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達
在《書屋》等報刊上見到有知情人談《大公報》的事,不禁心癢。因為自己是它的一個老讀者。從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直到進社會做事時都讀,讀了多年。到如今,還常找香港《大公報》看——雖然它已不是原來的《大公報》。
《大公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先讀的一份報紙。我在初小時遇到北伐戰爭,到高小時就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唇亡齒寒,我這河北人也有步東北人后塵之危了。因為父親是該報的老訂戶,我最先為它的一個以青少年學生為對象的副刊《小公園》(何心冷主編)所吸引。后來又為軍、政要聞所吸引。那時內憂外患交迫,在“九·一八”以前報上常有“通電大戰”。老的和新的軍閥張作霖、吳佩孚、段祺瑞啦,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啦,在“武斗”(軍閥混戰)之前先在報紙上“文斗”。你發“通電”到全國告我禍國殃民,我發通電“聲討”你大逆不道。口劍唇槍,針尖麥芒,好不熱鬧。于是我這看報的小孩也跟著“早熟”,關心起此起彼伏和天下興亡。到如今,三十年代初期“九·一八”事變時《大公報》的大字標題兩行字:“望國人鎮靜以赴國難,日軍昨出兵占領沈陽”(大致如此,個別字容有出入)時近70年,猶歷歷在目。
也因此,每到下午我從本鎮東街的“高等小學校”散學后,就先到十字街的郵政局去取《大公報》。它每天封成一卷從天津寄來。雖然有那里局長—局員—郵差“三位一體”的“趙金牙”送到家,但天津來的小火輪下午才到,今天到的報第二天才分送,我等不及就自己去取。回到小南街家中,放下書包馬上拆卷,將報攤在炕上先睹為快。在家里,我每每是“第一讀者”,父親是“第二讀者”。
讀那《小公園》副刊和“通電戰”的大辯論慣了,對在學校作文大有好處,常得好批語與高分數。而且“常識”豐富,山川地理、要人職務,我都耳熟能詳。引起在外地上中學、大學的姊兄們回家時的驚奇。
報上所登日本侵略者的暴行,令人觸目驚心。有兩張新聞照片的鏡頭,我還清楚記得:一張是沈陽城墻上,一個日本軍官手持戰刀,指揮一群臥射的日兵,用放上了長刺刀的“三八大蓋”步槍,向城下瞄準開槍。另一張是沈陽市內街道上,中國老百姓被逼對著墻跪成一排,每人身后都有一名日軍持有上刺刀的步槍要從背后捅殺,其中有的竟是穿竹布旗袍的中國年輕婦女(像是學生或知識分子)!
到中學以后,見的報紙不止一種了,但我最愛看的還是《大公報》,此外也有它的姊妹刊物《國聞周報》。后者是時事雜志,每周一期。對它們我是每天都看,期期不漏。原因是報道及時,文字簡練扼要,而且立論不溫不火,對日本的侵略既注意分析又不軟弱。很合乎我不想當“亡國奴”的心態。像王蕓生利用故宮所存中日交涉歷史資料所編的《60年來中國與日本》,在報上長篇連載,甚受歡迎。
《大公報》的新聞通訊工作,可說十分精彩。每能得風氣之先,抓住人們的心理。三十年代中蘇復交后,它馬上派曹谷冰赴蘇,連續寫文報道蘇聯“五年計劃”建設的成就,激發了國人建設國家、復興華夏的聯想與熱忱。隨著紅軍長征,它特派范長江踏著國共兩軍征戰的足跡,連續作有關兩方的前方通訊,后結集為《中國的西北角》一書。我買了這本書,反復閱讀。過去我對共產黨毫不了解,看了這些通訊等于掌握了不少第一手材料。對長江本人,也油然發生欽佩之情。該報還聘請畫家趙望云到農村旅行,在報上不斷發表農村旅行寫生,使住在城市的人們增加了對農村的了解。這種既重國際,又重國內的編報方針,比較突出,也使其銷路日增,成為華北第一流的大報。繼《中國的西北角》之后,長江又深入到綏遠抗日前線,寫了連續通訊《塞上行》,使讀者對日方向綏、青(海)、寧(夏)、甘(肅)、新(疆)進窺的野心,霍然如醒。該報又隨形勢的發展,進一步在上海設館出報(以防天津一旦不保)。可謂有先見并使其影響逐漸擴大到全國。在“二戰”中,《大公報》破天荒派蕭乾作隨軍記者,到歐洲戰場采訪;還派他到美國采訪“聯合國”成立大會的實況。這是中國報紙走上世界的“首開記錄”之舉。《大公報》培養了不少“名記者”,如于立忱(駐日記者,是于立群之姊)、楊剛、范長江、徐盈、子岡、蕭乾、孟秋江、呂德潤、陳紀瀅……等,都是有成就的一時之選。而且大都較進步。
《大公報》本是天津一張并不起眼的一般報紙。從二十年代由留日學習政法財經回來的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三人“接盤”改為“新記”《大公報》后,才以“文人論政”與編報方式近代化而又精益求精的特點,逐漸脫穎而出成為民辦的“名報”的。抗戰前先在津、滬兩地辦,抗戰后又在漢口、重慶、桂林、香港出版。從而聲名日振,于1941年獲得“密蘇里獎章”后進一步成了世界性名報之一。在其津滬漢桂港各版中,除漢版與桂版我未能“適逢其會”外,其他都長期讀過。
從高中念書時,我就喜讀《大公報》刊在頭版顯著地位的“星期論文”。“星期論文”每周一篇,論述的都是與時事直接、間接相關的重要問題,總是由國內著名學者執筆。胡適可稱首席撰稿人。他們基本上都屬于自由主義類型的知識分子。當然其中也包括在“好人政府”思想驅使下已經從政了的學人,如翁文灝、蔣廷黻等。因此,其論調與《獨立評論》(北平)相近。由于長期閱讀,對我應該說是有影響的。為此在后來的思想改造中還自我批判過。
對《大公報》的社論,我尤為嗜讀。特別是張季鸞(該報主筆)的手筆。這些社論,體現的是其“國家至上,民族至上”、“做國家忠卒,政府的諍民”,和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等文人志士的種種抱負。因有利于當時的抗戰局勢,所以讀來比較合乎口味。該報標榜對當時的政府“小批評,大幫忙”(用郭沫若的話就是“小罵大幫忙”)。事實上確實這樣。對這種態度,我原來比較贊賞。到1941年“皖南事變”發生以后才漸漸有了改變。
記得現時旅美的華籍歷史學家唐德剛教授在一篇文章里曾談到這樣一個笑話,與此點有關:四十年代初他在重慶沙坪壩中央大學讀書時,有一次聽《大公報》要員王蕓生(曾任該報編輯、主筆,后繼張季鸞、胡政之任總編輯、社長)談抗戰形勢的演講。王說:打仗像賭錢,日本軍閥想速勝,但不幸遇見了“蔣委員長”這位賭徒。賭場的規矩是不下桌不算最后輸。“蔣委員長”雖然已經輸掉了褲子,可是堅持不下桌,弄得日本人沒辦法……。學生們聽了哈哈大笑,情緒為之一振。這個“輸掉褲子還堅持不下賭桌”,可謂“小罵大幫忙”的典型“杰作”。
“小批評,大幫忙”也好,“小罵大幫忙”也好,總比不批評、不罵更像一種輿論。不過在集權統治下,這個尺度很難掌握。1943年2月,該報配合記者張高峰寫的通訊《豫災實錄》所暴露的“水、旱、黃(河)、湯(湯恩伯,當時的河南省主席與駐軍司令)”之害,發表社論《看重慶,念中原》批評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結果被罰停刊三日。雖然眾所周知,蔣介石常讀《大公報》,經常訂三份放在辦公室、家里和另一常去之處。還把張季鸞視為諍友,不斷找他去“咨詢”大事。但批評或罵得疼了,就失去“風度”。吳稚暉甚至罵大公報是《新華日報》的應聲蟲。還好,沒有勒令永久停刊。不過這使《大公報》聲名益振。1944年日軍攻進貴州,重慶震動,抗戰大局受到威脅。當局急調原駐西北防共的大軍過川援黔。《大公報》發起“勞軍募捐”,獲得熱烈響應。我是個平津來的“流亡學生”,本身無錢,但也與朋友謝韜找有錢的同學劉淑靜、陳俊山等捐了幾筆。《大公報》將捐款的人名、金額逐日大版登在報上公布。其中即有劉、陳等人。
過去在政治斗爭中,《大公報》的“小罵大幫忙”曾是一種惡名。但時光流逝,到了目前的和平建設時代,這種“小批評,大幫忙”的報紙,對于執政者來說,它的功用之“正”、“負”又如何呢?值得深思,可謂“新”命題。
“文人論政”應說是《大公報》的一種基本屬性。中國有此傳統。漢朝的太學生,明朝的“東林黨”皆是顯證。尤其到清末民初,更進入了一個新階段,知識分子們不但群起論政,而且進而參政了。《大公報》的主辦者三人,似有雙重性。既承繼了漢、明士子的遺緒,本身又是留洋學生。身上的舊傳統與近代的新思想兼而有之,應說是“半新半舊”、“既新也舊”的人物。他們實是半個“帝王師”加半個新報人,所辦的報紙,也是一種新舊交替過程中的過渡性“公共物品”。既像近代新聞,又帶條陳奏摺味。這張報由其主辦人的文化背景,所培養的人(有些在人民共和國當了高官),及它與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思想關系,與其牽強地上綱目為“官僚資產階級的”,還不如降格說它是“民族資產階級的”較為貼切。因為它的言論很像后者。雖然吳鼎昌當過官,但主持筆政者主要是胡、張和后期的王這些書生。
由中國的國情和《大公報》的辦報經歷,使人感到,至少在可見的將來,“民辦官助”恐怕仍是辦企業方式之一。民辦較有生氣;官助(不論是支持還是參股)在目前,有“集腋成裘”的方便之處,可“濟民之弱”助以成事、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