裂,我像塊石頭一樣往下沉墜,聽得見“刷刷”的聲音。還沒有沉到底,忽有了第一個反應:啊,“判決書”!在六年鋤奸工作中,我寫過不少“判決書”,那都是給別人定罪的,想不到當兵入黨20年,自己也上了“判決書”了……
我還是向杜、周提了一個問題:“文件上只說‘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沒有具體事實(我過去寫“判決書”是要把全部犯罪事實都寫上去的),定我右派,到底是根據什么呢?”回答是意外的巧妙,一句話就把我堵死了:“就是根據你的‘自我檢查’啊。”是的,千真萬確,是我自己寫上了“反黨”的,是自己把脖子伸進了繩套,白紙黑字,還有何說?他二位見我愣在茫然中,又補充一句:“主要的,是你給丁玲翻案,是那封信——”幸虧有這個補充,使我知道了犯罪由頭。
后來在保定,大街上碰到一位已經很熟的業余工人作者,劈頭問:“老徐,聽說你是自個兒花了八百塊錢買了頂右派帽子戴,是真的么?”我笑笑,想糾正他“八百”是七百,又一想不對,忙說:“恐怕是瞎傳。我戴‘帽子’,是因為給丁玲翻案。”這個回答,就是根據于官方的解釋。
他二人又重復提醒:“你不同意,可以上告。”我立即堅決回答:“不,我不上告,我同意。”黨章不顧,憲法不顧,事實不顧,根本不講道理,我上告,找著再*\"我三級么?
兩眼一陣發黑,我拉過文件,往上簽名。又聽到一個朦朦朧朧的聲音,像是勸告:“你不要抱幻想,這次運動有規定:一律不準搞復查、甄別,定了就是定了,不許動!這是真的。”即使在朦朧中,我也認為這不可能。我當共產黨20年,向來“有錯必糾”,怎么會興出這么反常情的規定呢?于是根本不予理睬。
然而,這竟是鐵的事實。22年確乎無人敢動,便是見證。也可見他二人的話是有文件根據的。事情既已開頭,有其一必有其二,剛剛翻過年去,這一招就又用在了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身上。后來的劉少奇,是被“永遠開除出黨”的。我當年多么天真啊!
我又問:“需要上繳什么東西?”我預計會沒收校官禮服和“獨立自由”及“解放”兩枚勛章。那禮服的領口袖口,都繡有華麗的金邊,燦然耀眼,“右派”是絕不可以上身的。然而只收了肩章領章和武裝帶,其他給留下了。至于去向,他們說,我會被“分配”去保定。這使我很感安慰,不去“北大荒”或團泊洼,卻發往保定,因我妻、岳母、大女兒,都在那里,可以互為依傍。對一個“發配”的人來說,很算得上是優厚的了。
但是,接著又一個晴天霹靂:叫我國慶節前,把家整個兒搬到保定去。原因是上級有指示:“凡戴了‘帽子’的,一律不準在北京過國慶”!我的天!距國慶只有5天了,我一個“雙開除”的“右派”,兩手空空,保定還不知情,這樣一個倒霉透了的散亂攤子,我怎么“飛”得動呢?只好要命有一條了!
杜、周也很為難。躊躇再三,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吧,他二人提議:我自己先去保定報到,抓緊把家事也安排一下,待過了國慶,再向組織說明情況,請假回京搬家。
不錯,這是走得通的,得救了。向二人表示了感謝。
隔了一天,即1958年9月27日,正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我由一名大尉監護著,上了南下的火車。大尉謹慎而溫和,使我感到是“監護”而非“監押”,更打消了“董超薛霸”的影子。開車不久,播發了一首兒歌,動聽而嘹亮:“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我向來喜歡這首歌,今日聽了,卻差點掉下淚來。可是,漸暗的天色,又使我想到中秋圓月,心想,人雖已從北京“起”出來,今晚卻可以同妻子過個團圓節了。誰知車到保定,大尉很神速地從忙于過節的市人委那里開個條子出來:“直送保定農場”。我一愣,忙問,“‘決定’上說的是‘轉地方另行分配工作’,怎么送農場?”回答是:“市人委同志說了,你們這個,都是先送農場。”
格外大格外圓的中秋月跳上屋頂時,我已進入保定農場。這兒擁有四百個“右派”勞動大軍,我立即被編入一連一排。副連長指著一份鋤、鎬、锨、鈀說:“這是你的。”
故事告了一個段落,可并沒有結束。這時我33歲,到1979年“改正”,還有22年。中間經過“勞動改造”,“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四清”以至“文化大革命”,還有一長串“故事”。“改正”時,我已54歲,如今又過20年,垂垂老矣,天知道還能寫得出來嗎?
仍有些小疑惑在心頭逗留不去。其一是,雖說我寫過一本書,但農村小學四年,自幼當兵打仗,實在說不上是知識分子。何苦必欲“引蛇出洞”、“聚而殲之”而后快呢?就說秦始皇坑了四百六十個儒,還不過癮,非要再“坑”個樣兒出來不可,也應分分敵我友吧?到1979年,胡可才告訴我:本來1958年6月就定了給我戴“帽”的(所以才發生了《人民日報》的廣告和扣工資的事),團支部大多數人不同意,打報告上頂,頂了三次,還是得戴。為什么對自己人下此狠手?讓中國人普遍的聰明一點不好嗎?憑什么斷定“知識越多越反動”,為什么非要跟“知識”勢不兩立呢?
其二,戴了“帽子”是“右派”,1959年保定農場給我摘了“帽子”,又稱為“摘帽右派”,因此一條,“文革”中把我歸入“黑五類”,“遣返回鄉”,打回老家務農去了。1979年“改正”(不是平反)后,卻又有“改正右派”一說:保定有位安姓文化局長,打報告申請住房,一位賈姓宣傳部長批道:“安偉,14級,副局長,改正右派。請幫助解決住房困難。”據說這并非個別例子。此項“名目”一立,人們就會把不管什么臟事爛事,都往我們身上亂貼,因為已是輕車熟路,成了“慣性”。冤了這么多年,所扣工資不補,株連妻兒活該,不準重新參軍,沒收信件不還,猶有說也,難道這“右派”陰魂,必要追隨我們直到入土嗎?
當然,這只算是個人瑣事,非常渺小,說起來也很沒有意思。但若回顧整個“反右派”運動,可就不能采取這種輕薄態度了。眾多冤案,還在其次,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才是最為值得的。
凡敢提意見、講真話的,一律頭朝下了。說假話之風,隨著“大躍進”的興起,滿天飛舞。各色“衛星”紛紛上天:小麥畝產55000斤,紅薯畝產60萬斤,稻穗上站著人的照片發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小土群”勝過大洋爐,“鋼鐵元帥升帳”,到處“熱火朝天,形勢大好”。可是,老百姓砍了一人高的玉米栽紅薯,砸了飯鍋“煉鋼鐵”,拆了民居建食堂,抽出柁檁去燒火……這些瘋狂的胡作非為,非只一時一地,都是大小干部帶頭、或逼人干出來的。為什么?難道都失去理性、喪盡天良了嗎?我的故鄉,在一些非常好的干部中流傳這么個口號:“要命不要臉,要臉不要命!把良心夾在胳肢窩里,往缺德里干吧!”彭德懷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廬山會議上提了個很溫和的意見,立即被定性“反黨”,使他也很快懂得了必須“要什么,給什么”。于是,除了培養出林彪這個“馬屁精”之外,各種形式的“鳴放”就徹底根絕了。
所以,才來了“三年自然災害”,才吃了“四大兩”,才有“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沿”,才使數千萬冤魂夢斷荒郊!……報應來得多么神速啊!
物質的損失,較易補回。至于高尚道德淪喪,精神長城不存,很多人成了“違心”的行家,最吃香的是溜須拍馬,這諸種大弊,則是極難救治的。一般群眾也養成逆來順受,奴顏媚骨,“阿Q精神”變作安慰劑,“順時聽天”成了保命符,如此等等的“窩囊廢”現象,不是比毫無筋骨的“蔥葉”更可怕么?在這種情況下,連舊社會都有的“文死諫,武死戰”,怎能再現?靈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機大面積擴散,還怎么擋得住霉變和腐敗?!而吃苦受罪、水火遭殃的,卻是億萬人民。損失如此巨大,性質如此惡劣,在全世界面前大丟其臉,整個民族大滑坡!千古教訓,核心只在“說假話”之一端啊!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當我們還“有暇自哀”的時候,應趕快把事情辦好,以免“為后人而復哀后人也”。這就是,對封建主義流毒再也不能容忍了,實現社會主義民主,依法治國,是最為緊迫的任務。鄙人寫此一文的目的,僅僅在此,豈有他哉!
1999年7月11日。今之凌晨,中國女足與美國爭奪世界冠軍,偶爾失利,大痛于心,草草結束。
1999年8月7日,改一遍。
1999年9月11日,抄改訖于石家莊市。
(責任編輯 徐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