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今年第7期《何功偉其人其事》(于光遠文)發表后,讀者反應強烈。有的說,何功偉面對屠刀大義凜然,可謂當代文天祥;有的教師說,何功偉獄中遺書,內容感人又頗具文采,是中學生的好教材。吳江同志閱后說,何功偉烈士的事,希望編輯部再做一做。
今年11月,是何功偉烈士慷慨就義60周年,恰好收到何功偉當年同學呂鴻的一篇回憶文章,特此發表以資紀念。——編 者
一
《炎黃春秋》今年第7期刊登的《何功偉其人其事》一文,又一次激起我對這位可敬可愛的學友和同志的懷念。
何功偉是我在湖北省立第二中學初中時的同班同學(1930—1932)。他是全班品學兼優的高材生,文才特好,深得老師喜愛;他為人謙誠樸實,又頗受同學愛戴。但他體質瘦弱,很少參加體育鍛煉。
湖北經受過1925—1927年大革命的洗禮。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北伐軍“打倒列強、除軍閥”的深刻印象;也埋下對“四一二”蔣介石鎮壓工農群眾、屠殺共產黨人的憤懣。我和功偉都曾目睹了在漢口江漢關,一位年輕女共產黨員高呼著“共產黨萬歲”口號,從容就義的悲壯場面。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由于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東北大好河山轉眼淪陷敵手。消息傳來,我和功偉等同學痛哭失聲。后經何功偉倡議,和幾個思想進步的同學組織了“讀書會”,利用學校的鐘樓空房,學習借來的進步書刊以及有關馬列主義的書籍。
“讀書會”很快由幾人發展到十幾人,經民主推選,功偉成為“讀書會”的會長,為了避免學校當局的注目,我們又組成振華籃球隊,作“外圍”掩護。籃球隊長是楊海山,功偉任名譽隊長。
記得何功偉搞到一本《朝鮮亡國慘痛》的小冊子,大家傳閱后深受感動。功偉建議在學校師生員工中進行募捐,由我用籌集到的錢在漢口一家印刷廠印了上萬份。我們“讀書會”的同學便利用假日在武漢市搞抗日救亡宣傳,到處散發《朝鮮亡國慘痛》的小冊子。《田中奏折》在武漢開始流傳時,何功偉閱后十分憤慨,他把父親給他的伙食費拿出來,在武昌找了一個印刷廠摘要翻印,并親自帶到司門口去散發。
二
我出身于資本家家庭,父親呂超伯(號逵先)雖曾追隨孫中山參加了武昌起義,并和他的同仁迫使黎元洪出主起義軍務,但大革命失敗后,他的思想逐漸趨向反共。我和功偉在學校中的抗日救亡言行,引起他的極大憂慮。他發現功偉寫信鼓勵我跟家庭的包辦婚姻作斗爭,并勸我同救亡活動中的女友結合后,大為震怒,狠狠地對我說:“從此不許他再踏進我家門一步!”同時“調虎離山”,決定讓我到蘇州東吳去讀書。
東吳是美國人使用“庚子賠款”創辦的一所教會學校。也是全國久負盛名的貴族學校之一。國民黨達官貴人子弟在這里上學的頗多,蔣介石之子蔣緯國、中國銀行行長唐壽民之子唐祖詔,都曾是我同班同學。由于我的軟弱,被父親置于一個與武漢完全不同的政治氛圍中,我也一度埋頭讀書,政治上開始消沉。正是這時候,功偉和原來在武漢一道搞學生救亡活動的學友們,紛紛與我通信,鼓勵我繼續奮進,進而希望我在東吳發動學生救亡活動。這使我埋在心底的一點火燼又重新復燃。通過一位叫李志和的進步同學,又認識了他在上海復旦大學的堂兄李志中。李志中是老共青團員,上海黨團被破壞后,他們自發地活動,組織了“新人社”(后又改名“中國青年社”),不定期地出版《新人》(后改名《中國青年》)。我曾自費為之寄發過大量的這些刊物,收件人和地址都是“社”里提供的,我并不認識。
在功偉的鼓舞和李志中的具體指導下,我們逐漸發動了東吳高中、大學的學生救亡活動,成立了東吳學生救亡同學會。楊望寶同學為會長,我為宣傳委員之一。成立不幾天,我們就組織了一次在蘇州市區的反日宣傳游行示威活動。這在號稱“世外桃源”的蘇州尚屬首次。游行中散發的《東吳學生告同胞書》,原由一文采極好的同學起草,作為文章確屬上乘,向市民作宣傳又嫌不通俗了,同學會要我重新起草。我們學校的教務長沈祖懋是國民黨的特派員。他雖無法阻止學生的愛國救亡活動,卻深怕我們宣傳內容上出問題,他堅持要我到他辦公室去寫《告同胞書》。他找不出內容上的岔子,又禁止使用學校唯一的手搖快速油印機來阻撓。還是同學們說服掌握房門鑰匙的校工,晚上突擊油印出來,才趕上次日游行活動的用場。
三
1936年4月,湖北省國民黨當局,認定湖北省學聯是“受共產黨操縱”,勒令強迫解散。功偉等進步同學又組織了秘密的武漢學生救國聯合會,繼續堅持抗爭。6月,日寇增兵華北,廣西李宗仁、白崇禧與廣東的陳濟棠聯合反蔣。功偉因在反對內戰救國會上提出“反對內戰,團結抗日”的口號,被列入通緝的黑名單,他不得不緊急化裝,藏在渡輪貨艙中,只身逃亡到了上海。
這年夏,我意外地收到功偉從上海寄來的信,我當即約他速來蘇州。我倆相見,只見他又黑又瘦,穿一身破舊衣褲顯得十分憔悴。我倆緊緊握著雙手,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說,他這次離開湖北太緊迫,除了隨身衣褲什么也來不及帶,為在上海找“關系”,隨時有被捕危險,不得不天天鉆電車。不過他又說:“我是早有思想準備的。即使比這更惡劣的遭遇我毫不后悔,也決不后退!”我讓他在我住的地方洗了澡,換上一套我的白綢衣褲。他照了照鏡子,很有風趣地說:“你把我扮成闊少爺了,這倒對于掩護身份有好處!”為了他的安全,也為了他能在我處養息一下身子,我勸他暫在我處住些時日,然后再回上海。可是他卻執意不肯,一心要趕回上海去找“關系”。我深知他的性格,便給一些銀元,送他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不久,從來信得知,他寫文章落得一些稿費,生活上暫時有了一點著落……然而我仍不斷給他匯去一些錢款。直至1936年8月,他來信說已經找到了“媽媽”,我才真的為他放心了。因為我完全理解他說的“媽媽”是他企盼已久的中共黨組織。
同年冬,我到上海去與復旦的李志中同志接頭之前,先去上海正風中學看望了功偉,當時他是以學生身份作為掩護,從事地下工作的。那天恰好是周日,許多學生已離校回家,我倆在學生宿舍里暢談一夜。在我離滬之前,他交給我一件特殊任務:要我以“表親”名義去探望一位被關押在蘇州“軍人第一模范監獄”的同志。我先后共去“探監”三次,每次都帶一大碗雪里紅炒肉絲。可惡的是監獄看守,每次讓我登記姓名、住址、職業,與犯人的關系,卻不允許我和這位不相識的“表親”見面。
四
1937年6月,日寇飛機首次轟炸蘇州,東吳學生大都離校回家。我與上海“中國青年社”失去了聯系,與功偉聯系也一時中斷。為了我的安全,父親電催我速速回到了武漢。
回武漢后,我很快與原來一起搞學運的學友(其中有不少是從北平“中國大學”回到武漢的)取得了聯系。我參加冼星海在武漢組織的抗日宣傳歌詠隊,8月13日淞滬抗戰爆發,不少前線傷兵轉運到武漢。武漢學生救國會組織了一次規模很大的慰問傷兵和抗日救亡游行示威活動。
至今我還記得到醫院慰問時唱《慰問傷兵歌》。歌詞是:“你們正為著我們老百姓,為著那千萬婦女兒童,受到了榮譽的傷,躺在這病院的床上!帝國主義為了要逃脫深刻的恐慌,他們是這樣地瘋狂,自從侵占了我們的北方,又進攻到我們的長江,以及我們所有的邊疆!他們要把中國當作一所屠場,任他們殺,任他們搶……”
遺憾的是,此時功偉仍奉命留在上海堅持地下工作。我們中斷了的聯系仍沒有恢復。
五
那時我常想:假如不是和功偉中斷了聯系,和“中國青年社”中斷了聯系,或者說,假如功偉也能回到武漢,也許我也可以更早一點找到“媽媽”了。
回到武漢,尋求黨的愿望更強烈了。
1937年“七七”事變后,各地學子蜂擁奔赴延安。8月,通過武漢學生救國會里地下工作同志的關系,給我弄到了去八路軍西安辦事處的介紹信。
一個深夜,我偷偷離家上了直達西安的火車。八路軍西安辦事處康克清同志接待了我們分別來此的十多人。9月初,我參加了八路軍設在臨汾以北的“學兵隊”,不久被楊勇(六八六團團長兼政委)親自挑選參加該團,開始了我的抗戰生涯。一年后我被吸收加入中國共產黨,我也終于幸運地找到了“媽媽”,可惜我無法將喜信告訴功偉,讓他分享我的這份喜悅。
1938年底,我隨一一五師東進,先后曾在魯西獨立旅、湖西分區工作,1942年的一天,從延安輾轉送到湖西前線的《解放日報》上,看到一則6月在延安八路軍大禮堂舉行隆重追悼大會的消息,追悼的竟是我日夜思念著的同窗學友何功偉。原來,他是在擔任湘鄂西區黨委書記時,由于叛徒出賣于1941年1月被捕。敵人對他施以各種酷刑,妄圖迫使他屈服。他始終堅貞不屈。國民黨第六戰區長官看中他人才出眾,以高官厚祿相許,規勸他“回心轉意”,也遭到他嚴詞拒絕。大失所望的敵人,于當年11月將他殺害。功偉如此慷慨就義壯烈犧牲,使我不禁暗暗泣哭不止。
何功偉同志已經英勇就義60年了,我寫下這篇回憶錄,既表我的一片奠祭之情,也是為了想了解功偉同志的人們,提供一點資料。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