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無效
1960年金秋時節,我懷著欣喜的心情踏進北京大學的校門。到東語系報到后,首先面臨選擇專業的問題。那時候,在我們這些青年學生心目中,外語是革命的工具。盡管季羨林先生在全系新生大會上,鼓勵在中學學過英語的同學選擇梵語、巴利語專業,卻沒有一個學生將梵語、巴利語填為第一志愿,最好的也是填為第二志愿,多數像我那樣填為第三志愿。就這樣,按照組織分配,我進入了建國后開辦的第一個梵語、巴利語班。
經過政治學習和下鄉勞動這樣一些新生入學教育后,在初冬時節,正式上課了。一開始,我們是在外文樓一間陽光充足的教室里上課。沒上幾次,便通知我們換教室。那是外文樓后面的一排低矮的平房。前面的外文樓擋住了陽光,所以,這些平房比較昏暗,有時上課還要開燈。而且,平房里沒有水暖設備,只在墻角邊安個火爐。當時正逢三年經濟困難時期,煤炭供應不足,火爐只是怏怏地保持著低溫。而那時北京的冬天比現在冷多了,在這樣的平房里上課總有凍手凍腳的感覺。課間休息時,大家就跺跺腳,搓搓手,也喜歡湊到火爐邊暖和暖和。我們這些青年人尚且如此,何況季羨林和金克木這兩位年已半百的老師呢!就在這樣的平房中,季先生和金先生把我們帶入了繁瑣的梵語語法海洋之中。他們一個一個字母地教我們書寫,一個一個音節地教我們念誦,繼而講授語法、例句和課文。就這樣,我們在外文樓后面的平房里度過了學習梵語的啟蒙階段。
直到后來,我們才聽說是季先生主動將好教室讓給系里的外國專家使用。“文化大革命”期間,趁著去北京大學看大字報,我也曾特意到外文樓后面去看看。只見那里野草叢生,平房門窗洞開,桌椅殘缺,爐子冰冷,一派凄涼景象,使我茫然的心中更添惆悵。在改革開放的今天,那一排平房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氣宇軒昂的博物館。那排平房是被拆除了,但它們永遠聳立在我的心中,連同兩位老師的諄諄教誨。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當時,全國正在開展“四清”運動。告別母校時,季先生與我們相約:參加一年“四清”運動后,大家再到北大來,一起學習和工作。不曾想這個約言直到十余年后才得以實現。十年“文革”動亂后,季先生又出來工作。他沒有違約,想組織我們翻譯巴利語佛典《本生經》。那時,還沒有復印機,他讓系里打印了一部分《本生經》原文,分發給我們。我拿到《本生經》的打印稿后,便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不料想,這就促成了我以后十余年與巴利語佛典結下不解之緣。
不久,我調入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和北京大學合辦、季先生主持的南亞研究所工作。那些歲月,是國內學術研究蓬勃發展的年代。我與黃寶生合作譯完《佛本生故事選》后,于1983年前往斯里蘭卡佩倫德尼耶大學進修巴利語,主要從事巴利語佛典《經集》的翻譯和研究,1985年回國。這時,《佛本生故事選》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我翻譯的《經集》于199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從斯里蘭卡回國后,我無形中已成為巴利語“專家”,主攻巴利語佛教。而當時巴利語三藏經典只有北大東語系圖書館存有一套,書的原主人是陳寅恪先生,藏在外文樓三層的一間小屋里。我每次從城里趕往北大借閱幾冊,工作起來,諸多不便。金克木先生還將他經過“文革”殘存的幾冊天城體巴利語佛典贈送給我。后來,我與北京圖書館東編室朱小蘭談及此事,不想她很快征得領導同意,為北圖訂購了英國巴利圣典會出版的全套巴利語經典。這套巴利語經典為我的巴利語佛教研究提供了方便,也鼓起了我撰寫《佛陀和原始佛教思想》這部專著的勇氣。
《佛陀和原始佛教思想》這部專著于1997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其宗旨是,利用巴利語原典,向中國讀者提供盡可能接近原始面目的佛陀生平傳記和原始佛教思想。因為巴利語三藏畢竟是現存最早的佛教文獻資料。佛教源遠流長,經歷了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的發展演變過程。原始佛教與大乘佛教乃至密宗相比,其內容和形式變化之大,在世界宗教中實不多見。因此,研究佛教必須高度重視它的歷史發展過程。
無論如何,從歷史和現實看,中國還稱得上是一個佛教研究發達的國家??墒牵瑢τ谠挤鸾痰难芯?,始終是個薄弱環節。這里面有佛教派別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存在語言障礙。近代以來,陳寅恪、湯用彤和呂澄諸先生都學習和掌握梵語和巴利語,以求對佛教進行追根溯源的研究。季羨林和金克木兩位先生開設梵語、巴利語班,也是意在繼承這一優良學術傳統??上?,這屆梵語、巴利語班學生畢業后,分散在各個工作崗位,經歷種種波折,迄今還堅持從事梵語、巴利語文獻研究的老同學,已寥寥無幾。長期以來,我在巴利語佛教研究的道路上,踽踽獨行,不勝寂寞。欣慰的是,我的研究工作始終得到我的兩位恩師季先生和金先生的熱情關懷和支持,我的譯著和一些論文發表后,也能得到一些真正關心佛教研究的、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們的勉勵。
我對原始佛教的研究還是初步的,《佛陀和原始佛教思想》這部著作也是粗淺的。但路總是由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或者一段一段鋪出來的,學術研究也有個由淺入深的過程。我想我的這部著作將會成為國內原始佛教研究的墊底沙石,后來者必高于我。我堅信,中國的佛教研究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