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17日,中共中央組織部行文:“郭潔民(系原北方局軍委軍運領導小組秘書長),1939年被晉察冀邊區社會部公安局以叛徒罪處決,經我局復查,屬于錯殺,應予平反昭雪,按因公犧牲對待。”
這是我父親郭潔民冤死60年,我申訴18年后終于盼來的結論。這是父親生前戰友積極努力的結果,是中國共產黨貫徹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體現。
打聽父親下落成了親人心病
父親是我一生中見面最少,對我影響最大的親人。由于父親長期在外地從事革命工作,很少回家,我自幼跟生母及祖父母在山西老家生活。記憶中,我一生只見過父親兩次。
第一次是1928年冬,我不到三歲,一早醒來,睡眼中發現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被窩里,我放聲大哭起來。那男人笑著說:“華狗(我原名郭重華,親人叫華子或華狗),不要哭,我是你爸爸。”哭聲驚動了正在廚房做飯的媽媽雷般數,她邊跑邊喊:“住、住(停住哭之意)”,跑進屋來說:“華狗不要怕,這是你爸爸。”她笑著對那男人說:“你看,孩子都不認識你這個爸爸了!”這甜蜜而又苦澀的一幕至今記憶猶新。就是這次見到父親以后不到一年,生母病逝,我成了沒娘的孩子。
第二次見到父親是1933年,我已七周歲,上小學了。那是個三夏大忙季節,父親偕繼母馮若舟(以下稱母親)與剛出生的妹妹從太原回來。這次我對父親有了比較深刻的印象,他英俊瀟灑,溫文儒雅,和藹可親,說話總是笑瞇瞇的。我表現得有些拘謹,不同他多說話,但是老悄悄地看他,心里甜滋滋的:我爸爸回來了!記得一天母親同祖父母說到他們在太原的處境,大意是說國民師范學校校長馮司直在教員預備室說過“看來郭老師是‘紅臉’”的話,校長是開玩笑說的,實際上已對爸爸產生懷疑,所以他們想盡快離開太原(當時父親的公開身份是國民師范國文教師)。我聽了這不明不白的話,總是端詳父親的臉,還奇怪地問:“爸爸的臉不紅,怎么說是紅臉呢?”爸爸拍拍我的頭說:“你還小,長大就知道了。”三夏大忙過后不幾天,我父親與母親留下出生不久的妹妹,便又到外地從事革命工作了。從此,我再未見到父親。
1937年“七七事變”后,祖父經常憂心忡忡地說:“日本人貪得無厭,占了東三省還要侵占全中國,也不知道你爸爸怎樣了?”1938年,聽說父親回到了晉察冀邊區,在一個抗戰干部學校做領導工作,祖父母非常高興。可是,1939年以后,再也沒有聽到父親的消息。從此,打聽父親的下落成了老人們的心病。就在這個時候,祖父母向我講了父親的一些情況。
祖母是位善良的農家婦女,一天她對我說:“你爸爸從小喜歡讀書,是個不多說不多道的規矩人。他說現在這個社會不公平,窮苦人一年360天勞動,沒飯吃沒衣穿,將來到了共產主義社會,沒有剝削就好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共產主義”這個詞。
祖母思兒心切,常常坐在炕上從窗戶里呆呆望著街門,有時坐在村口望著父親回來的方向。直到1947年初祖母病危,臨終前還牽腸掛肚地想著父親:“魁元,你在哪里?”她帶著痛苦的思念離開了人世。
祖父郭懋德,字宣三,是位由農民走向舊官吏的人。他30歲以前在家務農。辛亥革命后,閻錫山為培植自己勢力,辦了個警官學校。祖父考入這所學校,畢業后先當巡官,后來當過繁峙、靜樂、長治縣和太原市第一區公安局局長,1929年離職回老家。祖父也經常對我說到父親,他說:“你爸爸是做事的,不像我是混事的。”還說:“我培養他念書,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家里花了很多錢,本來希望他走升官發財之路,光宗耀祖,可他不聽我的話,一心信仰共產主義。”
1941年2月的一天晚上,祖父憂心忡忡地對我說:“發生茂林事變(即皖南事變)了,國民黨軍隊在茂林消滅了新四軍一萬多人,不知道你爸爸是不是在那里,他也可能犧牲了。”
祖父還說:“1924年任太原市第一區公安局局長時,與在軍界做事的徐受謙(徐向前的哥哥)交往較多,徐向前來太原找工作,我對他說黃埔軍校在上海招生,要不你考黃埔軍校吧!徐向前同意,我做保介紹他報考了黃埔軍校,(《徐向前傳》也提及此事)。現在人家徐向前是八路軍赫赫有名的領導人了,你爸爸卻打聽不到下落。唉!”
那時已經15歲的我,對于父親不只牽掛還很敬佩。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走父親走的路。這天晚上,心里焦躁得無法做作業,我撕下一張紙,神使鬼差地給父親寫起信來,敘述祖父母對他的思念和我決心也要干革命的打算。信寫好了,但是父親在哪里呢?信往哪兒寄呢?沉思良久,只好拿上火柴到院里,把信點燃,任紙灰飄落,寄托我的心愿。許久的后來,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給父親的唯一的一封信。
苦境中尋覓丈夫的堅強母親
1942年夏,我的母親馮碧川帶著二妹麗波回到太原。那時我在山西省立一中讀書,托曾在小學教過我日語的張信毓老師給母親找了個小學教員的職業。從此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她雖不是我的生母,但待我很好,我這個自幼失去生母,父親又不在身邊的苦孩子,終于感受到母愛的溫暖。
母親原名馮林書,字若舟,又名馮碧川,是一位堅強的女性。1910年生于河南清豐縣城內的一個貧苦家庭,其父馮云升是抗日初期的共產黨員。馮家姐妹三人,她排行老三,家里省吃儉用供她一人上學。1929年考入在大名的河北省立第五女子師范學校,積極參加地下黨組織的讀書會,加入共青團。1932年因參加學潮被學校開除。同年秋來北平,與我父親結婚,加入共產黨,改名馮若舟。從此,她隨丈夫在山西太原、河南許昌、北平、天津等地,積極從事黨的工作。
1938年初,父親根據上級黨組織決定,去晉察冀抗日根據地,母親隨行。但當他們即將動身時,我的最小的妹妹突患急病。父親只好先走,母親暫留天津給女兒看病,說好等邊區派人來接。不料父親走后不幾天,孩子夭折,馮若舟忍著悲痛,帶著二女兒焦急地盼望黨組織派人來。卻左等右等幾個月,不見人來,她從此與父親失去聯系,也失掉了黨的組織關系。為維持生活,只好改名馮碧川在天津當小學教員,一面糊口維生,一面尋丈夫、找組織。
在太原,母親三十幾歲,帶著八、九歲的二女兒,靠一個小學教師的微薄收入糊口,有時還要周濟我上學,其艱難可想而知。但對母親來說最痛苦、最揪心的是多年打聽不到丈夫的下落,找不到丈夫也就找不到黨組織,為此被折磨得體弱多病,心力交瘁。
我清楚記得1944年春天一個星期日上午,我去新城街小學看望母親和妹妹。這次母親同我談了很多關于父親下落的話,她憂愁地說:“你爸爸究竟到哪里去了,在天津等不見他來接,在太原也打聽不到他一點消息。”過了一會兒又說:“你爸爸(1938年)從天津走時,還帶了幾個青年學生去邊區,其中有兩個女學生,是不是他和哪個女學生要好,把我們忘記了?”我說:“不會的。”母親也說:“他不是那種人。”但轉身她又說:“你爸爸做的工作很特殊,經常和國民黨上層人物交往,有時還要打入敵人內部,是不是邊區有人懷疑、誤會他了,把他整了?”我說:“不會的。”勸她不要瞎猜。
母親內心承受著巨大痛苦,但在失掉組織關系的情況下,仍盡其所能為黨工作。她過去在河南的戰友金力耕被俘后,她千方百計地搞到個假“良民證”,讓大北門街的河南老鄉歐陽書老太太,利用探監的機會交給了金力耕,使金力耕伺機逃離虎口,回到了太行根據地。解放后金曾在國家建設部工作。
我參加地下黨的事,開始沒有告訴母親。1945年暑假,我以回老家為名帶著太原中學學生武崇智與太原師范學生齊德溫,到建平縣楊家橋村中共冀晉二地委城工部學習并匯報工作。誰知母親竟先于我帶著妹妹回到老家,見沒有我的影子,她先是奇怪,后是焦急。等我從根據地回來,她便生氣地質問我去了哪里。我這時才以實情相告,她也轉憂為喜說:“這我就放心了,我還擔心你在淪陷區走了邪路呢!”接著興奮地對我說:“我能夠找到黨了!”
這年8月,我將母親的情況詳細介紹給中共太原地下黨負責人張照同志,經黨組織考察了解后決定,在母親前段黨齡未得到證明之前,暫按重新入黨接上了組織關系。母親從此又回到黨的懷抱,工作更加起勁了。
抗戰勝利,閻錫山搶先回到太原。黨組織派母親打入閻錫山的反動組織“同志會”,擔任“太原晉華卷煙廠同志會”特派員的秘書。一天她接到特務機關通知,說晉華卷煙廠一位姓馬的女工有“偽裝”嫌疑(指中共地下工作人員),讓特派員監視其行蹤,伺機逮捕。母親心急如焚,告訴這個女工,怕暴露自己身份;不告訴又怕自己的同志遭毒手。她反復思考,毅然親自將“告警”的紙條從門縫里塞進這位女工的住室,使她及時脫險。
1946年6月29日深夜,我領導的一個黨員被捕。次日(星期日)上午,敵人來抓我,我不在學校,捕了跟我要好的兩個同學;當天半夜,再來抓我時,我已躲到母親那里。有長期白區工作經驗的母親,機智地掩護我逃脫敵人的追捕后,她和我妹妹卻被閻錫山特種警憲指揮處抓走了。特務頭子梁化之親自審問:“你丈夫郭潔民在哪里?你兒子郭重華在哪里?交待出太原地下黨名單,就放你們母女出去。”母親沉穩機智地回答:“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知道這些?我還找我丈夫呢!我把兒子交給學校,兒子失蹤了,我還要向學校要人呢!”
母親在獄中受盡嚴刑和折磨,但她始終堅貞不屈,于1949年2月下旬(太原解放前夕),慘遭敵人殺害,母親時年僅39歲。據殺害她的劊子手交代,母親是被敵人先用繩子勒住脖子,反綁手臂,拉到城外活埋的。我可親可敬的母親至死也不知道她心愛的丈夫的下落!
得知父親被錯殺的曲折過程
父親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好多年沒有一點消息,直到1946年7月,我才算聽到一種“說法”,可是30多年后的1978年,才獲悉這個“說法”是當時不得已而編出來的。
1946年7月,國民黨反動派徹底撕毀停戰協定,八路軍發動了北同蒲戰役,定襄縣城第一次解放。那時,我剛從太原撤回根據地,在晉察冀邊區冀晉二地委城工部工作,隨地委城工部副部長郭伯誠到定襄縣下鄉。恰巧原二地委書記、軍調部太原執行小組中共代表張連奎也從太原撤到定襄。我聽母親說過,張連奎同志認識我父親。一天下午,我趁一塊打籃球的休息時間,向張連奎做自我介紹,并打聽父親的下落。連奎同志得知我是郭潔民的兒子,驚訝地說:“我和你爸爸是老鄉,很熟悉,他是老革命了。”
張連奎同志回憶起過去。他說自己是1936年在北平師范大學時入黨的。一天受組織指派,到西單一個茶館根據規定暗號同上級組織接頭,接頭人正是我爸爸。并說那時我爸爸在北方局軍委工作。
當我問及爸爸后來的情況時,張連奎同志思考良久才說:“1938年你爸爸確實來晉察冀邊區了,后來聽說組織又派他到北平做白區工作,被日本鬼子逮捕,犧牲在監獄了。”他還頗動感情地對我說:“你爸爸對黨忠心耿耿,很機智,理論水平很高,是位職業革命家。你長得像你父親,有其父必有其子,要繼承父親的革命遺志,跟著共產黨革命到底。”
我得到這一不愿聽到的但是早有思想準備的消息,趕緊告訴祖父。只是怕祖母一下子難以承受,沒有讓她知道。
“文革”十年是是非顛倒的十年。在審查我的歷史和家庭時,“造反派”一再追問我父親的情況,我按自己了解的情況如實交代,人家陰陽怪氣地說:“不一定吧”,要我老實交代,使我隱隱約約感到他們好像懷疑父親一些什么。我納悶并感到某種壓抑。1970年初,新華社派我到西安,主持新華社陜西分社的工作,1978年又調回北京。
父親的真實情況,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從薄一波同志口中知道的。1978年4月,我從西安來北京向新華總社匯報工作,正趕上五機部原副部長張連奎同志病逝。我參加追悼會時,見到了與父親有過深交的許多老同志。當他們得知我是郭潔民的兒子時,都驚詫地看著我感慨地說:“郭潔民還有后代啊!”過了幾天,我跟一些老同志去國務院第二招待所看望革命老前輩薄一波同志。沒想到薄老親切地拉著我的手,感慨、坦誠地說:“潔民我很熟悉,他是被晉察冀邊區公安總局錯殺的,他是被冤枉的。”
這一令我驚心動魄的消息,使我心酸,引起我了解父親生平及被錯殺詳情的強烈欲望。此后我多次拜訪薄老。薄老說:“潔民相貌英俊,性格沉穩。中等個,長方臉,皮膚白凈,喜歡讀書和研究理論,寫得一筆好字。1929年潔民寫了一本關于辯證唯物論的小冊子,給我看過,很有理論功底。1929年,我在天津河北省軍委工作時,潔民曾介紹武競天(鐵道部原副部長)來天津工作,我讓武競天做省委內部交通,潔民也留在天津工作一段,與周新民、王伯堂等辦《實話報》、北方書店等。不久,潔民返北平做軍運工作。1931年6月,因中共河北省軍委書記廖劃平叛變,我和潔民、胡錫奎等大批黨員干部被捕,關押在北平東北軍憲兵司令部看守所。敵人審問時,叛徒廖劃平站在一旁指證。當時出現了一種情況:凡是叛變了的人就不再回監房,被釋放了。一次潔民被提審后也沒有回到監房,恰巧敵人緊接著提審同牢房的胡錫奎,且打得很厲害,胡錫奎懷疑是郭潔民出賣了他。從此,獄里的同志都認為郭潔民叛變了。直到1936年我出獄后見到潔民,起初我對他還有些戒備,潔民問我現在干什么,我便說不干了。潔民心里很難受,眼里噙著淚說:‘那你是不相信我了。’接著潔民向我講了出獄經過,我才知道了真實情況。原來那次被提審后,潔民并沒有被釋放,而是被轉到陸軍監獄了,是他本家的叔父郭向民(閻錫山省政府交際處長)托人情,家里花了很多錢,才從陸軍監獄保釋出來的。爾后,我又向組織上進行了核實,情況屬實,他沒有叛變。”
薄老對我說:“你父親是1939年被晉察冀邊區公安總局副局長李×按叛徒錯殺的。1943年我在延安,李×也到了延安,我向他打聽潔民,他說1939年搞內部除奸時把郭潔民處決了。我非常震驚和氣憤,當即批評了他。他堅持說:‘你們1931年被捕就是郭潔民出賣的。’我說:‘不對,我們被捕是廖劃平叛變出賣的。’李×這個人很粗野,錯殺了一些好同志。我后來又詢問了其他老同志,都說潔民沒有叛變,被殺是冤枉的。”
聽了薄老的講述,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多少年來打聽不到父親的消息,原來是別人不好向我講真實情況。隨后,我又向其他熟悉父親的老同志了解情況。
曾任國家建工部計劃司司長的周銘同志說:“1941年在晉察冀分局城市工作委員會工作時,我曾向劉仁打聽過郭潔民的情況,劉仁同志告訴我:1939年郭潔民在被審查中,正趕上日軍向邊區掃蕩,在轉移途中被公安總局李×處死了,中央批評了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曾任石家莊地委書記的康瑞華,1944年任晉察冀邊區冀晉二地委城工部部長時,我曾趁幾次回根據地學習、匯報工作的機會,向他打聽我父親的下落,但他總是說打聽不到。1978年5月我將薄老講的真實情況告訴康瑞華同志時,他才說:1945年他到邊區開會時打聽我父親的下落,劉仁同志說過郭潔民在1939年受審查被當作叛徒錯殺的事。
聽了老同志們的真實情況介紹,我想過去那種錯綜復雜的斗爭環境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務千方百計地潛入革命陣營搞破壞活動,為了純潔組織,對黨員進行審查是完全必要的。問題是應該實事求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但在我們黨的歷史上多次出現肅反擴大化的錯誤,確也錯殺了不少忠于革命的好同志。因此我認為,黨組織應該認真吸取血的歷史教訓,給被錯殺的同志以公正的結論,還他們一生的清白,以告慰他們的英靈。
長期白區工作的職業革命者
我小時雖從祖父母口中得知父親是共產黨員,卻對他的經歷很少了解。解放后我一頭扎在工作里,顧不得、也不懂得與父親的老戰友們聯系,對父親還是知之甚少。1978年,聽薄老講了父親被錯殺的真情后,我下決心要了解父親。我在千方百計搜集有關父親資料的同時,積極四處奔走,拜訪幸存的與父親相識的老同志。
父親的乳名叫郭魁元,學名克勤,字潔民,又名郭曉村、陳學禮,筆名小知,別號拙齋,山西定襄縣智村人,1905年生。1920年考入山西省立第一中學,受“五四”運動及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思想趨向進步,翌年10月參加共青團員王振翼、賀昌等人組織的“青年學會”,探索救國之道,學習研究馬克思主義。1924年考入北京中國大學,1926年參加共產黨,先后從事黨的工運、學運和軍運、情報等工作。
1927年下半年至1928年初,郭潔民與在中法大學讀書的孫曉村、北平大學讀書的鄭侃、鄭佩等中共黨員編輯出版《人言》刊物。主要發往各大學,頗有影響。當時在天津的張友漁、宋紹初等中共黨員也參與《人言》的工作,他們經常與郭潔民聯系。1929年,郭潔民積極協助山西籍在北平的李舜琴、郝德青、雷任民等中共黨員組織了“鏊爾”讀書會,出版《鏊爾》刊物。“鏊爾”英文Our(我們的)諧音。《鏊爾》刊物的封面就是郭潔民親赴天津通過宋紹初請進步畫家肖松人設計的。1928年郭潔民介紹在北平師范大學附中讀書的郭良才加入共青團,并以小知的筆名為郭良才主編的《校友會會刊》(五月特刊)撰寫了紀念馬克思誕辰的文章。為此郭良才受到校方的懲戒。
20世紀二三十年代,山西省黨組織遭到破壞,一批失掉了組織聯系從山西來北平的中共黨員,許多都是通過郭潔民接上組織關系的,如外交協會原會長郝德青、對外貿易部原副部長雷任民、農機部原副部長黎玉、鐵道部原副部長武競天等。《武競天傳》中寫道:“1928年秋,我在太原進山中學的黨組織遭到破壞,輾轉來到北平,失掉組織關系,心情很苦悶,最后通過趙祥莆找到郭潔民才正式接上組織關系,并在郭潔民直接領導下,打入敵軍內部工作了近一年之久。”“1929年7月,我的工作引起敵人懷疑,向郭潔民匯報后,他當即安排我去天津河北省委軍委薄一波同志那里工作,并為我轉了組織關系。”
1929年以后,郭潔民主要從事黨的軍運、情報等工作。1931年6月他在中共河北省軍委做軍運工作、兼任互濟會河北省總秘書長時,由于河北省軍委書記廖劃平叛變而被捕。
1932年初,郭潔民被營救出獄后,到河北省大名縣省立第五女子師范學校任國文教員。他幫助進步學生組織讀書會,宣傳抗日救國思想。不久,女五師發動了學潮,七名進步學生被開除,郭潔民也被校方解聘。暑假后郭潔民返回北平,經黨組織審查接上組織關系。同年秋,因鬧學潮被學校開除的馮林書來北平,不久與郭潔民結婚。
1933年初,中共北方局派郭潔民夫婦到太原做軍事情報工作。郭潔民的公開身份是國民師范國文教員,馮若舟是太原后小河小學教員。郭潔民利用其叔父郭向民是閻錫山省政府高級官員的關系,周旋于敵人高層之間,終于搞到不少軍事情報。郭潔民夫婦在太原的工作雖有很大進展,但考慮到長期呆在太原會暴露身份,于1933年秋轉赴河南許昌。
1933年9月,郭潔民在許昌協助失掉組織關系返回故里的共產黨員賀仲蓮(又名賀建華),創辦了私立霸陵中學。校長由賀仲蓮的父親賀升平(曾在日本參加孫中山組織的同盟會)擔任,賀仲蓮任校務主任,郭潔民任教務主任、兼國文教員。郭潔民團結霸陵中學及其它學校的黨員和進步教員卓有成效地開展了革命活動。中共許昌市委黨史辦公室沈世昌、光華合寫的《中原大地之星火》一文說:“郭潔民同志富有革命思想,有較高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經常利用晚間或公休假日,以聚集聊天方式與進步教師議論抗日救國時局,不擇形式地開展時事講座,以日軍侵占東三省,猖狂向華北進犯,蔣介石破壞抗日的事實,繪聲繪色的言談發人深省,誘人憂思祖國前途,深受師生歡迎。”文中還說:“郭潔民在同事和學生中享有很高威信,他講課善于聯系社會、政治生活實際,啟發學生的民主思想,期望科學、民主、幸福、進步的未來,春風化雨般的灌輸馬克思主義的知識。”
1935年8月1日,中共中央在長征途中發表了《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即《八一宣言》,向全國人民提出了團結一致,共同抗日的主張。許昌的同志從海參崴出版的《擁護新文字報》上看到用拉丁化新文字刊載的《八一宣言》,立即譯成漢文印出來散發。一時許昌的革命形勢發展很快,其中的文化教育界表現最為活躍。
為了掌握好斗爭策略,嚴防敵特破壞,郭潔民起草了幾條活動的原則,邀集許昌女師教員郭曉棠(解放后曾任河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許昌男師教員王大明(現名柳林,解放后曾任中共云南省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霸陵中學教員曹樂生(“文革”前曾任西安市教育局長)等同志討論,大家認為其政治方向明確,切實可行,一致贊同作為當時進行革命活動的指導原則。
1935年秋,在中共北平市委工作的王定南(解放后曾任山西省政協副主席)回家路過許昌,得知當地黨員卓有成效的活動后,返北平當即向黨組織匯報。北方局立即派王定南返回許昌,以霸陵中學教員的身份作掩護,組織領導河南黨的工作。先成立了霸陵中學黨支部,郭潔民任支部書記。是年秋末,成立中共河南省工委,王定南任書記,郭潔民任組織部長(一說是宣傳部長)。
北平爆發“一二·九”運動后,郭潔民與王定南、賀仲蓮等研究,決定發動群眾,支援北平學生愛國運動,推動抗日救亡形勢。郭潔民當即向他介紹入黨的三年級學生吳思溫(現名吳劍,曾任東海艦隊后勤部副部長)和半工半讀職員中共黨員栗元恒(現名栗再山,曾任國防科工委副政委)布置,要他們到各學校進行串聯,并讓他們到城西關做賣煙葉的煙農的工作。與此同時,黨組織還在地方紳士中間做宣傳工作,爭取社會輿論的廣泛支持和同情。郭曉棠起草了《反對“華北自治運動”宣言》。12月25日成功地發動了以霸陵中學為主力,許昌各校學生、煙農、鐵路工人、店員、市民參加的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最后向專員公署請愿,專員派代表接見了學生代表,除“釋放一切政治犯”外答應了請愿書所提條件。
游行后,從內部得知國民黨復興社反動分子散布這次學生運動有“政治背景”,準備下毒手。1936年初,王定南第二次到北平匯報,中共北方局派沈東平到河南領導工作,決定已暴露的黨員迅速轉移到外地。郭潔民夫婦奉命返北平。
返北平后,郭潔民夫婦仍在中共北方局軍委工作。1936年春,中共北方局軍委在北平成立軍運領導小組,領導整個北方地區的軍運工作。組長姓趙,劉子厚任副組長,郭潔民任秘書長,馮若舟做黨的機關工作。他們貫徹執行黨的團結一致、共同抗日的政策,千方百計地爭取國民黨軍隊參加抗日斗爭。郭潔民多次到北平南苑軍校,與二十九軍內地下黨組織聯系;多次到東北大學做流亡學生的工作;委托郭曉棠編寫了用來對國民黨軍隊進行政治教育的《士兵讀本》;派在北平師范大學讀書的中共黨員張仁槐、韓純德到包頭血海灘做爭取地方武裝的工作;當郭潔民從中共北平市軍委書記梁寒冰那里得知河南省陵寶縣一帶有一支地方武裝可能爭取時,立即派人前去做工作。此外,中共北方局軍委還讓郭潔民打入青洪幫做工作等。
“七七”事變后,1937年冬,郭潔民夫婦轉到天津,繼續做黨的軍運工作。1938年初,根據上級組織通知郭潔民到晉察冀邊區。
父親在晉察冀邊區橫遭不幸
1938年春,我父親奉命到晉察冀邊區,改名陳學禮。他在邊區實際上是邊受審查邊工作的。開始他自己并不知道組織上對他有懷疑。
國家經委原副主任史立德(1938年任冀中抗聯主任)說:“當時根據地初創,領導干部特別是黨員領導干部嚴重不足。為了發展黨的組織和提高領導干部的素質,冀中區黨委于1938年9月在高陽縣出岸村創辦了區黨委黨校,對外稱民運干部學校。由李常青任校長,陳學禮任教導主任,黨建、馬列主義等理論課主要由學禮同志講授。大家對他的講課非常歡迎。他還夜以繼日地找學員個別談話,發展黨員。曾參加黨校學習現在還健在的老同志,至今對陳學禮同志兢兢業業、扎扎實實的作風和他的為人、品德念念不忘。”
當時擔任冀中區黨委組織部長的張君說:“陳學禮是教導主任、黨總支書記,我還聽過學禮同志講課,很有理論水平。”林業部原副部長馬玉槐說:“我當時是黨校回民大隊隊長,陳學禮同志平易近人,待人誠懇,不茍言笑,工作嚴謹,不是夸夸其談的那種人,但又不呆板,有時還開個玩笑,是工農化的知識分子。”
1939年春,晉察冀分局調我父親到《抗敵報》社工作,繼續接受審查。中共大連工學院原黨委書記周明(當時任《抗敵報》編輯科長)對我說:“1939年春夏之交,有一天鄧拓對我說:分局分配來一位老同志叫陳學禮,黨組織關系放在分局,不分配具體職務,工作量力而為,生活你負責照顧好。學禮同志主要是幫助編審一些稿件,還給職工講過課,如講社會發展史等。同年秋,日軍向邊區掃蕩,分局通知調陳學禮回分局,我們派一位通訊員,騎著馬送他回了分局,從此再未見面。”
就是在這次日軍掃蕩中,邊區公安總局押著受審查的干部轉移,在一個緊急情況下,怕陳學禮逃跑,便就地處死了。時年僅34歲。
衛生部原部長崔月犁對我講:七七事變后,李常青是留在北平地下黨的負責人,陳學禮是留在天津地下黨的負責人。1938年黨中央社會部通知把他倆調回晉察冀邊區進行審查,懷疑是托派。1939年2月,我們一行四人,李常青、陳學禮、李耀庭和我從冀中深縣到冀西,一路上有說有笑。到分局后,我和李耀庭去黨校學習,李常青在分局宣傳部工作,陳學禮在《抗敵報》社工作。1957年我曾向劉仁同志打聽陳學禮等人的情況,劉仁說:“李常青同志的問題建國后查清了,作了結論,解除懷疑。陳學禮在《抗敵報》社接受審查,不久日寇掃蕩,由邊區公安局帶著轉移,不幾天便被處死了。學禮同志如果當時不被草率處死,以后也會有正確結論的。”
問題的癥結 歷史的誤會
1980年11月,我寫了申訴材料,請熟悉父親情況的幾位老同志過目后,呈送中共中央組織部。
中組部組織了認真的調查。1982年4月在查閱胡錫奎同志的檔案時,了解到胡錫奎在1966年寫的材料中說在獄中出賣他的是俞振邦,不是郭潔民。楊實人、馮建武也證明這一點。但是,從胡錫奎檔案里還發現兩份歷史文件,一是1932年3月15日河北省委向黨中央的報告,說對叛變的16人永遠開除黨籍;另一份是9月5日寫的署名闞孝雙的“獄中來信”,信中列出18個叛變人的名字。在這兩個名單中都有郭靜鳴(郭潔民獄中化名)的名字。
參閱河北省檔案館與河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編的《中共河北省黨組織歷史沿革概況》,其中有“河北省委根據部分黨員被捕后的投敵叛變行為,于1931年10月12日作出決定,開除廖劃平等16人的黨籍”的記述。可以看出:1932年3月15日河北省委向中央報告中講開除廖劃平等16人的黨籍,實際上是復述1931年10月12日河北省委開除廖劃平等16人黨籍的決定。河北省委的決定又是根據9月5日的《獄中來信》提供的情況而作出的。而《獄中來信》說郭靜鳴叛變一事,正如薄一波等老同志所講的,是當時獄中同志的一個誤會。
1991年4月,中組部干審局一位處長對我說:“你父親的問題,我們調查了幾年,沒有查清,許多檔案都找不到,只是從中央檔案館查到一片紙,寫著:‘郭潔民是公安局的偵探’。對此,我們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所以不好做結論。”
“公安局的偵探”成了問題的癥結。后經過反復調查研究,這“癥結”還是始自前邊提的《獄中來信》。信中講廖劃平等叛變后,(這些人)“現在津平公安局憲兵司令部等處做事”。這與河北省委開除廖劃平等16人黨籍的決議中所說:這些人“可恥的投降到敵人營壘去,自首叛變替反動統治階級當偵探,一變而為敵人的忠實走狗”,完全是一致的。現在,既然《獄中來信》認為郭潔民叛變是獄中同志間的誤會,從而否定了郭潔民獄中叛變,那么“公安局的偵探”一說也就不能成立了。歷史事實是:郭潔民被提審后沒有回監房,不是被釋放了,更不是叛變了,而是轉到了陸軍監獄。獄中難友誤認為他叛變了,河北省委決定開除他黨籍時,他還被關押在陸軍監獄。郭潔民被親友營救出獄后,經組織審查,還接上了組織關系,擔任了更重要的職務,為很多失去組織關系的同志接上了關系,發展了很多新的黨員。
終于平反昭雪告慰英靈
1998年6月,中組部終于對郭潔民60年的冤案作出了公正的結論。
1999年5月15日,在老家山西定襄縣革命歷史紀念館為我父親郭潔民和母親馮碧川立了紀念碑。父親生前的戰友薄一波、劉子厚、雷任民、史進前、韓純德、史立德、馬玉槐、周明等革命老前輩送了花圈,縣主要領導人參加了揭碑儀式。
我終于能夠面對紀念碑,向九泉之下的父母傾述了壓在內心多年的話: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不幸犧牲已經半個多世紀了。現在可以欣慰的是,你們為之奮斗乃至獻出生命的理想和革命事業,后繼有人,興旺發達。
(責任編輯 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