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毓文
父親過世前的半年,我和父親到上海,走在大街上,居然有人認出父親就是攝影大師郎靜山!還有外國人也當場叫出父親的名字,當時我很驚訝,在一個父親離開了四十多年的地方,還會有不相識的人認出他。是他的人還是他的藝術讓人記住了他?外國人認出他并不稀奇,因為國外常辦父親的展覽。在四十多年沒有可能提到他的中國大陸會有人記得他,除非是他人藝俱顯、以前留給人們深刻的印象。
借錢給朋友
父親的為人是一品一的好。大自愛國賑災、宣揚中華文化、為公共會社付出全副精力、為朋友急難傾囊相助,小至對妻子坦誠平實、對于女慈愛鼓勵,都在他平日顯現出高操的情懷。
父親對參與公眾活動非常熱中。他和黃仲長、徐祖蔭組成的三友影會1932年在上海展覽,出售所得全數救濟東北難民,他的第一次裸體作品展覽全數捐給了《良友畫報》;80年代兩次于馬來西亞中央藝術學院展出書法及攝影作品均全數捐助給了該學院。父親常常不顧自身負擔為朋友慷慨解囊。雖然家中并不富裕,每當朋友來家借錢,借了錢后,父親還要問朋友回去有沒有路費。
不對朋友隨意開口
小時候我記得家里每日中午都有朋友來家吃飯,我以為那就是古時的食客。平日父親交往的都是文藝界及攝影學會的朋友。可是朋友見面都是辦正事,從不閑聊喝茶!與張大千大師見面,也只是拜個年就走。可是父親與友人的情誼確十分真切。楊森將軍大壽時,我陪父親一同祝壽,茶會上遇到查良鑒先生,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只握著手坐了一會兒,就各自回家了。真是知交無聲勝有聲。
有一次,郭云龍先生和蔣緯國將軍一同來家里探望父親,問父親還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父親什么也沒說。他們走后我問父親為何不提出想成立基金會之事(此事父親曾與會計師郎萬法商議過),父親說朋友就是朋友,不能隨意開口。可見父親對朋友只有尊重沒有利用。
在臺灣40余年,父親領導的中國攝影學會只是一群業余喜好攝影的人士,會所也由父親提供。我和弟弟從小就生長在人進人出紛亂嘈雜的環境之中。父親的書桌從來都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會里舉辦國際影展印刷費不足時都是父親張羅。
母親一生默默地支持他
父親也明白地向母親表示一個人一生只能為一件事,母親也認命,做了二十幾年的公務員,以微薄的收人維持家計。而弟弟和我從來不會羨慕他人,因為父親給了我們生趣。父親從不會說5句話來教訓我們,最多最多是一兩句規勸。小時候我們住在板橋,一早我們上學,父親上臺北,到晚上9點我們才又見到父親。
父親也不喜歡講話浪費時間,但是只要父親開口,我們都會感受到他關愛的心。
父親更不會自夸自己的藝術好,強迫子女學他,只是在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我們隱約了解到追求藝術的樂趣。可以說父親是以放任自由之態度教導子女。
對母親,父親所持的是平淡就是幸福,他自己從不看電視,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全家只一起看過兩次電影;與攝影學會的友人郊游過幾次,其他就是會務工作。母親深切了解父親熱愛中國文化與朋友。每年國際影展評選期間,工作人員飲食兩三個月都是母親一手包辦。母親也從不對父親攝影界的朋友埋怨,只是忙碌辛苦地付出。
性喜揚州八怪鐘情淡泊自由
雖然父親從未正式收徒(因為很難找到同時對傳統中國文化與攝影都有興趣實驗的人),但早在上海時代父親就公開了他創作之方法,也就是以“謝鶴六法”為藝術原則,采取優美合適的底片,以集錦的方式顯現他的暗房功夫來傳達中國文化,希望愛好中華文化的攝影家,能夠有志一同以西方人的工具傳播中華文化。其實父親的作品并不限于傳統中國的山水畫面,其他各式各樣的藝術表達方式還是很多的。
也許是個性使然,父親的作品不走那種大氣磅礴的風格。他最喜歡揚州八怪,但不學他們的特異獨行,而選擇與自己相近的倪云林的澹泊自由作為他藝術發展的起點,但倪瓚表現出來的是業余的瀟灑,他的作品中的近景枯樹都是平頭的而且是筆直的,不須觀者以不同的視覺點去適應。父親的許多作品都采用斜角構圖,且最不愛用平坦的直線。
舊時代人物做現代感的作品
父親作品中最有意思的是,有兩張完全相同的底片卻呈現完全不同的情境。《寒江獨釣》與《暴風雨》就是這樣的作品。前者朦朧的情調不是山、船、漁夫,而是應物象形的煙雨神髓。后者是明顯的上下分割構圖,風雨紛亂的線條更凸顯漁人的安穩,又是氣韻生動的表現。
暗房疊放技術雖然于20年代西方早有人使用,而像父親這樣一位身穿長袍的舊時代人物,卻以此種技法在50年代的臺灣做出了《梅花書屋》《蓮池一角》這樣具現代感的作品。
就像父親生平說不完的故事,他的作品有發覺不完的生氣,人稱他亞洲攝影之父、國寶,必有深廣的內涵可予人分享。
父親生前說過,他的作品是屬于大家的,唯有成立基金會,在一個無私的運作下,才能讓全世界的人都能享有他的藝術。
[摘自臺灣《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