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放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的破題之言,幾乎每一個中國人都會吟誦。《百家姓》是古代幼兒的啟蒙讀物,入學伊始,五六歲的幼童就捧著《百家姓》咿呀誦讀,當時識字的起點,確實高于時下,它是否合乎教學法則,另當別論。但有一點卻是肯定的,在以后碰到難讀的姓名時,大概不會像今人那般猶豫。
傳統社會是家族的社會,家族最顯眼的標記就是姓氏,姓氏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符號,更是一種代代相傳的文化徽章。無論千里萬里,同姓之人相見,即刻就會產生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三百年前是一家”的俗語,像一條無形的紐帶聯系著同一姓氏的人們。人們珍重姓氏,除非萬不得已,絕不會更改。中國有著發達的家族文化,也就有著豐富的姓氏文化。
近年來,出現了尋根的文化熱,有關姓氏的知識讀物日漸增多,姓名學作為一種新興的人文學科,在中國正茁壯成長。《中國姓氏的文化解析》就是姓名學研究與普及中的一部力作。它的最大特點是融學術于趣味之中,將學院式的高頭講章化解為國民津津樂道的知識讀物,這樣的學術貢獻并不是一般學者能夠容易實現的。
王泉根教授在出版本書的同時,還推出了它的姊妹篇《中國人名文化》,這同樣是一部令人回味、情趣盎然的姓名學著作。限于篇幅,本文集中討論《中國姓氏的文化解析》,因為本人覺得姓氏文化比人名文化更能體現傳統中國文化的特色。
姓氏與家族在傳統社會有著突出的地位,如果排列傳統文化門類的話,姓氏文化必然在其中占據較顯要的位置。
古代典章文物制度中,對于姓氏相當重視,姓氏是家族出身與社會等級的標志,“賜姓命氏,因彰德功”(《潛夫論》卷九)。姓與氏原本是分立的兩個概念,在上古時期有姓無氏,西周時隨著宗法制、分封制的推行,為了適應宗族支系標識的需要,根據宗族支系的爵位、官職、封國地望等“命氏”。因此周代出現眾多的與姓不同的“氏”。姓與氏的區別在后人看來是很難理清的文化舊案,本書作者以人類學的眼光對古籍記載的文化資料進行了縝密地考察,提出了正確的理解:姓是大宗(廣義的大宗)的族號;舊有的族號,始祖的族號,木本水源之根的族號;而氏是大宗(姓)分出去的支系——小宗的族號,后起的族號,始遷祖的族號,分居地始祖的族號。“姓者,統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通鑒·外紀》)這是就宗法的角度而言,姓為宗統,氏為分派,說明姓與氏相聯系的一面,要而言之,姓表血統而示女系,氏表功勛而示男系。從社會角度看,姓是血親關系的標記,氏又是社會地位高低貴賤的象征。
春秋戰國時期,隨著宗法制的動搖、分解,宗族支派——氏逐漸向姓轉化,最終在秦漢時期實現了姓氏合一。姓氏的合一,是生物意義的“姓”與社會意義的“氏”之間的結合,秦漢以后的姓氏與先秦的姓與氏有了顯著的區別,姓氏只有基本的家族出身意義,它與個人社會地位沒有必然聯系。雖然在封建社會實行皇權的家族壟斷,但它對社會的控制是通過異姓百官層級管理實現的,與古代的宗法制度有了根本的不同。姓氏在秦漢成為一般平民的家族標記,現代中華姓氏大多定型于這一時期,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姓氏文化由此奠定了基礎。
姓氏脫離了宗法制度,成為平民出身標記,一般不再有明顯地高低貴賤的社會區別,但它作為宗族的標識,很難擺脫宗法因素的影響。在傳統社會,姓氏是家族的徽號,人生而得姓,此后人的一生跟族姓榮辱與共。家族榮譽,家族利益有著突出的位置。一人成名,是一族的驕傲;一人犯奸,是一姓的恥辱。在中國姓氏文化中,族姓永遠擺在第一位。歷史上秦姓與岳姓的傳說,就是中國姓氏文化特色的鮮明體現。在家族社會,對犯有過失的族人除處死外,最重的處罰就是族譜除名,將其逐出族姓。被逐出族姓的人,不僅生時灰頭土臉,即使死去也回不了祖宗的墓地。
族姓不僅是家族的標記,同時也是人們在家族社會安身立命的“護照”。與此相應的是古代社會攀附名人,認祖聯宗的文化習性。本書引用的下面這則傳說,就是對此種情形的生動寫照:傳說江南有個小鎮,鎮上住著朱、項兩大姓,這兩大家族常常爭強斗勝,互不相讓。有一次朱姓蓋了座祠堂,想顯示一下本族的威風。項姓立刻發動族人,也蓋了一座。朱家祠堂在揭祠那天,貼出了這樣一副對聯,“兩朝天子;一代圣人。”上聯言朱姓歷史上曾出過兩位皇帝,一是五代后梁太祖朱溫,一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下聯指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朱氏先祖如此榮耀,使項姓頗覺憋氣,在本族人苦無對策的情況下,他們暗地以重賞向外界征求楹聯,一位三家村的老學究應征來了,他向項氏族人講述了兩個故事:一個是春秋時代的故事,孔子曾拜在項橐的門下,向他學習禮儀。另一個是秦末的故事,項羽在抓到劉邦的父親之后,欲大鼎將他煮死。第二天,項姓祠堂上,掛出了一副大對聯,“烹天子父;為圣人師。”這副對聯與朱家對聯針鋒相對,凌頂壓勢占了上風。朱姓族人見了無不目瞪口呆。
這種攀附歷史名人為自家先祖的風氣在古代很是流行,不僅家族勢力的較量中要動用這些象征性的家族歷史資源,即使是在族內活動中,人們也盲目地認定歷史先人,以顯示家族歷史的遙遠與家族出身的高貴。這種做法在家譜編修中最為常見。李姓追溯到老子李耳,周姓追祖后稷,吳姓始祖泰伯,姜姓則祖姜太公,袁姓則祖袁紹。有祠必有譜,有譜必載世系,世系邈遠不清,于是編造世系成為古代習氣之一。宋人鄭樵對此已有警覺,他在《通志·氏族序》中告誡人們:“氏族之家言多誕,博雅君子不可不審。”由于宗族勢力的擴展,明清時期,偽造世系、家譜的風氣更盛,出現了專業的造假者:“譜匠”。譜匠預制一套可通用的道具,多托始于南宋,如名人序跋、遠祖遺像、朱子題字等,不論張姓李姓,但將名姓一改,即覺天衣無縫。同一衣冠袍笏須髯如戟之人,既可作張家的遠祖,也可作李姓的兒孫。由于家譜世系的東拉西扯,其歷史價值往往被大打折扣。這也是人們在歷史研究中不大重視家譜資料的原因。
虛構家史,不足為訓,但為什么虛構,虛構的意義何在?卻大有文章。正是這種虛構反映了民眾心理的真實。在家族政治的時代,人們參與社會活動往往不是個人的選擇,其背后有相應的家族力量支撐。出身并不顯赫的家族為了在社會上爭得有利位置,就攀附圣賢,自高門第家世。古代姓氏文化中認圣賢功臣為祖的作法,對家族與社會來說有兩個積極效用:一是擴大了家族范圍,取得了更多的家族互助的機會,增強了社會的凝聚力。歷史上的幾位圣賢被眾多的后世家族共同奉為祖先,這就給本來無甚瓜葛的族姓提供了聯宗的機會,根本的歸一,體現了文化的認同,民族文化的凝聚力由此生發。從當代海外華人的尋親熱潮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二是重視遠祖的文化名位與歷史聲望,給家族文化樹立敬仰的精神偶像,有助于培養家族成員的榮譽意識,提升他們的道德水平,不給祖宗臉上抹黑,不要辱沒先人,成為一般家族的民俗心理。在這種文化價值觀的作用下,人們有了更強的使命感與責任感,從而有利于社會的和諧與進步。從這一角度來說,攀附圣賢的文化意義遠遠高于其虛構歷史的消極作用。
姓氏文化作為家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歷史上有著豐富的表現。本書作者以睿智的眼光,審視了中國姓氏文化的起源、演進、變遷的歷史過程,并對其中的幾個關鍵處予以了特別關注:第一、原始圖騰崇拜與姓氏起源的關系;第二、秦漢時期與中華姓氏習俗的確立;第三、魏晉六朝門閥制度對姓氏文化的影響;第四、民族文化的交融對于姓氏文化構成的影響;第五、尋根祭祖與當代民族文化認同。作者以流暢的文字表達自己的理性分析,將抽象的觀念具體化為一串串文化事象的描述,體現了作者較高的學術智慧,從而為姓氏文化理論知識的大眾化開辟了新路。
悠悠的歷史已成為漆黑的天幕,讓我們每個人還能直接“看到”歷史的,不正是像活化石一般積淀下來的姓氏,與像繁星一般閃爍在夜幕中的歷史人物的名字嗎?
(《中國姓氏的文化解析》《中國人名文化》,王泉根著,團結出版社200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