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1歲高齡的馬寶山住在北京前三門的一幢老樓里,滿墻的書畫,使古色古香的老屋略顯擁擠。
馬老自稱沒有文化,幼年只在村立小學讀過6年書,16歲時來到書畫古玩之都的北京琉璃廠,做起了學海泛舟的文化人,因其治學精嚴,眼光獨到,為人耿直,成為琉璃廠一帶知名的鑒賞大家。
長春收寶
小白樓是當年偽滿帝宮內一座刷了白灰的小樓。提起小白樓,書畫文物界的“業內人士”無不扼腕,因為那是我國書法名畫最慘重的一次浩劫的發生地。
早在1922年,偽滿皇帝溥儀就開始從宮中大批偷運文物,運至天津英租界十三號路的一幢樓房里。其中有王羲之父子的墨跡,有鐘繇、懷素、歐陽洵、宋高宗、米芾、趙孟、董其昌、司馬光、王維、閻立本、宋徽宗的真跡以及《長江萬里圖》、《清明上河圖》等。總數大約1000多件手卷字畫、200多種掛軸冊頁、200種左右的宋版書。
這批文物運到天津賣了幾十件,偽滿成立后,日本關東軍參謀吉岡安直又把這些珍品轉運東北,置于小白樓。
日本戰敗,溥儀攜120多件文物書畫逃往通化縣大栗子溝,余下1000多件均被衛隊肆意劫掠。在士兵的爭搶中有的書畫被撕成碎片,有的被分段分贓,有的埋入地下受潮無法修復,最可惡的是偽軍金香蕙竟把大量書畫付之一炬。命運最好的當屬被廉價出售。歷代國寶遭此浩劫,令人聞之頓足泣血。
當時馬寶山聞聽此事,心如刀割,立即星馳長春。情急之下,登報公開收購偽宮流佚的書畫。當時人們都認為收買書畫是違法的,古玩行人、文人墨客是偷買,大兵們是偷賣。馬老此舉無疑冒險。
馬老向銀號高利借貸,按人家的規矩,三個月內不能本利歸還,必遭封門拍賣家產的惡果。馬老頂著雷上,速買速賣;只賣國人,不賣洋佬。他先后經手了30多件名貴書畫,如隋展子虔《游春圖》、唐杜牧書《張好好詩》、晉顧愷之《洛神圖》、元朱德潤《秀野軒圖》等,有的賣給故宮,有的賣給收藏家或同行。
登報收購后,京津沈的收藏家、古玩書畫商蜂擁而來,價格飛漲。登報既可,公開擺攤叫賣便無不可。一時間長春城里大兵們也立市為商,高聲叫賣,胡亂要價,城里竟也涌動著一股奇特的文化潮。長春同行說:“這都是你登報鬧的?!瘪R老說:“我不能眼瞧著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全毀了呀!這些東西到了行家手里才保險吶。”對于文物來說,最讓人痛心的事,損毀是第一,外流為第二。琉璃廠人是相當特殊的群體,他們既是商人也是文化人,而且相當通古,傳世珍品往往就在他們手中決定著去向。馬老想,來的這些人為牟利也好,收藏也好,都是保護文化遺產的功臣。
稀世珍寶《游春圖》
提起馬寶山,就不能不說他經辦的展子虔《游春圖》,因為此圖是小白樓散佚文物中最為重要的國寶。
展子虔是山東陽信人,歷北齊、北周、隋。在隋為朝散大夫,帳內都督。展子虔遺留下來的作品,惟有《游春圖》最為可靠。宋代曾入宣和內府,有宋徽宗趙佶題簽和明初宋濂、明末董其昌等人的詩詠題跋。該圖金碧設色,景物濃麗,山巒樹石空鉤無皴,并且此畫卷是北宋原裝,完整無損。像這樣流傳有緒、十美俱備的作品,不但是我國的稀世珍寶,在世界繪畫史上也有著重要地位,因為山水畫科是展子虔始創的。
據馬寶山《書畫碑帖見聞錄》載:《游春圖》乃穆忱自長春購得,初與玉池山房馬濟川、文珍齋馮湛如三人伙買,購價甚廉。由于穆曾在長春買過范仲淹手書《道服贊》卷,經李卓卿介紹賣給靳伯生,李未要介紹費,穆為報答李介紹出售《道服贊》之情,遂對李說:“我買得《游春圖》卷,這件國寶能得厚利,算你一伙吧!”李為人忠厚,不愿自得厚利,他與郝葆初、魏麗生、馮湛如有約,要伙買“東北貨”,于是又把郝、魏拉入伙內。
大收藏家張伯駒和馬寶山是至交,他得知《游春圖》的下落后,很想購買到手,苦于與馬濟川不能接談,乃同邱振生托馬寶山成全此事,并說《游春圖》是國家至寶,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叫它流出國外。馬寶山非常欽佩張先生的愛國熱情,便慨允全力助其成功。馬寶山與玉池山房馬濟川雖是同行,又同是古玩商會理事,但從未有買貨及經濟來往,要馬寶山親自去找馬濟川交涉,多半會碰釘子。想來想去,只有找馬寶山至友李卓卿商議。經他與馬濟川等反復商談,最后以二百兩黃金之價議妥,言定現金交易,款畫互換。張伯駒手下一時無此巨資,尚需各處籌集。就在這時,老友蘇鳳山同大千到馬寶山家。張大千說:“張群要買《游春圖》,托馬寶山來談。他愿出港條二百兩?!蹦菚r香港的黃金最受歡迎,條件確比張伯駒優越。但馬寶山答復說:“已與張伯駒先生說定,不能失信?!庇值攘诵┤兆?,張伯駒說款已備齊,商定在馬寶山家辦理互換手續。由李卓卿約來鑒定金色的專家黃某,以石試之,張伯駒所付黃金只六成多,計合足金一百三十兩,不足之數,張伯駒允續補足,由李卓卿親手將展卷交給了張伯駒。后催索欠款多次,陸續補至一百七十兩,仍欠三十兩,由于種種原因。即無限期地拖延了下去。繼而“三反”、“五反”運動起,已無暇顧及此事。在運動初期,張伯駒已將展卷等捐獻給故宮博物院。
過了幾年,運動結束。張伯駒自吉林返京,馬寶山到他家去看望。他問馬寶山:“展子虔畫卷欠款怎么辦?”馬寶山說:“這幾年變化很大,馬濟川等都完了,你也完了,我也完了,咱們都算完了。”二人大笑一場。
張伯駒最講面子。他說:“你替我辦這事,費了不少心血,我送你字對一副,潘素(張的夫人)畫山水一張,略表謝意吧!”
“三只眼”識真品
馬老16歲托人來到北京,在琉璃廠學徒五年半,日日努力,業務精進。他說自己記憶力不好,遂在20歲那年開始記日記,將所見所聞,經手書畫碑帖的成交過程及作品的來歷、藝術價值記載下來??嘈你@研,挑燈品味,天長日久,練就了一雙慧眼。30歲行里出名,人稱馬王爺三只眼。
提起長春購寶那段往事,馬老在《書畫碑帖見聞錄》中寫道:
我到長春的第二天,先到四馬路金石齋古玩店看望孫坤一老友。這位老友是山東人,性情直爽,精明能干,善鑒別古瓷及青銅器。舊友相逢,暢談久別境況,互慶抗日勝利。在談及業務時,孫坤一慨嘆道:“已停業數月,最近才開門營業,只能勉強維持生活而已?!蔽遗c他談及來長春收購原意,他說偽宮遺佚書畫未見,只有沈瑞麟家托售四張“四王”畫山水軸,問我看能要否。即將四軸懸掛壁間。我看紙本精潔,雖大小尺寸不同,幸無很大差別;裱裝整齊同大,都在三四尺之間。這四張“四王”畫以王鑒仿巨然山水為最精。王時敏設色淺降山水亦稱逸品。王石谷墨寶仿黃公望筆意亦工謹嚴肅,表達了石谷的繪藝工深。只有王原祁那張清淡略草,非其得意之作。總的說來,這四幅湊到一起,誠非易事,我看了以后內心稱贊。彼索價五百元,以四百元購妥。我認為是奇遇,應允三日內付款,即持畫回寓。
約晚九時許,至友趙志誠來寓告云:“聽說你把金石齋的四張‘四王’畫買了尚未付款,幸運幸運,你趕快與其退還。我們和馬濟川、郝葆初等均看過,都認為是上海人偽造的?!蔽覇枺骸澳銈兊母鶕鞘裁??”他說:“‘四王’畫都很難得,哪能四張湊到一起?再說尺寸又差不多一般大,紙地又這樣精潔?!蔽以賳柶渌罁?,他一無可答。我乃取出細看,決無半點疑問。我的根據是:“四王”每個人的繪藝及書法特點、印章的刻工、印泥的色彩和紙張的年代等等,無一不合。我對趙志誠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深為感激。但是我細看這四張都確真無疑,如你們和我的看法一樣,早被你們買走。我以廉價買得,應向諸位致謝?!?/p>
又過了兩天,北京匯款來,乃與金石齋送去。孫坤一接錢后笑著對我說:“人稱你馬寶山是馬王爺三只眼,鑒別書畫碑帖有把握。可是你買的四張畫,我都叫北京來的同行看過,都說是上海搗(古玩行話‘搗’就是仿造的意思),恐怕你失眼了吧!”
我回答說:“像這樣的搗貨再有我還買?!焙髞硭膹垺八耐酢碑嫾幕乇本┦劢o了張子厚,共價三千元。張子厚交韓傳文經手賣給故宮博物院。聽說是分幾次賣的,得利甚豐,不知詳數。張子厚精鑒別、善經營,是人所共知的能手。后聞李欣木說,這四張“四王”畫是沈瑞麟任外交總長時,同僚們集資由德寶齋經手買的一份壽禮,德寶齋經過半年多的時間才備好了這份壽禮。
我到長春頭十天之內只收到四張“四王”畫,在同行中一件也未見到小白樓流出的古籍書畫,心中非常煩悶。于是去地攤上看那些雜亂物品,文物一類的東西很少,偶爾有之也是不足入目的破爛貨。走到五馬路西關拐彎處,看到一個碑帖拓片攤,攤主頭上戴著個破舊氈帽,正蹲在墻腳下打盹。碑帖拓片全是新拓和翻刻的。本想離去,但細看攤主卻有些面熟,便大聲把他叫醒。他睜眼一看,立起來道:“你是馬大叔嗎?”我這才認出來,他是老友王希東的大兒子名叫王玉鏡。因為多年未見,他又是晚輩,驟然相遇,內心的感觸非同一般。問及生活狀況及日本投降時長春地方情景,他說那時市面非?;靵y,蘇軍進入偽宮,偽軍自宮內搶出了各樣物資。有一個姓朱的偽軍,偽滿時與其相識,有一天用麻袋背到他家很多書畫煩代保存,他說你這是從宮內搶來的,趕快背走吧!當時偽軍老朱很不高興地走了。王玉鏡為人謹慎,膽小怕事,是東郭先生一類的老實人,在長春混亂時關門不出,不義之財一文不取。我說是受故宮博物院和北京圖書館的委托,專門來長春收購偽宮流出古籍書畫的,并請他大力協助。他慨允道:“大叔放心,我照您指的去做。您老住在哪里?您在旅館內等我,三五日內準有信息。”我把住處寫清交給了他,等了六天還沒有消息,便又到他擺地攤處去找,也未見到。就在這天晚上,他拿著一個手卷來了,先說:“物主要價特高,未必能成,請您看看再說吧?!蔽掖蜷_一看,是朱德潤畫的《秀野軒圖》,宋素箋紙水墨山水,筆墨蒼莽秀麗。他雖是元人,而大有郭河陽宋人筆法。且后有自書《秀野軒記》及許多名人題詠,完整未損,可稱是一件稀世之寶。王玉鏡說:“物主要1200元,未免太貴了。物主在街上等著,他不愿來,您還他價,我和他去商量吧!”我說800元可要,王說不能給他這么多,還他600元就可以了。我讓他先和物主談談,最后仍以800元成交,另外給王玉鏡介紹費200元。
我獲得這幅《秀野軒圖》,內心非常高興。帶回北京后,先請馬衡和趙萬里來觀看,他二人都稱是朱德潤最佳之作,可惜他們沒有收購款項。囑我一定要賣給國內收藏家。我是從銀號高利貸款收購來的,不能在手中久存,乃以3000元賣給了張子厚,解放后此圖歸了故宮博物院保存。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