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美國
圣莫尼卡是大洛杉磯地區(qū)一個緊鄰太平洋的海濱城市,一年四季游人不斷。雖然早春的海風還有些寒意,但沙灘上已經躺著不少老老少少,盡情享受加里弗尼亞的迷人陽光。一對對只穿著T恤、腳踏滑板的男男女女,在沿海小路上無憂無慮地穿行,自由自在地大喊大叫,那份單純和快樂,讓我有一種久違的感覺。
說真的,我有些嫉妒。比起大洋對面那塊已耕耘了幾千年、不堪人口重負、而且歷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一場兵荒馬亂的土地,這里的確是一塊新大陸,一塊更年輕、更活潑的新大陸。我相信每一位剛剛來到美國的中國人都有和我類似的體會。站在海邊,極目遠眺,天水一線,浮想聯(lián)翩。記不得誰講過,"美國在二戰(zhàn)中靠生產更多的大炮打敗了德國,在冷戰(zhàn)中靠生產更多的黃油打敗了蘇聯(lián)"。今天,美國又在生產什么呢?信息高速公路,太空探測,華爾街神話與克林頓盛世,好萊塢與NBA,對了,最新的《紐約客》雜志說將在5~10年內攻克癌癥……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優(yōu)越是不是一定帶來譖妄,但顯而易見的是,美國正試圖在國際事務中擁有比冷戰(zhàn)時更大、也更具支配性的話語權利,它正努力為世界生產一套"新秩序"。在它每年發(fā)表的人權報告中,指責的國家越來越多,內容也越來越細。人道誠可貴,自由價亦高,但當你認為只有自己"得道",動不動就要"替天行道",甚至還要用炸彈去"傳道布道"時,人道正在經受另一種嘲諷。有人把科索沃戰(zhàn)爭拔高到"二戰(zhàn)后第一場為了人道目標的戰(zhàn)爭"、"從此改變了戰(zhàn)爭的性質"的高度,"人道"在這里已不僅是誤用,更是對戰(zhàn)火冤魂的褻瀆。
我久久地憑海而望,我曾樂觀地相信,只要大洋兩邊的兩雙手握在了一起,它們就不會再分開。從某種角度看,今天這兩雙手是越握越緊了:截至1999年,美方已在華投資了28626個項目,總投資金額524億美元。1999年,雙邊貿易額近615億美元,中國成為美國第四大貿易國,美國更是中國第二大貿易國。每年,有超過100萬的中國人和美國人越過太平洋相互往來,雙方合作的領域和程度不斷在開拓深化。就在幾天前,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舉行的一場中美對話會上,我聽到美中商會會長坎普又在大聲疾呼國會應盡快通過支持中國加入WTO的文件,并把中美間的此次協(xié)議比作"中美建交后美國對中國最具深遠正面影響的一個范例"。在他看來,通過WTO協(xié)議,美國是享盡利益(allthegreatbenefits),中國是盡享挑戰(zhàn)(allthetoughchallenges)。中國要做什么?美國要做什么?在坎普的幻燈片上,中國要做10件事:到2005年,將總的平均關稅由24%降至9%;更快地優(yōu)先將部分美國產品的關稅在2003年前降至7%;2005年前取消對高科技產品的關稅;削減一半的農產品關稅;對美國多項農產品開放市場;給外國公司完全的貿易權利,消除國有的外貿公司;開放電信、保險、銀行、保障、音像等服務業(yè);顯著增加外國電影的放映量;開放互聯(lián)網投資;加速降低汽車關稅。而美國呢?"只需要通過給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然后收下這些利益。"就這么一條。坎普的理解,我不敢確定條條屬實,但很清楚,中美間的WTO協(xié)議,美國商人絕對樂見其成。
按常理,有如此豐厚之所得,美國對中國多些尊重是起碼的一種態(tài)度。但情況遠不如人之所料。素以中國研究見長的加大洛杉磯分校(UCLA)的一位亞太研究專家說,中美面前有兩條同樣寬廣的道路,一條是和平相處,一條是"新冷戰(zhàn)"。而現(xiàn)在,正如該校中國研究中心主任理查德·鮑姆所言,中美關系正處在"多事之秋","一方面,許多中國人相信美國正在尋求一種旨在遏制中國在地區(qū)事務和國際事務中的上升勢頭的霸權政策,另一方面,許多美國人相信中國過去20年的現(xiàn)代化,尤其是軍事的現(xiàn)代化,對亞洲和世界的和平與穩(wěn)定,是一種潛在的威脅。"UCLA所舉辦的此次中美對話會,亦明白指出,中美關系已到了十字路口。轟炸使館、政治獻金案、核間諜案、售臺武器、人權問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所有這些,都讓中國人的心蒙受著一次又一次陰影。
中美關系的客觀現(xiàn)實
今年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年,對中國進行"妖魔化"的描述,相信又是一項時髦的政客談資。適逢臺灣大選,北京的《白皮書》發(fā)表,中美關系將面臨新的考驗。美國已習慣了兩岸不統(tǒng)不獨的局面,只要一直拖下去,美國就一直享有發(fā)言空間,此為其戰(zhàn)略利益之所在,決不會輕易放棄。北京決心打破長痛的僵局,把話進一步挑明,實在是迫于無奈。臺獨的聲音昭然可聞,美國的操控時時可感,北京必須亮出不惜一戰(zhàn)、不愿受制于人的底牌,才能將臺海局面多少導入統(tǒng)一的正軌。前來UCLA參加會議的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賈慶國在演講中說,《白皮書》已經表明,"如果臺灣投票獨立,那么就等于投票選擇戰(zhàn)爭。"洛杉磯的一位華僑領袖說,《白皮書》不是針對臺灣某個特定的候選人,而是為臺灣問題劃了一條清晰的底線,讓他們心中有譜,不要為選情走得太遠。
同時,它也是臺灣統(tǒng)一的催化劑。"北京方面已由耐心等待,變?yōu)橥苿诱勁羞_到統(tǒng)一,談最好,但你不談,也要統(tǒng)一。這就大大壓縮了臺獨的空間。北京不會看著你一邊不來談,一邊在各個層面加緊本土化。臺灣要避免動武,必須談判。"賈慶國說:"為了臺灣統(tǒng)一,北京可能在談判條件上作出極大的姿態(tài),不僅包括原來所說的讓臺灣保留軍隊等,統(tǒng)一后的中國,就是更改國名也是有可能的。"無論是留出足夠的談判空間,還是封死臺獨的變向作業(yè),可以看到,進入2000年之后,北京的姿態(tài)比以前更為鮮明了。如果臺獨勢力仍無動于衷,公布統(tǒng)一時間表或許就是不久的事。在中國統(tǒng)一的不可阻擋的大趨勢下,美國的舉動,仍會是一個值得重視的變量。
克林頓3月1日稱,美國的政策和20年前一樣,都是"一個中國",但美國認為必須和平解決。還是希望維持現(xiàn)狀。更令人擔憂的是,美眾議院已通過《加強臺灣安全法》,將美臺關系納入準軍事同盟的范疇,如參議院通過,將給中國統(tǒng)一平添潛在的巨大障礙。中國的事,卻要時時考慮美國的反應,這就是歷史擺在我們面前的客觀現(xiàn)實。到美國后,發(fā)現(xiàn)美國的確有很大的包容性。原來聽說這里是"大熔爐",而現(xiàn)在這一理論已經落伍。因為,"熔爐說"仍有多種文化匯為一爐、定于一尊的味道,現(xiàn)在強調的是完全的多元化,即多種文化并存,各行其道。大學課堂上,盲人帶著導犬來上課,聾子還有專門的志愿者在前邊給他打手勢。在一套比較完善的法律系統(tǒng)規(guī)范下,各種膚色、背景的人都能相互尊重,平等相處(當然,這也經歷了一個過程)。此情彼景,心中經常浮現(xiàn)出同一個問題:國內如此開放的美國,為什么對中國懷有如此多的不解乃至偏見?
這問題當然不是只提給美國人。回想20年前,甚至這20年間有些時候,美國在中國人心中又是一個什么形象?是一個要被埋葬的帝國主義代表呀(一個教歷史的美國教師曾問我這是為什么)!歷史的深深的積怨,并非相逢一笑就能泯卻恩仇的。政治家的有些話語,也許只是一時之用,但對普通民眾來說,卻可能當成長久的事實存進心里。
美國思維的背后
粗粗清理一個月來的思考,我想,美國對中國的不解和偏見,大概有這么一些原因:
第一,兩國天然的差異。歷史長短,自然條件,建國里程,人口來源,宗教信仰等,差別都很大。隔著世界最大的大洋,歷史上的交流和來往的方便性都不夠。
第二,近一兩百年,中國內亂外患,相當長時間游離于現(xiàn)代化潮流之外。與此同時,美國風云際會,逐漸成為"世界霸主",一進一出,差別更大,共同語言亦更少。
第三,長期以來尖銳的意識形態(tài)沖突。反共產主義(anti-communism)是美國政治哲學的一個基本立場。我頗為不解地問過幾個美國老師:"即使你們不喜歡共產主義,但把是否參加過共產黨、是否相信共產主義這類問題寫進公民入籍試題,將其和納粹黨并列一起,這未免太風馬牛不相及了吧?"他們的回答是,我們也分不很清,但那都是對我們生活方式(wayoflife) 的威脅。我解釋說中國正在搞市場經濟,有很多私人企業(yè),尊重私人權益。他們又不解了,那怎么是共產主義呢?
第四,現(xiàn)實的沖突。從過去的韓戰(zhàn)、越戰(zhàn)、冷戰(zhàn),到今天的貿易戰(zhàn),人權之爭,臺灣問題,中美現(xiàn)實的沖突幾乎沒有停過,可說是一路吵過來的。
第五,缺乏交流。據(jù)說美國75%的國會議員沒有出過國,所以有些中國人看來"小學生都懂的問題",美國議員的確不曉得,也不奇怪。
第六,思考習慣與表達習慣的不同。美國人講求個性自由,喜歡發(fā)表不同意見,俗語有"兩個美國人,三個觀點"之說。但同時,表達觀點時,美國人又很注意技巧。中國人講究中庸,很能忍耐,但忍到一定限度,就會強烈爆發(fā)。在UCLA會議后,我問海峽兩岸關系研討會會長李惠英女士有何印象,她說,中國人有一個毛病,覺得自己委屈,但給你機會發(fā)言時,要么準備不充分,言之無物,要么太刻板,都是"純官方語言",不像美國人,很會利用舞臺,講得別人想聽。
第七,體制的不同。美國人不太相信政府,對政府的要求不是高效,而是權力越少越好。當年,《獨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杰斐遜有言,"Hegovernsbest,hegovernsleast。"管得越少越好。三權分立,加上州與聯(lián)邦政府的分權,都是為了限制某一方權力過大。美國人對政府天然懷有戒心,沒什么"魚水深情"。因此,看到所謂中國政府對人民如何如何的報道,就信以為真。
第八,美國傳媒"妖魔化中國"的影響。自1989年"六·四"之后,美國傳媒對中國的主要報道興趣似乎就沒有離開過人權和異見人士,近年更開始以"中國威脅論"為前提,對中國這個"假想敵"進行"妖魔化"(Demonizing)。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新聞系主任斯切爾說:"媒體現(xiàn)在太多極端化的立場了。"《紐約時報》駐上海首席記者費森(SethFaison)指出,美國大眾傳媒的首要目標是:通過故事來吸引大眾興趣,而不是去系統(tǒng)地校正中美關系的失調和誤解。《洛杉磯時報》的一篇評論更寫到,"我們的傳媒一次次地報道中國的異見人士的入獄和獲釋,似乎那里只有這一個故事","西方傳媒已沉溺于那些負面的、表面化的陳年老調里","如果我們的傳媒要有高尚的道德標準,那它就有責任提供那種符合我們的民主體制和我們自炫的新聞自由的新聞,由此才能為一場更平和、更理性、信息更透明的爭論創(chuàng)造基礎。"我感到,美國不少有識之士對"妖魔化中國"已經看不慣了。
第九,"冷戰(zhàn)思維"的影響。中國駐洛杉磯總領事安文彬說:"有些美國人習慣了這么一種思維,如果發(fā)現(xiàn)不了敵人,就創(chuàng)造一個敵人。前蘇聯(lián)解體后,目標就是中國。"
第十,臺獨勢力和臺灣當局的影響。一邊用大把鈔票購買武器和開展公關,一邊以世界新的民主樣板和經濟楷模自居,臺灣備感優(yōu)越;一邊是北京在統(tǒng)一的大是大非上針鋒相對,一邊是所謂"國際空間在打壓下日漸縮小"(目前與臺灣有邦交關系的國家只有二十幾個,臺灣擔心一旦到了只有個位數(shù)的地步就會由"量變到質變")
,臺灣大嘆悲情。如此狀態(tài),又不肯回頭是岸,只好跨洋越海,尋求美國的支持。在UCLA的會議上,一些臺獨分子的發(fā)言讓我很開了點眼界。有人竟說,二戰(zhàn)結束前的雅爾塔會議,只確定了日本歸還臺灣,但臺灣交給誰并沒有定。真是想"獨"已經到了"偏執(zhí)狂"的地步了。
以更寬廣的心去融入世界
這篇文章寫到這里,也許有讀者會問:中美間有這么多障礙,中國早該多說點" 不"了。我們的政府為什么不能更硬一點?這問題我也反反復復地問自己,有時真覺得心氣難平,眼睛發(fā)酸。我想,我們這些年輕人,應該說和美國并沒有諸如抗美援越那樣的沖突感受,也沒有前輩們經過階級斗爭年代對美國留下的思想陰影,相反,我們至少都是美國產品的愛用者,對美國式的生活方式也多有向往。我們尚且看不慣美國對中國的一些做法,我們的領導人,那些堅定的共產主義的信仰者,能看得慣么?顯然,中國選擇與美國發(fā)展建設性的友好關系,一定有其更深遠、更合理的考慮。
首先,我想我們的領導人一定認識到,盡管中美間差異巨大,但是美國無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之一,而且直到今天它仍是最強大的國家。如果說中國在5000年的歷史上為人類作出了巨大貢獻的話,那么,這一兩百年,中國的作為實在讓我們汗顏。相反,美國在建國200年的短短時間里,應該說在許多方面都出類拔萃,助益了人類。中國要吸收人類一切積極的文明成果,首先就要吸收美國的文明精華。在接觸中,會有不適應,會有斗爭,但這些東西不應成為放棄接觸的借口。兩個這么大、又有這么大差別的國家能走到一起,有些磕磕絆絆是正常的,這既是現(xiàn)實,又是應有的襟懷。其次,發(fā)展中美關系是對我們的人民真正負責任的態(tài)度。20多年來,在中國走向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道路上,透過美國這扇窗口,通過中美間各種層次、各個方面的學習與合作,不僅加強了了解,而且中國也獲得了極大的收益。
這收益有經濟的,也有觀念的,有有形的,也有無形的,有現(xiàn)實的,也有可能在未來"變現(xiàn)"的。如果這20年是與美國分庭抗禮的20年,我們的收獲會有今天這么大么?我們歷史上吃"狹隘民族主義"的虧吃大了!
最后,以建設性的心態(tài)處理中美關系,也是對世界負責的態(tài)度。20多年來,中國日漸富強,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漸漸凸顯,本身就是維護和平與穩(wěn)定的一股力量。把世界引向何處,中國肩負著責任。如何處理中美關系,亦是責任的一種體現(xiàn)。從20多年前開始改革,到站在21世紀的起點上,中國人對自身在未來世界的位置,有著實實在在的信心。這信心絕非當年"超英趕美"式的信心。
中國還有大量難題待解,還需更大的打破禁忌的勇氣,但誰都不會同意將開向世界的列車再開回去。我們的希望,正在于此。
在UCLA的會議上,一位中國學者說:"由于雙方的共識和分歧都很大,因此政府的導向就顯得更重要。"多做信任的加法,多做加深了解的加法,無疑是明智之舉。中國的底牌,美國很清楚,不去觸犯它,就是在給兩國關系做加法。同樣,作為中國人,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表明立場,但沒有必要也不應該把自己囚禁在委屈的悲嘆里。20年了,中國人,你的心應該比過去更遼闊,應該比他人更寬廣。□(注:本刊總編輯秦朔目前正在美國做短暫的學術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