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革是一場革命,沒有求真務實的精神,改革就不能前進一步;改革是一個過程,沒有勇于創新的精神,今后的改革便搞不好
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中國農村發生了一場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轉折。對于以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主要內容和主要特征的這第一次改革,1992年春天,鄧小平在深圳、珠海視察時曾經說過:中國改革是從農村開始的,農村改革是從安徽開始的。萬里是立了功的。
我作為新華總社記者,有幸跟隨萬里參加了發生在安徽農村的這場大變革的全過程,作過大量的報道。回顧并記敘這段歷史,對于我們汲取歷史經驗,大力發揚求真務實、勇于創新的精神,無疑是很有裨益的。
歷史的機遇把我推到農村改革第一線
我是根據萬里和安徽省委主要領導同志的建議和要求,經總社領導同意,于1977年9月到安徽的。
安徽歷史上既是多災的農業省份,又是一個長期受極左路線嚴重破壞的重災區。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之后,全國各地一片歡騰,都在積極揭批“四人幫”,從指導思想上進行撥亂反正,正本清源。而當時安徽省主要領導人卻制造了一個“安徽特殊論”,清算“四人幫”的工作搞得冷冷清清,工農業生產停滯不前,人民怨聲載道。1977年6月22日萬里被中央派到安徽,根據中央指示精神發動群眾徹底清查與“四人幫”篡權有關的人和事,建立健全各級領導班子。首先穩定住形勢。根據安徽既是個農業大省又是一個窮省的實際,省委各級領導班子初步健全后,便集中主要精力,在解決各地縣領導班子的同時,深入農村特別是貧困地區堅持進行調查研究。
1977年11月,我隨萬里一行四人走訪了皖南的蕪湖、徽州、池州三個地區十幾個縣(市)。一路上同各級干部和群眾進行了廣泛交談。這里由于長期以來受“左”的政策的影響,農業生產受到嚴重破壞,農民生活普遍下降。許多農民反映說:解放前,我們這里養了幾萬子弟兵,一般說來吃飽飯不成問題。現在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為什么生產反不如那時呢?
皖南三千里巡行之后不久,我們又到了老災區淮北阜陽地區農村訪問。臘月廿三(過小年)那天,我們跟隨萬里深入調查了太和縣城北的一個村莊,發現有些農戶連吃頓餃子的面都沒有,萬里當即指示有關部門,千方百計給每個農民調劑三斤麥子,讓人們過年都能吃上餃子。
1978年1月下旬,我們去皖東農村考察。從肥東至定遠,一路上隨機停車,徒步進莊,走門串戶。先后在八斗嶺、高塘鋪、江巷等三個村莊,走訪了十幾戶人家。在八斗嶺我們到了一戶姓張的農民家,這家7口人,兩個大人,5個孩子,只有一床破被子,什么家當都沒有。萬里打開鍋蓋一看,鍋里是用地瓜面和胡蘿卜纓子煮成的稀粥……
走出張家,萬里憂心忡忡地說:“過去只是聽說這里很窮,但沒有想到窮到這種地步。你看他這家的全部家當也不值30塊錢,一根木棒就可以全部撅走!”
這年春天,我們在定遠縣城的盧橋鎮附近,看到一位挑擔子的年輕農民,就同他聊天,在拉了一段生產生活情況之后,萬里問他有什么要求,他打開挽著的棉襖襟,拍拍肚皮說:“沒有別的要求,只要吃飽肚子就行了!”萬里說,這個要求太低了,問他還有什么要求?這位農民又打開襖襟拍拍肚皮說:“里面少裝點兒山芋(紅薯)干子!”事后萬里對我說:“你看,我們的農民多好啊!他們的要求不高啊,這是最起碼的要求,可是解放28年了,我們連農民這點最起碼的要求都沒有滿足!”
萬里到安徽不久,就來到以討飯聞名的花鼓之鄉鳳陽。此后他多次去鳳陽。他說,討飯這是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原因是吃不飽,吃不飽是因為生產沒搞好。問題是為什么生產搞不好?這個問題必須弄清楚。
萬里出了這個題目并讓大家蹲點調查。鳳陽縣有個前王生產隊,緊靠津浦鐵路。這個10戶人家68口人的生產隊,4戶沒有門(什么門都沒有),3戶沒水缸,5戶沒有桌子。隊長史成德是個復員軍人,一家10口人只有7個飯碗、一床被子。我們開座談會時,全村找不到一個小板凳,大家只好蹲著。隊干部介紹說:初級社時全村有127人,三年困難時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十幾個人。后來,雖然逐漸好了些,但逃荒討飯從沒有停止過。
萬里認為農民生產搞不好,吃不飽,主要是政策不對頭,生產積極性沒有調動起來。他在貧困地區縣委書記座談會上,動情地說:“只要能把生產搞上去,你們要求什么樣的政策都可以;但必須保證今后絕不能再討飯!咱們有言在先,如果今年秋后再發生討飯的,我就帶著他們到你縣委書記家里去討!”
在各級領導干部會議上,萬里幾乎每次都要提到這個問題。他說:“我親眼看到農民還如此貧困,實在心里不安哪!”
農民生活貧困是因為農業生產上不去,農業生產上不去,是因為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是因為長期以來一系列“左”的政策的危害和影響。這是我國農村問題癥結所在,是我們走訪長江南北和淮河兩岸農村所得出的共識。
安徽《六條》——農村改革的“序曲”
1977年9月、10月間,經過省委主要領導和有關部門深入調查研究,反復討論制定了《中共安徽省委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并于11月下旬下發。其主要內容是:搞好經營管理,允許生產隊根據生產需要建立不同形式的生產責任制,可以組織作業組,只需個別人完成的農活,也可以責任到人;強調要尊重生產隊的自主權;減輕社隊和社員負擔;落實按勞分配政策,糧食分配要兼顧國家、集體和個人利益;允許和鼓勵社員經營自留地和家庭副業;干部參加集體生產勞動等共六條,所以簡稱《六條》。這些內容今天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在當時,其中許多規定都涉及到“原則問題”,是不能越過雷池一步的禁區。當時正是全國學大寨,搞“窮過渡”的高潮時期。1977年冬天,差不多與安徽《六條》發布的同一時間,中共中央發布了個“49號文件”,提出今冬明春要把10%的生產隊過渡到大隊核算。安徽《六條》與學大寨和中央“49號文件”精神是背道而馳的,然而,這《六條》規定卻受到了安徽廣大農民的熱烈歡迎。
1977年底,文件下達后,萬里要我們到農村去聽反應。我和新華社安徽分社的幾名記者分別到六安、滁縣等地作調查。回來我向萬里匯報說:群眾對《六條》反應很好,最高興的是允許和鼓勵社員經營自留地和家庭副業,產品還可以拿到集市上去賣這條。還有對實行責任制、減輕農民負擔等項規定也很滿意。但也有人擔心,怕說話不算數,怕政策再變。對生產隊自主權,隊干部比較滿意,很多群眾覺得很新鮮,有的說過去好像沒聽說過,不太懂……
萬里說:生產隊自主權是當前農村中存在的一個大問題。強調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就是反對瞎指揮。我看只要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去掉瞎指揮,就可以增產10%以上。這一點,在原來起草文件時只是一句話,后來才把它單獨列出一條。生產隊的自主權應該包括:生產的自主權;分配的自主權;勞動力支配的自主權等。自主權的實質是要生產者真正當家作主。這既是企業經營管理的一個最起碼條件,也是尊重農民權益的最基本的內容,沒有這個,還談什么獨立核算?還談什么經營管理,還談什么調動積極性?現在很多人對這個問題不太懂,更不理解它的深刻意義,所以應當很好地進行宣傳。
1977年底,我著手起草一篇全省性綜合報道。這篇3500多字題為《安徽大步趕上來了》的報道,在報道全省政治和生產形勢取得可喜成就的同時,重點介紹了省委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狠抓經營管理和農村經濟政策的落實,針對農村普遍存在的重要問題,在廣泛聽取群眾意見的基礎上,制訂出《中共安徽省委關于當前農村經濟政策幾個問題的規定》(簡稱《六條》),對全省大好形勢的發展起了積極推動作用。這篇報道很快得到了當時新華社國內部領導杜導正和陳大斌的積極支持。新華社于1978年1月14日發了通稿,《人民日報》在15日頭版頭條突出位置刊出,在全國引起了很大反映。
敏感的新聞單位聞風而動,1977年年底便來到安徽的《人民日報》農村部負責人姚力文,與我們共同研究確定,繼《安徽大步趕上來了》之后,重點宣傳報道省委《六條》,由新華社安徽分社田文喜陪同姚力文去采寫。2月3日,《人民日報》在一版重要位置,以《一份省委文件的誕生》為題,刊登了這兩位同志寫的長篇通訊,并加了“編者按”。接著,我同分社一起研究,選擇貫徹落實《六條》比較好的滁縣地區,寫了《滁縣地區落實黨的農村政策》的報道,在《人民日報》2月15日頭版頭條刊出。
2月16日,《人民日報》又在頭版頭條,以醒目大標題發表了《生產隊有了自主權,農業必增產——安徽省定遠縣改變農業生產落后狀況的調查》。《人民日報》加“編者按”。原稿中有一段寫安徽省委領導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編者單獨拿出來,改為“本報評論員”文章配合調查報告同時發表。
這組文章發表后,引起了很大反響,我收到了很多來信,普遍認為這篇文章抓住了生產隊自主權這一要害。萬里在這篇文章發表后對我說:你們寫的報道,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社領導都很重視,要抓住這方面的問題,繼續深入報道。
3月初,我們到貫徹落實《六條》政策比較好的滁縣去采訪,寫了一篇《落實農村經濟好措施——滁縣地區各生產隊制訂〈一年早知道〉》,新華社于4月上旬發通稿,《人民日報》在4月8日四版頭條刊用。
春耕大忙開始,我同安徽分社的記者田文喜、端木來娣同志,走訪了江淮一帶的滁縣、六安地區農村,有感于《六條》下達后出現的喜人形勢,欣然寫下了《政策調動千軍萬馬——安徽省滁縣和六安地區農村見聞》的長篇通訊,《人民日報》以醒目大標題加“編者按”在4月18日二版上半個版全文刊出。
僅在1月15日到4月18日的三個月多一點的時間,我們就發了通訊報道和調查報告六篇,計2萬多字,且有三篇連續上了三個《人民日報》頭版頭條。2月16日,定遠縣生產隊自主權一稿見報后,新華社副社長穆青見到我高興地說:“這幾天你們把人家《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都給包了!”
引發了晉皖之間的一場筆戰
安徽省《六條》大量宣傳報道以后,調動了農民發展生產的積極性,引起了全國上下普遍關注,受到廣大群眾的熱烈歡迎,但是也引起了“凡是派”,特別是當時主管農業的一些領導人的不滿和反對。有的人認為安徽在搞資本主義,方向道路有問題。有的人說,安徽落實的農村經濟政策是“為行小惠,言不及義”,調動的是資產階級積極性,丟掉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于是在他們的影響和指使下,一些人針對安徽進行批判。就在《政策調動千軍萬馬》發表后不久,1978年5月13日,《人民日報》一篇長達6千多字的題為《昔陽調動農民社會主義積極性的經驗好》的長篇文章,署名“學大寨聯合報道組”。文章說:“大寨人從來不籠統地講調動積極性,而是講調動社會主義積極性。”還說什么“干部不是掛羊頭賣狗肉,不是嘴上說社會主義,實際干資本主義,不管什么積極性都去鼓勵,都去提倡。”這篇文章發表時,我和新華社山東分社記者南振中,安徽分社記者沈祖潤正在滁縣地區農村采訪,這里的干部群眾對《人民日報》登這樣的文章表示出強烈的不滿和疑惑。與此同時,新華社山西分社的一位記者告訴我:《山西日報》計劃發12篇評論,對安徽不點名的批判,已經發了一篇。并告誡我:看來一場大論戰就要開始了,來勢很兇,你可要小心點兒!
我將上述情況向萬里作了簡要匯報。
萬里說:“你們的報道是符合安徽的實際情況的,安徽就是這樣做的,有什么問題省委負責,你們放心地搞吧。”接著他又說:“我們干我們的,人家愛說什么說什么。我主張多干少說,或者只干不說,讓事實去作結論,讓群眾去作結論,讓歷史去作結論。”他還說:“既然他們不點名地批評我們,我們也可以不點名地批評他們,各說各的,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
于是,我們針對《昔陽調動農民社會主義積極性經驗好》這篇文章,經過討論,由南振中、沈祖潤執筆,寫了一篇《落實黨的政策,必須清除極左思想障礙——安徽省滁縣地區落實農村政策的一條重要經驗》,從各個方面回答了一些人的疑慮,這篇長達4000字的報道,新華社7月4日發了通稿,《人民日報》7月5日全文刊載在二版上。
隨著安徽農村改革序幕的拉開,一場圍繞農村改革的激烈斗爭也隨之展開了。晉皖之間的筆槍舌劍,引起了全國上下,特別是廣大農民和農村工作者的普遍關注。《人民日報》一方面集中力量,不惜篇幅地報道安徽農村改革;另一方面又不得不繼續宣傳農業學大寨,不時地發一些同安徽相對立的觀點和不點名的批判文章。正在這時,一場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推向了全國,給安徽農村改革的嘗試以巨大理論支持。山西原來準備批判安徽的計劃也無法實現了。
安徽的農村改革在深入發展。1978年春天,在貫徹《六條》過程中,不少地方出現了分隊、劃小核算單位;少數地方出現了包產到組。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一個新的重要動向,但是在看法上存在著嚴重分歧。一種看法是反對,認為由大劃小,必然要滑向單干,產生農民的自發資本主義傾向,違背了農業學大寨和中央49號文件要求,必須堅決制止;另一種看法是支持,指出要從實際出發,要對具體情況進行具體分析。
其實,后者是正確的,因為這是省委《六條》下達之后,農民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鼓舞下,解放思想,從有利于生產出發的自發選擇,應當支持。但是當時,人們還受到陳舊思想的束縛,對“包產到組”之類,都很敏感。于是我和滁縣地委辦公室主任陸子修到這三個單位進行調查,并就其中兩個典型首先進行了內部報道,寫了兩篇調查報告,一篇題為《災年創高產一年大變樣——魏郢生產隊包產到組的調查》;另一篇題為《產量責任制使棉花大增產——新街公社棉花生產聯產計酬,責任到人的調查》。在這兩篇調查報告的基礎上,我又寫了一篇評述性的報道,題為《農業計酬必須緊密聯系產量》。
這三篇稿子共2萬多字,我建議出一期《內參專刊》。稿件送穆青那里,穆青簽發了。這份冒著“鼓吹單干”嫌疑的《內參專刊》于1978年10月10日出刊。
從尊重生產隊自主權到包產到組、單項作物包產到勞的調查過程中,使我們認識到實行聯產計酬、提高農民生產積極性的重要性。但是,無論是“包產到組”,或者是“包產到勞”,都是當時中央文件規定所不允許的。因此,大家在贊成的同時,又普遍感到擔心。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省委主要領導的萬里同志急需了解下邊的真實情況,聽聽他們的意見。10月的一個晚上,萬里與滁縣地委書記王郁昭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當時屋子里只有我們三個人。王郁昭敞開思想,把滁縣地區農村的真實情況和自己的一些想法,一古腦兒端了出來,他分析了滁縣地區長期落后的原因,坦率地指出,搞平均主義“大鍋飯”,嚴重挫傷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他認為,包產到戶不是分田單干,也不是倒退,而是經營管理中的一種聯產計酬責任制形式,是治窮的“靈丹妙藥”,是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的一項重要措施。萬里聽了他的匯報之后,不但沒有批評他,而且表示同意他的一些看法。萬里說,既然群眾都同意,就應當允許他們去實踐。萬里要王郁昭回去以后,先把匯報中講到的來安縣魏郢生產隊、天長縣新街公社、來安縣廣大公社三個材料寫好報上來。
這次長達3個小時的談話,除了王郁昭匯報外,我們一起分析了形勢。研究面對嘉山、鳳陽、肥西等縣一些農民自發搞起的包產到戶怎么辦?萬里提出:不阻止,不批判,不提倡,不宣傳。強調各級領導都不要站在群眾對立面去阻擋,要認真搞好調查研究,幫助他們總結經驗,解決前進中的問題。
對萬里的談話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他的遠見和膽識;擔心的是中央文件明明規定“不允許包產到戶”,且在歷史上,許多同志因贊同或搞了包產到戶,被打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就這個問題請教萬里同志。萬里講了一段非常深刻的話,對我影響很大。他說:“如果不管實際情況如何,都照搬照套‘紅頭文件’和上邊領導的指示,還要你這級領導干什么,那就干脆把文件直接發給群眾好了!”他強調:我們的一切農村經濟政策首要出發點是充分調動億萬農民的積極性,加速生產的發展。我們的政策是否正確,是否符合生產力發展要求,就要看它能否充分調動廣大農民的積極性,這是中央文件的基本精神。如果發現其中某些具體規定明顯不適合那里的實際情況時,究竟是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還是生搬硬套?這對每個領導同志的政策水平、思想水平,的確是個很好的考驗。我感到他的談話非常重要,所以當即做了記錄,但萬里一再強調這是在探索、在研究,內部、公開暫時都不能報道,有些你可以個人的看法同新華社領導交換一下看法。后來,我把這份談話記錄加以整理,編入1985年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陽關道上》一書中。題目為《當實際情況同中央文件發生矛盾的時候——記萬里同志關于責任制問題的一次談話》。
肥西、鳳陽燃起星星之火
1978年5月開展的真理標準討論和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指導方針,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作出了把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戰略決策,原則上通過了關于加快農業發展的兩個文件等,給予安徽農村改革以巨大促進和支持。我們在總社國內部和農村組領導陳大斌和黃正根、趙華胄等同志的支持下,乘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東風,在年初宣傳安徽貫徹省委《六條》、生產隊自主權的基礎上,繼而對“包產到組”和“定產到組,責任到人”進行了連續報道,掀起第二個宣傳高潮。
1月12日,《人民日報》二版頭條發表了題為《抓點的學問——當涂縣委抓點帶面促進農業高速發展的調查》。1月20日《人民日報》一版發表了安徽省縣委書記學習三中全會公報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長篇報道。1月21日,新華社公開播發了我和陸子修(滁縣地委政研室主任)原來寫的一篇內參稿,題目是《災年創高產,一年大變樣——安徽省來安縣魏郢生產隊實行包產到組的調查報告》,第一次公開報道了“包產到組”。1月22日,新華社播發了我和黃正根同志寫的長篇通訊:《重災之后訪安徽》。
3月7日,《人民日報》把我年前寫的《農業計酬必須緊密聯系產量》的內參文章,作為“工作研究”在二版加“編者按”刊出。原來文章中多次提到“包產到戶”四個字,而在當時“包產到戶”還是在“不許”的“禁區”里,不能見報。還是杜導正想了個辦法,把“包產到戶”四字改為“包產到組,責任到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責任已經到了人,比到戶還到戶”;對不懂的人來說,最怕的是“戶”字,反正沒有戶就行了。所以這篇文章出來之后,“包產到戶”實際上已經是半公開了,并給它起了個理論性很強的文縐縐的名字——聯產責任制,后來又不斷發展完善為“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
肥西和鳳陽是萬里在安徽進行農村改革的兩個點。1978年安徽大災,在秋冬種時實行“借地”度荒的同時,肥西、鳳陽等少數地方搞了包產到戶。
2月1日,省農委副主任周曰禮帶領工作組來到山南公社,向農民傳達1978年底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原則上通過的關于加快農業發展的兩個文件,即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試行草案),大家對文件總的精神表示擁護,對兩個文件中的“兩個不許(即:不許分田單干,不許包產到戶)”反應不滿。有的說:“早也盼,晚也盼,盼來了兩個不許干。”大家紛紛強烈要求中央修改文件時(因為是“草案”“原則上通過”,準備修改后經中央全會正式通過),把“兩個不許”去掉,改為允許包產到戶。
2月6日,萬里召集了省委常委會專門討論了“包產到戶”問題。萬里談了自己的意見。他說:“過去批判過的東西,有的可能是錯誤的,有的可能是正確的,必須在實踐中加以檢驗,就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制定的政策,也毫無例外地需要接受實踐檢驗。既然是山南群眾如此強烈要求,我主張就在山南公社進行包產到戶試驗。”
2月6日,周曰禮趕回山南公社。第二天,及時向社隊干部傳達了萬里和省委領導的意見,干部群眾無不歡欣鼓舞。省委在山南公社搞包產到戶試點的消息不脛而走,山南區六個公社四五天的時間,全部偷偷地搞了包產到戶。接著,山南的包產到戶又像旋風似地席卷整個肥西縣,不到一個月,全縣40%的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
鳳陽是個以討飯聞名海內外的窮困縣。1978年這個縣的馬湖公社在貫徹執行安徽省委《六條》政策之后,悄悄地搞了“分組作業,以產計工(實際是包產到組),費用包干,節約歸組”的責任制。結果,大災之年,十個生產隊八個平產,兩個增產。1979年2月,鳳陽縣召開四級干部會議,在介紹馬湖公社經驗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推行以“包干”為特點的生產責任制,稱之為“大包干”,在全縣普遍推廣。
在全縣實行“大包干”到組的過程中,梨園公社最窮的小崗生產隊偷偷地搞了“包干到戶”。
由于包干到戶任務更明確,生產更靈活,方法更簡單,利益更直接,到年底獲得大豐收。全年糧食總產量是上年的4倍。這個合作化以來從未向國家貢獻一斤糧食的“三靠隊”,包干到戶一年就向國家貢獻糧食6.5萬斤,油料2萬斤。社員收入大大增加。
小崗生產隊“包干到戶”干了一年,誰也沒有去總結它,更沒有人去宣傳它。在縣里整理的一些材料中偶爾出現小崗的例子,也都被謹慎地刪去了。但是這里的情況卻在一些地方,特別是在那些窮困地方很快傳播開了。這年12月中旬,縣委曾派辦公室的吳庭美去小崗了解情況。吳庭美經過深入調查,仔細分析,寫了一篇在我國農村工作改革過程中有重要歷史意義的調查報告:《一劑必不可少的補藥——鳳陽縣梨園公社小崗生產隊包干到戶的調查》。1980年1月初,在省委農村工作會議期間,鳳陽縣委的這份調查報告送到了省委。萬里看過之后,大加贊賞,他拿著這份調查報告對我說:“你看看這份調查報告寫得真好!報告中反映的問題很重要,有一定代表性,需要給以肯定和支持,過幾天咱們去一趟。”1月24日,我們隨同萬里到小崗生產隊挨家挨戶去看,見各家各戶能裝糧食的東西都裝得滿滿的。萬里對小崗干部和群眾說:“你們這樣干,形勢自然就會大好,我就想這樣干,就怕沒人敢干。你們這樣干了,我支持你們。”當時的社員說:現在有人批我們小崗“開倒車”,萬里當即表示:“只要能對國家多貢獻,對集體能夠多提留,社員生活能有改善,干一輩子也不能算‘開倒車’。”這對多年吃夠“左”的苦頭的小崗農民,是個莫大的支持和鼓舞。
為包產到戶再起波瀾
1980年1月,在中共安徽省委召開的農業會議上,萬里就農村建立多種形式生產責任制發表意見,明確指出包產到戶是責任制的一種形式,為包產到戶在安徽落了“戶”。以“雙包”(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為主體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像強勁的東風,吹遍了淮河兩岸、大江南北,勢若燎原烈火,燃向神州大地。
盡管包產到戶顯示了其強大的生命力,反映了廣大農民的迫切要求,但是,有些領導干部仍然固守陳舊觀念,一有機會就對它進行討伐。
1980年1月11日到2月2日,國家農委在北京召開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營管理會議,安徽省農委副主任周曰禮和滁縣地委辦公室主任陸子修根據萬里在全省農業會上的講話精神,代表安徽省以《聯系產量責任制的強大生命力》為題發了言。
一石激起千層浪。他們的發言在會上引起了十分激烈的爭論。焦點是包產到戶姓“社”還是姓“資”,符不符合中央政策規定?持反對意見的人斷定包產到戶調動的是農民的個體生產積極性,不符合社會主義方向,既違反了中央文件規定,也違反了《憲法》的規定。這次會議,除了少數省的代表和一些新聞單位、經濟研究部門的代表,表示支持安徽的意見外,大部分人持反對意見,一時形成對安徽及其同情者的圍攻。
周曰禮等回到安徽后,及時向萬里匯報了這次會議情況,并請示如何貫徹。萬里考慮到省委農業會議剛結束,下邊正在傳達貫徹會議精神,為了穩定人心,發展大好形勢,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思想混亂,決定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營會議精神暫不傳達。
但是,全國農村人民公社經營管理會議剛剛結束,萬里回到北京工作不久,復刊不久的《農村工作通訊》雜志1980年第二期,突然發表一篇題為《分田單干必須糾正》的文章,對安徽一些農村的包產到戶,進行公開的批判。
這家雜志的第三期又加按語發表了題為《包產到戶是否堅持了公有制和按勞分配?》的文章。雜志還以“大家談”為名,貌似公正,實際上只發表對包產到戶否定和批評的意見,不發表贊成和擁護的意見。
3月上旬,我把兩期雜志送給萬里。那時萬里調回北京住在京西賓館。萬里看后認為,我們也可以寫文章擺事實講道理,不點名地進行反駁。根據萬里的指示,我和吳象寫了一篇《聯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多》的長篇文章。文章打出清樣送給萬里審閱。萬里建議用安徽省委農工部名義在《安徽日報》上發表。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省委農工部對稿件有不同看法。正在這時,人民日報社領導看到這篇文章清樣,備加贊賞。他說:“如果你們同意的話,由你們兩位署名,在我們報上發表,文責自負。”于是吳象以《人民日報》特約記者名義,我以《人民日報》記者名義(過去規定新華社記者在《人民日報》發專稿時,可以用“本報記者”),在4月9日《人民日報》二版全文發表了這篇長達7000多字的文章。這篇文章從多方面回答了這家雜志所提出的問題,并特別強調要全面正確理解《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文件的精神實質。指出確定農業政策和經濟政策的首要出發點是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充分發揮我國八億農民的積極性。這篇長文見報后,在國內外引起普遍關注。
就在這段時間,萬里多次向鄧小平匯報了關于安徽實行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情況和爭論。4月2日,鄧小平找胡耀邦、萬里、姚依林、鄧力群等領導談話時說:農村地廣人稀,經濟落后、生活窮困的地區,像貴州、云南,西北的甘肅等省份中的這類地區,我贊成政策要放寬,使他們真正做到因地制宜,發展自己的特點。
鄧小平強調:政策一定要放寬,使每家每戶都自己想辦法,多找門路,增加生產,增加收入。有的可包產到組,有的可包給個人,這個不用怕,這不會影響我們制度的社會主義性質。政策放寬以后,有的地方一年可以增加收入一倍多。我看到了許多這樣可喜的材料。要解放思想!此事請萬里同志研究個意見,提到書記處討論。
安徽全省農業會議,特別是《聯系產量責任制好處多》文章發表后,安徽農村情況怎么樣?萬里放心不下,要我和吳象到安徽農村去看。1980年4月中旬,我們來到了江淮地區的六安、肥西等縣,發現全省農業會議以后,圍繞聯產承包責任制問題,主要是對包產到戶問題的爭論很激烈。一方面,群眾普遍要求搞包產到戶;另一方面,省地縣某些領導堅決反對。兩方爭論的焦點仍然是,包產到戶是姓“社”還是姓“資”。
4月23—26日,省委在蕪湖市鐵山賓館召開南山區(即安徽省長江以南的蕪湖、徽州、貴池三個地區)地市委書記碰頭會。根據省委領導的意見,吳象和我參加了這次會議。
會議除了傳達十一屆五中全會和中央領導人的談話精神外,重點是談關于農業生產和責任制問題。會議一開始,有的人就針對4月9日《人民日報》刊登的我和吳象寫的《聯產計酬責任制好處多》一文指責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領導我們推翻了“三座大山”,又搞社會主義建設,走集體化道路,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有些人就想否定他老人家領導的集體化道路,搞單干,搞資本主義。
在蕪湖會議上與此相反的意見并沒有在會上發表,在私下交談卻很多。他們以為,那些講空話、套話,不符合群眾實際要求的人的意見群眾是不會聽的。群眾說,他們是“上身穿皮襖,下身光屁股——對上負責,對下不負責”。看來在這種能否維護群眾利益的激烈斗爭中,最能考驗干部,識別干部。
關鍵時刻鄧小平說話了
從安徽回京之后,我和吳象奮筆疾書,為包產到戶大唱贊歌,寫出了八篇共22000多字的系列內部報道——《安徽省江淮地區農村見聞》,從5月27日至30日每天早晨即有一組報道送鄧小平等在京政治局委員。同時,萬里還特批給原國家農委和農業部黨組一份,要他們研究。這八篇報道是:生產形勢很好,群眾生活穩定;聯系產量責任制威力大;包產到戶對改變窮隊面貌有明顯作用;富隊包產到戶增產效果也比較顯著;群眾為什么喜歡包產到戶;關鍵在于加強領導;有關包產到戶的幾個認識問題;包產到戶是否權宜之計。
正當一些“只要方向”不顧群眾實際需要的人,要大動干戈,討伐剛剛興起的包產到戶的緊要關頭,1980年5月31日,鄧小平發表了重要講話,對包產到戶予以充分肯定和支持,鄧小平說:“農村政策放寬以后,一些適宜搞包產到戶的地方搞了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
鄧小平接著指出:“有的同志擔心,這樣搞會不會影響集體經濟。我看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實行包產到戶的地方,經濟的主體現在也還是生產隊。”
鄧小平在談話中,還特別強調:“總的來說,現在農村工作中的主要問題還是思想不夠解放。”鄧小平這一講話不僅對安徽的農村改革是個巨大支持和鼓舞,同時也為全國農村改革指明了方向。
據萬里說,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陳云對包產到戶也是很支持的,1980年初有一次陳云見到他,合掌抱拳,高興地對他說:萬里同志,我完全贊成在農村政策方面你們的那些做法。
鄧小平講話后不久,1980年9月14日至22日,中央召開了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第一書記座談會,專門討論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會后發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通知,即:中發[1980]75號文件。這份文件共有12個問題。其中,第六條是專講包產到戶的。這一條一開始就說:“當前,在一部分省區,在干部和群眾中,對可否實行包產到戶(包括包干到戶)的問題,引起了廣泛的爭論。為了有利于工作,有利于生產,從政策上做出相應的規定是必要的。”
文件指出:“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地區,長期‘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生產隊,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就這種地區的具體情況來看,實行包產到戶,是聯系群眾,發展生產,解決溫飽問題的一種必要的措施。就全國而論,在社會主義工業、社會主義商業和集體農業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在生產隊領導下實行包產到戶是依存于社會主義經濟,而不會脫離社會主義軌道的,沒有什么復辟資本主義的危險,因而并不可怕。”
這份文件的最大特點是,在中央文件上給包產到戶落了“戶口”,使包產到戶合法化了。現在回頭看,這份文件也明顯存在著不足。比如,說包產到戶是“依存于社會主義經濟”的(意思是說,本身還不是社會主義經濟,老百姓把它通俗形象化說是“扒車的”)。說要“因勢利導,運用各種過渡形式進一步組織起來”等等。這也不難理解,人的認識需要有一個深化過程。這也正如鄧小平所指出的:“總的說來,現在農村工作的主要問題,還是思想不夠解放。”
我在安徽親眼看到:實行包產到戶不僅增產了,吃飽了,更重要的是“自由了!”正因如此,農民對包產到戶才如此向往,才把土改當作是第一次解放,把包產到戶當作“第二次解放”。
二十年來的歷史實踐表明,中國農村改革是成功的,取得的成就是舉世公認的。其中最大、最突出的是:使我們這樣一個占世界人口近四分之一的國家,人民長期為之奮斗的溫飽問題,得到基本解決,我國農業從傳統農業開始向現代化轉變,農村經濟從自然經濟開始向商品經濟轉化,在探索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原文3萬余字,本刊作了刪節,標題為本刊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