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恢
九十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的批評十分顯然地出現了主要范式的轉型,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表征即是“理論”的重要性被突顯出來。當代活躍的批評家都明顯地具有新的知識背景與新的理論視野,并對此表現了充分的自覺與自信,而那種傳統的、按照某種審美主義或經驗主義的觀點對作家作品進行解讀闡釋的方法已經日漸式微,難以再產生大的影響。這多少導致了當代批評追“新”競“后”、旗號林立的景觀,因此也不斷地受到了各種各樣的指責與抱怨。
然而,毋庸回避,作為一種全球現象出現的是:我們今天談論文學的方式,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任何一種走向文學的可能性,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新的理論的質疑和挑戰。
理論是什么?
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在其新著《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一開篇就是敏銳地抓住了當代批評中“理論”這一關鍵而核心的問題來展開其論述的,但,這里說的“理論”卻并不是“關于文學的理論”,那么,“理論究竟是什么?”這是卡勒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而這實在也是當代中國文學批評應該首先解決的問題:理論是不是一個單純的模仿與追新的問題?它所面對的是不是我們自身現實的問題?
在卡勒看來,理論“已經成為專指那些對表面看來屬于其他領域的思考提出挑戰,并為其重新定向的作品的詞。”簡單說來,“被稱為理論的作品的影響超出它們自己原來的領域。”這概括了西方六十年代以來理論的事實:從事文學研究的人已經開始研究文學研究領域之外的著作,因為那些著作在語言、思想、歷史或文化各方面所做的分析都為文本和文化問題提出了更新更有說服力的解釋。“理論”的種類包括人類學、藝術史、電影研究、性研究、語言學、哲學、政治理論、心理分析、科學研究、社會和思想史,以及社會學等各方面的著作,它們之所以成為“理論”,是因為它們提出的觀點或論證對那些并不從事該學科研究的人具有啟發作用,并且提供借鑒。
從實際的效果上看,理論是對于“常識”的批駁,它總是力圖證明那些我們認為理應如此的常識實際上只是一種歷史的建構,同時理論還探討可供選擇的概念,它涉及對文學研究中最基本的前提或假設提出質疑,對任何沒有結論卻可能一直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提出質疑,比如:意義是什么?作者是什么?作品是什么?寫作的主體、解讀的主體、行為的主體是什么?文本和產生文本的環境有什么關系?
卡勒舉了兩個在當代理論中很有名的例子來具體說明理論。一個就是福科關于“話語實踐”對于十九世紀“性(Sexuality)”的建構的分析。與那種認為是社會習俗等壓制和控制“性”的看法相反,福科在其闡述中把這個問題扭轉過來,把性作為一種結果而不是起因,他認為性是那些力圖分析、描繪,并且規范人類行為的話語的產物。卡勒指出,福科的分析是歷史領域中一個議題如何發展成為“理論”的例子,是因為它給從事其他領域研究的人以啟迪,并已經被大家借鑒:“思考發展成為理論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提供非同尋常的,可以供人們在思考其他問題時使用的‘思路。”但這里卡勒提請注意的是,福科此處的理論是分析得出的,它又有其內在的投機性(難以檢驗證實),這種批評并不是要告訴我們性“究竟”為何物,而是要說明這個概念是怎樣產生的。
另一個例子是關于德里達對于盧梭的分析,盧梭被認為是個人自我這個現代思想的開創者,對盧梭來說,他的“真實”的、內在的自我和他在與別人交談時表現的自我是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用寫作來彌補他言語中的誤導符號,因此,文字是對言語的補充。但言語本身已是對另一種東西的補充了:盧梭寫道,兒童能很快學會用言語彌補他們的不足。在此德里達發現了盧梭著作中的“補充邏輯”的結構,德里達進一步通過對盧梭《懺悔錄》中對華倫夫人戀情的永不滿足的描寫的分析,指出這實際上就是一系列的“補充”。而正是“補充”,即符號標志,造成了某種確實有什么東西存在并可以抓住的感覺:原物實際上是由復制品造成的。因此,我們通常所認為的“真實即存在的事物”,或“原物即曾經存在的事物”這些觀點都站不住腳了,“經驗總是要經過符號的中介,而‘原物也總是符號和補充物的作用而產生的。”用德里達的一句名言來說:“沒有文本之外的東西。”當你認為脫離了符號標記和文本而得到“事實本身”,你發現的只是更多的文本、更多的標記符號和沒有終結的補充物的鏈條。
這兩個例子說明理論本身已包括話語的實踐(批評):對欲望、語言等等的解釋,這些解釋對已經被接受的思想提出挑戰。
卡勒這里所舉兩個例子的分析方法是截然不同的,德里達的例子提出閱讀和闡釋文本,識別在文本中起作用的邏輯,他說明了文學作品如何富有理論性;而福科的例子卻不是建立在文本之上的,他提出的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思考文本和話語的框架,解釋了知識的話語具有多大的創造性。
作者喬納森·卡勒出身哈佛,在英國牛津大學獲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31歲即成為著名學府耶魯大學的教授,目前執教康乃爾大學,是當今西方文學批評界的一位重量級的人物。我國讀者最熟悉的是他影響巨大的《結構主義詩學》(Structuralist Poetics)一書,該書為英美文學批評傳統從文本闡釋批評向理論批評的過渡邁出的成功的一步,正是由于這本書在嫁接移植歐陸結構主義文論到英美文化傳統上的突出貢獻。1976年卡勒獲得了美國現代語文學會頒發的標志美國文學批評最高榮譽的J·R·羅威爾獎。但從當時整個英美文學批評界的學術氛圍與興趣點來看,這本書卻有點不合時宜了,結構主義的風光很快就大勢已去,代之而起的是后結構主義的解構思潮,卡勒自己很快也卷入解構大潮,但他并不把后結構主義與結構主義作截然的分離。最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他1982年的《論解構:結構主義后的理論與批評》(On Deconstruction Theory and Criticism after Structruralism)一書,此書為其《結構主義詩學》的續篇,但在方法和結論上,卻有明顯不同,他稱自己對結構主義是“介紹”,而對這本書的寫作則是“直接的參與一場生機勃勃、難解難分的論戰”。他在“序”中申明:“以解構理論為我的論述中心,我是意在說明,它不僅是近年來理論中沖鋒革新的主導力量,而且關涉到文學理論中一系列最為重要的問題。”應該說,他的解構主義立場是很明顯的。
但在《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這本書中,卡勒極力要避免的正是自己本身的理論立場。而且本書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在于:作者并不是對于各種批評學派或主義的分類描述,而只在附錄中才有所極簡單的介紹,作者認為,如果把當代理論作為互相對立的研究方法或闡釋方法,就會使理論失去其本身的趣味和力量,這種趣味和力量是來自它對常識的大范圍的挑戰,來自它對意義的產生和主體的創造的探討。
卡勒這里要介紹的當然并不是單純的解構分析方法,而是那些激勵人們重新思考用以研究文學的基本范疇的當代理論,這些理論的主要趨勢就是:對任何被認為是自然的東西的批評。在卡勒的介紹中,沒有任何的“主義”、“流派”的字樣出現,而只有共同的問題與挑戰,他選擇了一些重要的議題和辯論,例如關于語言、意義和解釋;關于修辭、詩學與詩歌;關于敘述;關于述行語言;關于屬性(身份)、認同和主體等等,卡勒總是把各種不同的主張和看法列出,而并沒有最后的結論。卡勒在結束這本書時說過:“理論不會有和諧的答案。”“必須深入研究每一種因素,在各種不可避免,但又不會得出任何綜合結論的不同因素之間變換視角。由此說來,理論能夠提供的不是一套結論,而是為新思想的出現開拓視野。”
因此,理論需要我們認識的絕不是某一種看法或某一種方法,而是一種更為根本的態度,是我們今天切進當代世界的一種必要前提。同樣,我們接受理論的理由也并不是首先面對“主義”,而應該首先是當代問題。
杰姆遜(Fredric Jameson)曾在其北大講演錄《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的“自序”中提醒對“理論”本身的分析:“即不僅是理解理論,衡量其真理性與啟發意義,而且同時思考其作為癥狀的用途所在。因為,再次回顧歷史,幾乎完全可能把本世紀六十年代涌現的叫做‘理論的東西,看成是后現代社會本身形成過程的一部分。”他認為,新理論的內容是緊密地和語言學、傳播技術聯系在一起的,這正適合于新涌現的由媒介主導的廣闊空間,而其形式,與抽象過程、真理性、系統性等具有一種新型關系,完全不同于舊式的哲學論述。因此,理論的產生無疑是與西方當代社會的發展密切相關的。今天,隨著全球化的發展,資本的內在化作用或市場經濟和資本的運作,正影響著世界經濟的秩序和文化的構成,我們如果還僅僅只抱著隔岸觀火的態度,就未免顯得可笑了。我們對待理論,也許不再僅僅是一個選擇的問題。
但是,真正困難的地方可能在于:理論永無止境,它不是那種你能完全掌握的東西,不僅因為永遠有新的需要了解,更令人煩惱的是因為理論本身就是推測的結果,是對作為它自己基礎的假設的質疑。“理論常常會像一種兇惡的刑法,逼著你去閱讀你不熟悉的領域中那些十分難懂的文章。在那些領域里,攻克一部著作帶給你的不是短暫的喘息,而是更多的、更艱難的閱讀。”因此,卡勒認為,理論的不可控制性是人們抵制理論的一個主要原因。不管你認為自己多么精通理論,你永遠也說不準你是否“必須要讀一讀”鮑德里亞德(Jean Baudrillard)、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西克蘇(Héléne Cixous)、詹姆斯(C.L.R.James)、克雷恩(Melanie Klein)、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等等;還是你完全可以“平安無事”地不去理他們。
毫無疑問,對理論的敵對情緒大部分源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如果承認了理論的重要性就等于做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承諾,就等于讓自己處于一個要不斷地了解、學習重要的新東西的地位。
然而,卡勒提醒我們,“生活本身的情況不正是如此嗎?”
(《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美〕喬納森·卡勒著,李平譯,遼寧教育出版社和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聯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