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藝術被譽為我國的“國粹”,名角輩出,群英比肩。“京劇泰斗書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6月版)的編寫,在兼顧記述京劇形成、發展、繁盛的同時,兼顧京劇的各種行當的介紹。
在已經出版的十部傳記中(被列入此輯的《余叔巖傳》和《楊小樓傳》尚未正式出版),記述了九位藝術家的完整生命歷程(《張君秋傳》出版時張先生尚在人間)。他們生命的終結或于晚清、民初,或于建國之初,或于“文革”期間,其身后的哀榮寵辱,有鮮明的時代分界。將書中有關各位名伶之死的部分章節拈出進行對照,即展現出一幕幕不同時期、不同處境下的京劇名家的生死悲歡,以及從藝術家命運變化中折射出的京劇藝術地位變化的軌跡。讀后您也許會掩卷長思,也許會深深喟嘆……
編者
程長庚:血灑紅氍毹
光緒五年冬臘月十三煟保福福澳輳痹攏玻慈眨牐程長庚早晨起來,神清氣爽,精神格外好。自坐科學戲算起,他在舞臺上辛苦了近六十年之久,今天終于可以告別舞臺,安享晚年了,他的心上彌漫著一股溫情。
長庚今兒的謝臺戲,唱的是《華容道》里的關云長。他坐到妝臺前化妝,手撫到面皮上有些發燙,摸摸頭,似乎又不像發燒,他曉得這是興奮過度所致。他摒退眾人,一個人坐在那里,屏息靜氣好一陣子,待到前臺已敲起了鑼鼓點子,他才匆匆地扮起來。他今兒的扮相,完全與當年第一次在三慶班打炮戲唱《戰長沙》時的扮相一樣,頭戴青巾,身穿綠袍,赤面美髯,比之當年的神圣氣象,又多了一番超然脫塵的神態。
終于該著長庚登場了,只見他捋了一下美髯,轉過身來,沖眾人抱手一揖,雙眼微微眨了一下,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他什么也沒說,轉過身去,接過青龍偃月刀,大踏步地走上臺去,走到臺中,一個轉身,一個亮相,臺上臺下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沖天的叫好聲,人們早已忘記程長庚唱戲不準喝彩的規矩。盧臺子和徐小香緊張地盯著大老板,一聲叫好后,大老板似乎輕輕地搖了一下頭,微微地皺了一下眉,待到器樂響起來,只見大老板將青龍偃月刀的刀把往地下一杵,向前一步,這一步好像有些搖晃,盧臺子與徐小香心下一緊,待要喝叫拉幕,只見大老板又穩住了,笛子給了一個音,長庚張開口來放聲就唱——卻見一股血箭從他的口中噴出,長庚圓睜雙眼,左手撫胸,右手杵著青龍偃月刀就要倒下。盧臺子與徐小香搶上臺來,一把抱住,然后將他輕輕地放倒。全體看客先是吃驚,待醒悟過來,個個都要往前擁,叫趙德祿勸住,看客們站在自己的位子上,眼巴巴地盯著臺上。
長庚倒在紅氍毹上,睜著一雙無神的大眼,口里已是不能說話。章圃扔掉鼓鍵搶上前來,拉著父親的手,不知說什么好,只有哀哀痛哭。望著大老板漸漸失散的目光,盧臺子和徐小香也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一時間,全場上下,哭聲震天,驚動了四面八方的人們。
長庚去了!他倒在紅氍毹上,倒在親友們的面前,倒在幾十年來支持他、愛護他、敬仰他的觀眾面前,他盡了力了!為了皮黃,為了中國的京劇事業,他奮斗到最后一口氣!
長庚的去世令梨園界震動,三慶班直到終七才開鑼。
程長庚被當時及后來的人們譽為“京劇鼻祖”、“開山祖師”、“亂彈巨擘”、“徽班領袖”、“老生泰斗”、“至圣先師”、“伶圣”、“劇神”,這是當之無愧的!
譚鑫培:巨星隕落抱恨以終
民國六年(1917年)3月8日,一輛金鞍玉轡、風鐸響鈴的豪華騾車駛進大外廊營譚家大門。(江)宗澄從車上跳下來,口氣驕橫地說:“陸干卿派我請譚叫天來了!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譚鑫培見非去不可了,便命兒女們退下,說道:“要走就走,你們可真看得起我呀!”
譚鑫培和家人默默告別,被攙扶上騾車。
到了相府,見戲碼已經排定,他的戲是《珠簾寨》“收威”。這出戲唱做俱重,特別是“收威”的“起霸”,極需功力,病中的譚鑫培哪有氣力去演呢?!
譚鑫培提出換戲。
戲提調見譚鑫培有氣無力,神色不佳,也從一旁幫忙說話,最后,答應由譚鑫培自定戲碼。譚鑫培不假思索,定下了《洪羊洞》。
《洪羊洞》又名《孟良盜骨》、《三星歸位》,也是譚鑫培最負盛名的拿手戲之一。描寫的是楊繼業死于北國,遺骸藏于洪羊洞中,繼業向六郎托夢,囑其取回骨殖。孟良在盜取骨殖時,誤傷焦贊,自刎而死。六郎得報后,驚悼成疾,吐血身亡。一劇之中,三位英雄命歸黃泉,充滿了濃重的悲劇色彩。開戲時辰已到,譚鑫培匆匆扮裝登場。他從病房開始唱起,霎時間他感到自己和六郎融為一體。一邊唱,一邊想起自己的境遇,悲憤處不由得老淚縱橫。他仿佛不是在演戲,而是現身說法,向臺下、向世人訴說著世道的不平和人生的坎坷。六郎的一段煻黃快三眼牐素來是譚鑫培最叫座的一段唱,清醇渾厚,蒼勁淡遠,圓潤簡凈,無美不具,令人百聽不厭。然而今天,譚鑫培卻唱得如泣如訴、若斷若續,不似原來尺寸。下面該接唱[搖板]了,譚鑫培突然間面色大變,哇哇地吐血不止。
頓時,滿臺皆驚,亂成一團。
人們將譚鑫培扶下臺去,戲草草收場。
譚鑫培被送回家中,仍然吐血不止,病情急劇惡化……
譚家籠罩在一種不祥的氣氛之中……
兒女們全來了,譚鑫培顯得十分高興,病情好像也輕了一些。
譚鑫培不僅把畢生的智慧和才華獻給了京劇事業,還辛苦締造、慘淡經營了譚氏家族。為了這個大家庭,他不知經歷了多少坎坷,流下多少辛勞的汗水。他不僅是兒女們的靠山和搖錢樹,而且成為兒孫們的精神依托和支柱。他得到兒孫們的孝敬和崇拜,使譚家成為梨園界少有的熱氣騰騰、溫馨和睦的大家庭。
兒孫們怕他太累,除去守護的,都漸漸離去了。
迷朦中,他耳邊又響起熟悉的緊鑼密鼓、急管繁弦,響起震耳欲聾的喝彩聲,賽馬場上得得的馬蹄聲,鴿群清脆的哨子聲,潭柘寺、戒臺寺悠揚的晨鐘暮鼓,還夾雜著慈禧老佛爺的夸獎聲、大總管李蓮英陰陽怪氣的笑聲……
譚鑫培的靈魂離開了肉體,在春天澄碧的晴空中飛升!
這一天是民國六年煟保梗保紡輳牐吃攏玻叭鍘
一顆巨星隕落了
絲竹斷,鑼鼓歇,各戲園暫停唱戲。
京城肅穆,梨園同悲。
接連好幾天,數以千計的“譚迷”們擁向大外廊營譚宅吊唁,道路有時為之堵塞,哭泣聲響徹南城。
靈柩停于家中二十一天,然后按照他生前的遺囑,遷于戒臺寺的松筠庵。
發葬之日,儀仗隊伍連亙數里,童男童女衣著綢緞,車馬用黑絨制成,孝衣孝服,白幡白花。
無論怎樣評價他,都不能否定這樣的事實:譚鑫培使京劇走向真正的成熟,他是京劇發展史上劃時代的巨擘。
程硯秋:英年早逝
程硯秋入黨以后,以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鞭策自己為國家為人民多做貢獻。他參加社會活動、學術討論。從事教學、理論研究,他像鼓滿了風的船,像上緊了的弦。他自認為身體好,殊不知潛在的疾病、尤其是心臟病已在侵襲他的身軀。
春節后一天休息,他和程夫人到電影院看蘇聯影片《奧賽羅》。看完回家,程硯秋行走十分困難,他的腿發硬,不聽使喚,身體平衡難以控制,總像要摔跤。短短的三站地公共汽車路,程硯秋覺得那樣漫長,走得非常艱難、痛苦。這明明是心腦血管病發作的先兆,可粗心的程先生自信本人身體好,沒有及時求醫檢查,以為打拳練功,出一身透汗渾身就舒服了。回家以后,便一個人在屋里練起功來,這對病情無疑是雪上加霜。他練著練著,忽覺得一股氣涌上來,無名火冒三丈,胃很難受,以為餓了,便吃了點東西,可心口越發覺得氣悶,憋得滿頭大汗。請來街道的大夫,診斷是痙攣,注射了一針藥,似乎覺得好一些。程硯秋不太信服西醫,又遣人請來中醫大夫,服了中藥平和多了。后來,他又感到胸悶氣阻,憋得豆粒大的汗珠順著面頰直流,程夫人慌了,趕忙把老朋友李養田大夫接來,診斷是心臟病,需要馬上住院。
到了北京醫院,確診為心肌梗塞,要絕對臥床休息。賀龍和文藝界的許多負責人都來探視。程硯秋住院后,精神日漸好轉。
1958年3月9日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
下午,程硯秋的二兒子永源來醫院,看到父親精神格外好,壓在永源心上的一塊石頭仿佛變輕了。他離開醫院時,程硯秋還叫他帶些好茶葉來。
后來,程硯秋的女弟子江新蓉來看望他,聽到老師喃喃自語:“我的病就要好了,我可以工作了,快給賀老總打電話,讓他放心吧牎苯新蓉陰郁的心情頓時現出了彩云,心中默然念著:“老師的病體轉危為安了牎笨斕嬌晚飯的時間,程硯秋讓馬少波和江新蓉也快回家吃晚飯,并叮囑新蓉道:“再來時給我帶幾顆青果來。”
程永源回家將看望父親的事一說,程夫人急忙吩咐人上街買回普洱茶。她拆開紙包,小心翼翼地將茶葉裝入一個精巧的茶葉筒里,筒已裝滿了,她搖了搖,按了按,又裝了一些進去,程夫人希望丈夫多喝一些,早日恢復健康。裝好茶葉,蓋好筒蓋,她準備明天一早就給丈夫送去。
傍晚時分,程夫人剛剛端起飯碗還沒來得及吃,北京醫院急電家里說病人緊急,趕快來醫院。程夫人慌忙叫車趕到醫院。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了病房,看到的卻是撒手人寰的丈夫,程夫人頭上轟地一聲巨響,頓覺天塌了下來。
程硯秋的心肌梗塞再次突然發作,醫生搶救無效,僅僅八分鐘,這位杰出藝術家的心臟便停止了跳動。他走得實在太匆忙了,沒來得及喝夫人為他準備的普洱茶,沒來得及咀嚼弟子江新蓉為他準備的青果,沒來得及總結完他的藝術創作經驗,沒來得及再上課堂指導他的學生,沒來得及率團赴法國參加國際戲劇節……
一顆巨星突然隕落,猶如晴天霹雷,眾人為之震驚。人們怎么也不敢相信年僅四十八歲,身體健壯的程硯秋會突然離開人世,然而事實竟是那樣無情,那樣殘酷。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戲劇家協會、中國戲曲研究院等單位,立即組成了程硯秋同志治喪委員會,名單如下:
主任:郭沫若
委員熞孕帳媳駛為序牐
丁西林王昆侖田漢劉芝明齊燕銘
沈雁冰馬敘倫馬少波馬彥祥周恩來
周揚周信芳周巍峙尚小云陳叔通
歐陽予倩 鄭振鐸 夏衍羅合如
荀慧生康生蓋叫天楚圖南晏甬
陽翰笙張庚張夢庚彭真賀龍
梅蘭芳蔡楚生蕭長華錢俊瑞
程硯秋逝世的消息,傳到海外,國際友人發來唁電,悼念程硯秋同志。
程硯秋的靈柩停放在西城嘉興寺殯儀館熛殖橋附近牐瞻仰遺容的人群絡繹不絕。程硯秋的生前友好,程門弟子,首都戲劇界的許多知名人士,各行各業的程迷們,懷著沉痛的心情,向一代藝術大師告別。青龍橋的農民含著淚水,拖著沉重的步履趕來了,望著程硯秋帶著一絲微笑的遺容,他們怎么能相信“四叔”就此長眠不醒呢?想著他和自己一同種地,想著他在寒風凜冽中送來了救濟糧食,想著他為農民的孩子辦中學,他們嚎啕大哭,怨天公太不公平,為什么好人命不長?
追悼會由郭沫若主持,嘉興寺內掛滿挽詩、挽聯和花圈,程硯秋靈柩停放在鮮花、綠葉中間。參加公祭的有賀龍、陳毅、沈鈞儒、沈雁冰、張奚若、許廣平、邵力子、王維舟等。
梅蘭芳:寒梅不殞
1961年5月31日,梅蘭芳率領梅蘭芳劇團到北京西郊的中關村,為中國科學院的科學家們演出了《穆桂英掛帥》。謝幕時,與郭沫若院長合影留念。這是梅蘭芳自1904年第一次登臺以來,在舞臺上所進行的最后一次演出。
兩個月后,梅蘭芳感到胸部不適,遂臥病在家,后又到北京阜外醫院住院治療。經該院心臟內科主任黃宛教授與協和醫院內科主任張孝騫、副主任方沂、北京醫院內科主任陶恒樂等專家會診,確認梅蘭芳患的是急性冠狀動脈梗塞合并急性左心衰癥。
8月5日上午,聽到這個消息的周總理趕到醫院來了。他對梅蘭芳說:“我在北戴河開會,聽說你得了心臟急病,住院治療,特地趕來看你。”梅蘭芳望著這位一直關心著自己工作、生活的國家領導人,心里充滿了感動:“這大熱天,驚動您,我心里很不安。”
周恩來總理坐在梅蘭芳的床邊,給梅蘭芳切起脈來,他說:“我懂一點中醫,你的脈象弱一點,要聽大夫的話,好好靜臥休養。好在你會繪畫,出院后,可以消遣。”梅蘭芳一聽說讓他休息,有些著急,告訴周總理:“這次新疆有一條鐵路落成,約我去參加慶祝通車典禮。火車票都買好了,可是走不成了,真是遺憾。”周總理忙說:“等你病好了,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國內國外都可以去嘛!但是你現在的任務是養病,一定要躺在床上。祝你早日恢復健康。”
周總理站起身來告辭,他按住掙扎著想坐起來的梅蘭芳說:“心臟病,就要躺在床上靜養,不要起來。”隨后,轉身對醫生們說:“你們平時就注意我們中央領導同志的健康,像梅院長的病,應當早就發現。這次經過搶救,希望能轉危為安,你們要用心護理。”臨走時,周總理又對梅蘭芳說:“我明天回北戴河,下次回來再來看你。”
1961年8月8日凌晨五時,梅蘭芳的心臟病急性發作,醫護人員全力搶救,終于未能控制住死神的肆虐。一代戲曲藝術大師——梅蘭芳病逝。
梅蘭芳治喪委員會由周恩來等六十一人組成,陳毅任主任委員。
8月9日,郭沫若驚聞梅蘭芳去世的消息,趕寫了《在梅蘭芳同志長眠榻畔的一剎那》一文,悼念梅蘭芳的逝世。
8月10日上午,北京各界二千余人在首都劇場舉行了隆重的梅蘭芳追悼大會。陳毅副總理主祭,并代表中共中央和國務院表示哀悼,對梅蘭芳同志的家屬表示了慰問;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致悼詞。中央和北京市有關部門負責人周揚、張蘇、夏衍、林默涵等參加了公祭。參加公祭和向遺體告別儀式的還有蘇聯等各國駐華使節和外交官員以及正在北京訪問的一些國際友人。
9日至10日,治喪委員會收到了來自國內外的唁電共二百八十多封。全國各大報紙均陸續刊發了有關悼念梅蘭芳的各種文章。同時,世界許多報紙也報道了梅蘭芳逝世的消息,有的還刊發了他的照片和生平簡介。
8月21日,香港各界人士在九龍普慶戲院舉行了悼念梅蘭芳先生大會。
8月29日上午,梅蘭芳的靈柩被移至北京西山碧云寺北麓萬花山安葬。
馬連良:天未老人已去
1966年春天來了,但政治上卻沒有解凍反而更肅殺了。風聲一天緊似一天,多少卓有功勛的黨、政、軍領導干部,一個一個被揪了出來。對《海瑞罷官》的批判更是不斷加溫。開始還僅是把批斗的矛頭對準編者吳晗,后來,凡是編過海瑞戲的、演過海瑞戲的,都遭劫在數、在數難逃。
這一天,馬連良和張君秋在北京建國門外的一所學校里演出現代戲《年年有余》。當他在廣播中聽到老友周信芳竟被說成是“反革命分子”,他想到自己主演的是報上天天批的《海瑞罷官》,恐怕也難逃羅網,說不定也許明后天,自己也會被拉出來示眾。
第二天也即是6月5號上午,在中和戲院煴本┚┚綞團團部牼陀腥頌了馬連良的“大字報”,從此,馬連良便被打入另冊。而6月4號他演出的《年年有余》,包括他自己在內,誰也沒想到這一出現代戲,竟成為他五十五年藝海生涯中的最后絕筆!從此被徹底趕出京劇舞臺,痛哉!
馬連良受不了這沉重的一擊,躺倒了。在醫院里治了一個多月后,造反派一道令下:不允許再在醫院里治病了,不管病情如何,馬上回團報到接受批斗。
僅僅一個月的光景,馬連良蒼老了十年。以前那么精神的馬三爺,如今步履艱難,腰彎背駝,竟拿起了拐杖。他失去了行動的自由,不準回家。他已被打成“牛鬼蛇神”,他的罪名大得很,頭銜多得怕人:什么“漢奸”、“戲霸”、“漏網大右派”、“反動學術權威”等等。還單獨給他設置了一個“牛棚”——在他上班的北京京劇二團團部中和戲院觀眾席東北墻角,用團里的布景片子橫豎一搭,便成了一間類似囚室的小黑屋。內設破小木桌一張,破小木凳一只,破洗臉盆一個,再加上一些簡單的洗漱用具:毛巾、肥皂、牙刷、缸子等,這便是他——一代著名京劇藝術家的全部家當。
昔日穿綢掛緞的馬連良,如今是一身藍色老布制服。過去腳下總是一雙極干凈極光亮的黑皮鞋,也換成一雙舊布鞋。面色灰黃,浮泡囊腫,哪里還有一點過去馬連良的神采……
然而,這還不算苦,最大的苦難,莫過于這一年的“紅八月”。
這一年的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上百萬“紅衛兵”走上街頭,“掃四舊”。
一批又一批的“小將”,光臨西單民族文化宮對過報子街胡同內的馬寓熛治全國政協“京劇昆曲室”所在地牐一遍又一遍地洗劫,真是掘地三尺,拆屋破壁,而且還要將馬連良從中和戲院押來向“小將”們交待何處還藏有金銀財寶,何處藏有現金外幣。據說,馬連良珍藏一件國內外罕有、價值連城的古董——翡翠飾物,通體碧綠、晶瑩潤透,誰見到都會愛不釋手,算得上一件國寶。馬連良愛逾性命。他惟恐“紅衛兵”不知這件國寶的價值,便親手獻給抄家的“紅衛兵”的頭頭,還哆哆嗦嗦地說:“‘紅衛兵小將們,這個翡翠飾物可是國寶,價值連城,請你們千萬不要損壞它,我請你們代我捐獻給國家。”
馬是誠心誠意要將此寶物捐獻給國家,所以才豁出命去乍著膽子向他們陳述。哪知,不說還好,一說倒糟了,當那個頭頭聽說“捐獻給國家”幾個字后,竟勃然大怒,只見他一把搶過寶物,然后狠狠向地下一摔,只聽“嘭”的一聲,那翡翠竟被摔得粉碎!可憐的馬連良,此時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天旋地轉,頭痛欲裂,悲痛、委屈、恐懼、屈辱……一齊向他兜來,六十多歲的老人,迭經打擊,只聽“咕通”一聲,馬連良昏倒在地,不醒人事……
依舊是黑暗的“紅八月”的一天,一個十六七歲的女“紅衛兵”,身穿一身綠軍裝,手執一條皮鞭,兇神惡煞一般,闖進“牛棚”,命令包括馬連良在內的所有“牛鬼蛇神”,一律朝她跪下,然后讓每個人交待掙多少工資,聽完后,更像中了魔似的,瘋了般地大喊大叫:“你們這是喝人民的血呀!你們都是吸血鬼,不能再讓你們掙這么多錢啦!以后你們每個人每月發十二塊錢生活費!”說完,又把皮鞭在空中連揮了幾下,然后咬著牙跺著腳悻悻地走了……
馬連良雖然還活著,但他身心受到極大的損傷,全身浮腫,他不知道這是心臟病晚期的征兆。死神已向他逼近,已近在咫尺,可是被“四人幫”控制的所謂“革命組織”卻不允許馬連良去治療……
那是1966年12月13日中午,馬連良在中和戲院排隊買了一碗面條后,體內最后的生命力也消耗殆盡,就像他過去在舞臺上演《清風亭》的張元秀臨死前一幕那樣:先扔了拐棍、再扔了手中還盛著面條的碗,然后一個跟頭摔了下去……
三天以后,即1966年12月16日,當代最杰出的京劇老生表演藝術家馬連良先生懷著一腔悲憤和不理解,永遠合上了他那雙明亮而睿智的雙眼,含冤逝世……終年六十六歲。
十二年之后,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開落實政策大會,為受迫害致死的馬連良先生平反昭雪。
荀慧生:風中的燈盞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荀慧生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成了“牛鬼蛇神”、“反動權威”、“殘渣余孽”、“三名三高”、“反黨分子”……被揪了出來,拋進了“牛棚”。
在蹲“牛棚”的日子里,干最臟最累的活兒,體罰、揪斗是很平常的事,從表面上看,他最軟弱,不聲不響,逆來順受,但他內心是很倔強的,他要求自己一定要頑強地活下去,不能像老舍那樣尋短見。也不能憋悶自己,生出一場大病來。他要求自己事事往開處想,健康地活下來,讓時間證明他是正派、善良、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的好人!
不久,荀慧生被押送到京郊的沙河農場,當時叫作“下干校”。對于革命群眾來講是勞動鍛煉,對于“牛鬼蛇神”來說就是監督勞動,荀慧生是屬于監督之列,進行的是勞動改造。
1968年12月的一天,荀慧生感到自己的體力實在不行了。他的腿和腳都腫了,身子很虛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他還是掙扎著起來,下地去勞動。途中他實在支持不住自己那越來越沉重的身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倒在了瑟瑟北風之中。他聽到了有人罵他“裝死”,有人說他這是“逃避勞動”,也有人嘆息……讓人難以想象的是,他們竟然讓他在冷冰冰的泥地上,在寒風之中躺了四個多小時,他感到很冷,可他一動也動不了。四個多小時呀,沒有救護,沒有醫療,沒有保溫措施……當女兒趕到時,荀慧生已是氣息奄奄。女兒哭著,叫著,哀求著,總算是把他送進了醫院。
荀慧生發著高燒,醫生診斷是“老年肺炎”。醫護人員抱怨家屬耽誤了,送來得太晚,生命危在旦夕。病床邊只有女兒,她含著眼淚對爸爸說:“我得到單位里看看,請個假。爸爸,我一會兒就回來。爸爸,您可要等著我,等著我回來呀牎…”
女兒含著淚去了。她不是不懂事,也不是狠心,荀慧生的女兒,處境是可想而知的。荀慧生的床邊沒一個親人。他等呵等,等了許久,沒有一個親人來。他心里很明白,家人來趟醫院不是件容易事,因為他們和他一樣,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實在是等不及了……。這一天是1968年12月26日。
1979年,荀慧生得以恢復名譽。
同年5月24日,荀慧生追悼會和骨灰安葬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禮堂舉行,有近二千人參加追悼會。黨中央領導人鄧小平、胡耀邦、陳云、譚震林等和文藝界知名人士等送了花圈。
蓋叫天:小木屋的悲劇
1966年夏天,杭州這個大火盆,氣溫高達三十八度,蓋叫天被拉去游街,他們給他戴上高帽子,穿上武松的戲衣,裝在一輛垃圾車上。五嬸也被拉出來,光著腳,不穿鞋襪,跟隨在車后,走不多久,她的雙腳就磨出血來。蓋叫天年近八十,怎經得起這般羞辱與折磨,他憤然從車中躍出,摔在地上,以致腰椎骨摔斷,他們再把他扔回車上。
接下來是掃地出門,他和老伴、孫女被從金沙港的燕南寄廬中趕了出來,他數十年珍藏的那些羅漢、塑像、繪畫、古玩以及全部衣物家具被洗劫一空。
但“四人幫”和他們的爪牙并不就此為止,他們不斷舉行批斗會,將他拉去批斗。最殘酷的一次,是1968年在杭州青年路燈光球場,省委省政府的“大小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都被押進場地,有五百多人,每人頸下掛一塊牌子。蓋叫天也被押來了,他這時已經蓄發留須,長長的直披到肩上,雙目緊閉,閉口不語。造反派要他跪倒,他堅決不跪,上去幾個特意挑選的會武術的壯漢,強行要他下跪,他雖已年近八十,但都不能動他分毫。他們要扭折蓋叫天的手臂,都被他用巧勁避過。他們用一根粗木杠,將他背朝天掀倒在地,用木杠壓住他的雙腿,兩個壯漢踩在杠的兩頭,強行把他上身拉起來。只聽“咔嚓”一聲,蓋叫天的腿被壓斷了。這位在舞臺上為藝術累次斷肢折臂,以驚人的毅力,戰勝傷殘,重新站立起來的藝術家,萬萬沒有想到,最后,他的腿、他的臂,還是不能保住,這一次可是徹底地斷了!
轉眼是蓋叫天八十三歲生日。往年每個生日,蓋叫天的習慣是吃一碗有著特制澆頭的面。這天他對老伴說,生日快到了,能不能再給他做這樣一碗面。這要求本是極易辦到的小事,可在這時刻卻難住了五嬸。
第二天,五嬸想方設法借了錢做成一碗面端給蓋叫天。蓋叫天接過面,愉快地吃完。
吃完面,他提出要洗浴。11月的天氣,小木屋又是四處漏風,穿著棉袍都嫌冷,怎么洗浴?但他堅持要洗,五嬸只好依他,把門窗堵上,把室外的煤球爐移進屋內,勉強提高些溫度,幫他洗了個澡。
吃了面,洗了澡,蓋叫天睡了下去。過一會兒,他把老伴叫到身邊,對她說:“劍鳴娘,我們平白無辜地遭到這份罪,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如果我先走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要求五嬸重復三次回答他:“要活下去,要活下去,要活下去。”五嬸含著眼淚,照著他的要求回答了。于是他才閉眼睛,不再說話,安心地睡去。
這以后,他身體更虛弱了。過了年,由于天氣嚴寒,他抵抗不住,感冒發燒,五嬸要送他上醫院,但家中只有十五塊錢,去文化局請求,造反派不理。她只得叫了一輛三輪車,送他到醫院。三輪車駕駛員聽說這老人是蓋叫天,不要車錢,將他送到醫院。但他是“牛鬼蛇神”,得不到應有的治療。于是再回到小木屋,經過漫長的黑夜,在天將黎明之前,他溘然去世。身邊還放著那對代替雙鞭的木棍,時為1971年1月15日早晨,終年八十三歲。
粉碎“四人幫”后,蓋叫天的十載沉冤平反昭雪。1978年9月16日,中共浙江省委、省革委會在杭州龍駒塢為蓋叫天舉行了隆重的骨灰安放儀式。
1986年,浙江省人民政府重新修建坐落在西湖邊丁家山上由蓋叫天生前自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的壽墳,將蓋叫天的骨灰移葬此處。
裘盛戎:凄雨悲秋
裘盛戎堅持隨隊去南方體驗生活,正是為了求得在舞臺上的一席之地。然而,當《杜鵑山》的第三次修改本搞成,這個戲最終又可以投入排練之際,卻給了裘盛戎一個沉重的打擊——在這次新公布的演員名單中沒有裘盛戎。這也就是作家汪曾祺先生在懷念裘盛戎的文章中所說的“臺上不‘用裘盛戎了”。這是對裘盛戎藝術生命的致命的一擊,是對他小心翼翼地力求維持自己在藝術上一線生機之苦心的粗暴回答。裘盛戎那顆為了藝術事業而燃燒著的火熱的心冷下來了。這個在動亂的歲月里沉默寡言、謹言慎行的人也終于忍不住流露出了他的牢騷與不平:“樣板戲里哪能要咱們這號人啊!還是少管閑事吧!”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裘盛戎的身體垮了下來,他咳嗽得也更厲害了。經過檢查證實,他得了肺癌。
裘盛戎的病確診以后,他住進了醫院。經過醫生的精心治療,裘盛戎病情穩定,體力和臉上的氣色都有所恢復。于是裘盛戎又出院回到家中繼續療養。
然而就在1971年夏秋之交的一個炎熱的日子里,裘盛戎的病情迅速惡化了,他在家中突然暈倒,不得不再次住進醫院。經過一番檢查,給一切關心他的人的心中潑下了一盆冷水,——裘盛戎的肺癌已擴散到了腦部。
在病痛折磨下,裘盛戎迅速瘦成了皮包骨,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由于對頭部進行放療烤電使他半邊臉被“烤”成了深褐色。有時裘盛戎在迷迷糊糊的昏睡狀態中度過,有時又呼吸困難,痛苦得肌肉抽搐。裘盛戎住的是單間病房,晚間由夫人李玉英陪住,大女兒的未婚夫劉耀春和弟子夏韻龍等擔負起護理中的一切活兒。裘盛戎的弟子方榮翔當時正在長春拍《奇襲白虎團》的電影片。他聽說師父病重的消息后,也心急如焚地要來北京探病,但是由于請假極其困難,拖延若干時日以后,他才終于趕到了師父與病魔最后搏斗的病榻前。方榮翔來后,和夏韻龍一樣精心護理和伺候師父。
癌細胞雖說已經侵入裘盛戎的腦部,但是每當他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頭腦始終是清楚的。一天,他把正在病房里干著什么的方榮翔叫了過來熒釙櫚囟V鋈儐杞窈笠歡ú灰把練了幾十年的功夫扔掉,然后把自己戴了多年的手表摘了下來,交給榮翔道:“榮翔啊,拿著,我現在沒有什么可給你的,就把這只手表送給你,留個永久的紀念吧牎狽餃儐柚道這是師父與自己的訣別之語,不由得悲從中來,熱淚盈眶,但是他又怕引得師父傷心,只能強忍住淚水,一邊珍重地把師父的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一邊勸慰師父安心靜養,不要勞心傷神。
那一天,裘盛戎醒來時正是早晨六點多鐘,他看到方榮翔、夏韻龍都在眼前,就對夏韻龍說,他還想吃昨天做的炒面片。于是夏韻龍回裘家做飯去了,留下方榮翔在病房伺候。
等夏韻龍在家給師父做好早點拿到醫院時,卻看到方榮翔正在樓梯口站著呢。他一看榮翔沒在病房陪著師父,心里就感到有些異樣。果然他聽到方榮翔悲傷地對他說:“咱師父沒有了。”夏韻龍走進病房里,看到裘先生的臉上的表情平靜而無痛苦,只是眼睛還睜著,似乎在期盼著什么。
這一天是1971年10月5日。
這個在大庭廣眾之中,在琴聲、歌聲、鑼鼓聲、掌聲、喝彩聲中生活了一輩子的著名藝術家,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卻顯得是太冷清、太寂靜了。他就像一抹白云飄向遙遠的天空,一粒石子沉入深深的海底那樣消失了。
周信芳:生命的最后時刻
1975年初,周少麟(周信芳之子)刑滿釋放了。
這時,周信芳已心力交瘁,健康狀況急劇惡化了。不久,他因冠心病、消化道出血和肺炎,由他兒媳等送進了華山醫院。當時,有一位陳醫生擔任醫院行政總值班。敏禎對這位陳醫生說:“同志,我是周信芳的兒媳……”她的語氣有點兒拘束。
醫生請她坐下。她繼續說:“他是現行反革命.我是負責監督他的。他現在病得很厲害,因為不想到掛鉤的公費勞保醫院去,所以送到你們華山醫院急診室來。”陳醫生并沒有被“現行反革命”幾個字嚇倒。因為他心里明白,周信芳決不會是什么反革命。他說:“我們是醫院,先不要管他是什么人,還是先到急診室去看看他到底病得怎么樣了!”
這普普通通的幾句話,使敏禎高興得連連點頭。陳醫生到急診室一看,只見躺在診察床上的老人面色蒼白、形體消瘦,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當年在舞臺上神采飛揚的麒麟童,竟被折磨得這副樣子。
在急診內科當班的,是一位很有臨床經驗的老醫師。他已經對周信芳的病情作了診斷,病歷也寫完了。陳醫生走過去,在他耳邊輕聲問道:“這位老人病得很厲害,看需不需要住院治療?”
老醫生也低聲答道:“從病情嚴重程度看,應入院治療,只是……”
“其他先不管,你就按病情處理,讓他入院治療。”陳醫生略為沉思了一下,又說,“如有人查問,就讓他找今晚的行政總值班好了,我負責。”
老醫生立即設法聯系病房。不巧,當夜內科幾個病室都沒有空床。直到第二天上午,周信芳才被收進七病室。這病室前組是心血管病房,后組是消化系統疾病病房。這對周信芳的治病是有利的。當同病房的病員知道他就是周信芳時,都為他受的冤屈公開表示不平。不久,主管醫師在醫囑上書寫了“病危”兩字。主管醫師和上級醫師對周信芳的病很重視,一些該采取的措施全都用上了,還輸了幾次血。
3月7日夜晚,值班醫師發現周信芳神志恍惚,呼吸急促,嘴唇干裂,而且消化道出血不止。醫生懷疑是胃癌所致,但因病人年老,又處于病危狀態,不宜對胃腸作深入檢查,只好采取保護性措施。
3月8日上午7點15分,周信芳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一代藝術大師含冤逝世了。終年八十歲。
當周少麟與敏禎等送周信芳的遺體出病房時,凡是能起床的病員都起身跟在后面相送……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了。周信芳的冤案隨之得到平反。
1978年8月16日,在上海龍華火葬場隆重舉行了周信芳同志平反昭雪大會,并舉行了骨灰安放儀式。參加者七百多人。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同志送了花圈。巴金致悼詞。周信芳的骨灰安葬于龍華革命烈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