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涵
冬雨連綿的日子里讀完了費振鐘的歷史散文集《墮落時代》,一時感觸良多卻又理不成行。于是,只能默默地坐在窗前,看外面如泣如訴的青灰的天幕,以及小屋內一燈流蕩的明黃。驀然間,想到去年的冬天,也是雨季,好像更寒冷些,讀完的是另一部歷史長篇《北大之父蔡元培》。有些巧合的是,在這兩個雷同的時空里,所讀的兩本書雖涉及的時代不同、且各有精彩,但內容都是關于我們民族知識分子舊事的。而當我讀罷掩卷時,同樣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惆悵彌漫開來——這惆悵夾雜在江南的冬雨里,益發顯得濕膩、陰寒。
而此刻,我的眼前還有另一幅圖景,那就是象征著歷史的一潭青黑的湖水正漾過來,拍擊著現實的堤岸。而現實的堤岸冰冷、殘損,似不堪承受水波的沖刷與拷問。回憶和反省因此變得深沉,理想的光卻也愈發飄搖不定了,晦明之間,無法給來者以更大的照耀——這大致也正是我讀《墮落時代》后的感受。
《墮落時代》是一部以晚明社會為書寫對象的心史。全書以王陽明開筆,其重心則是王艮、王畿之后的晚明士人及其心態。這幾年來,學界對有明一代(特別是中晚明)的文化歷史頗多關注,以筆者有限的閱讀,尚具水準的專著當不在五六部之下,但用典雅、朗暢的散文筆法較準確地深入到當時人物心靈的佳構,費氏此作當屬上乘。如我此刻重新翻閱的這篇壓軸的寫袁小修的《生命如飄》,一股文字與意涵格外湊泊的筆墨情韻便撲面而來:
……
這一年,詩人袁小修三十九歲。我們注意到他頭上發已斑白,一江春水向東流,說不清他心里到底幾分歡欣,幾分悲傷。
現在,他是如愿以償地乘船遠游了。……
我們此后就能順著袁小修的這條叫“泛鳧”的木船,一點一點地品領著他對于生命意諦和現實功名的矛盾心情,看到這個歷史人物的個性和他對生活道路的選擇。一些似乎本該嚴肅地加以論證的原因和人物心境就在這種自由而富有修養的散文敘事中生動地凸顯出來,這是文學的、藝術化筆墨的優勢。當然,其背景是必須建立在認真的學術的考量之上。
看得出來,費振鐘對中晚明的史料是好下了一番工夫的。這自然不必說書中對相關史料、相關書籍的準確引用,也不必說他揣摩撰寫出每一個歷史人物時必然得進入該人物的文行出處的細部,僅從他書中最后敲定的十數位晚明士人的名單,就可見出他的考據工作已基本涉及到了當時士人階層的各個端點。王陽明以下,王艮、王畿、顏山農、羅汝芳、何心隱、李贄、公安三袁,都是中晚明思想史上“心學”一派的流脈,作者在此敏銳地指出了這個代表著當時思想文化界先鋒的群體在眾聲喧嘩之后,實際上并未給時代文化奠定深沉穩健的根基,這使得其時的整個文化及至社會最終只能邁入潰敗的泥淖。湯顯祖、梁辰魚、屠隆,在此皆以戲曲家的身份出場,前者與“心學”關系亦密,但他最終找到的戲曲實踐的道路以乎倒比那些“心學”大家更多一份踏實履踐的功夫;后二者則從另一些維度展現著時曲(昆腔)與時代審美風尚、與個人命運的象征關系。張居正、申時行,是萬歷年間的先后宰輔,在他們前后展開的諸如趙用賢、海瑞、李三才、東林黨人等,則顯現著廟堂政治的變幻以及晚明道德理想主義的變質和虛偽、功利主義的淺薄和深入人心。至于身處于野的山人名士,其時亦躁動不安:樂新爐因卷入權力漩渦致死,張幼予以狂傲姿態博名,張大復以病、張宗子以自嘲、徐文長以自殘、王思任以諧謔、范牧之以戀妓女……各各上演著他們畸變的末世情懷。還有方外之人:僧的紫柏老人、道的曇陽子,其實亦不過是塵俗鬧劇中的一份子。有些人物,如宋懋澄,名雖不顯,但作者卻從他的一生中讀出了頗為完整的典型意義,可謂別具只眼。臨末,作者又把筆融伸到了略顯清凈的書齋,只見那些從政治場中敗退的先生王世貞、焦,正以筆墨事業托庇余生。但是,即便在這些歸鄉隱老的宦紳中,仍有董其昌這樣的魚肉鄉里之徒,顯示著明末士人德行上的敗壞、一種無法挽回的頹勢。
在這一番上下前后的搜羅之后,作者得以用甚具全局感的眼光為那個時代下了結語:“這是一個墮落的時代……所有人物都在這個頹敗時代里扮演了一個絕望的突圍者的角色。”的確,作者這張覆蓋廣闊而有代表性的名單最終良好地說明了晚明時代及其士人的特質,也顯現了他作家和學人的雙重功底。
然而,震動和憂患并不止于這些對客觀歷史的敘寫,時代和時代、歷史與現實之間,往往有對等之處,更有對話的必要。我們看到,作者書中的議論每每能令人悚然一驚,如他在附錄中對晚明士人的概括,使我分明察覺到了當下時代的影子:
一些人在無邊的風流中消磨了意志,一些人雖然在精神上踔厲奮發,卻仍然歸于更大的虛無;一些人希望拯救和被拯救,一些人則沉醉在快樂主義的懷抱里樂不思蜀;一些人堅定地固守,但于固守中變得更虛弱和虛偽,一些人敢于革新、自由思想,可革新只不過意味著玄想和空談,而思想意味著離現實越來越遠,越來越變得無足輕重。
這真是歷史和現實的一種巧妙的疊合。面對四五百年前的一代人文,我們不得不思量其間存在的種種頑固的遺傳。也許,我們從那里就能找到我們今天遭逢相似的困窘的原因。而有別于過去的歷史——其經驗總結已有它自身的結局作為基準和證明,我們的時代則有賴于我們當下的思考和實踐去完成。我們無法視而不見我們面前仍有著人性、道德、制度、終極價值等一系列急待解決的問題。因此,如果我們無法尊崇理智和高尚的人文理想,無法勇敢地為這些“人”的普遍價值說話,無法切實地把這些人文關懷貫徹到每一個人的心靈與行為中,那么,不久的將來,我們這個時代也將被頹廢的旨趣全然占據——。
這也正是我在“墮落時代”面前的一點杞人之憂。
(《墮落時代》,費振鐘著,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