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毛毛(鄧榕)寫的《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我的三叔鄧蜀平(鄧先治)解放前是個小地主,人沒有什么本事,還抽點鴉片煙。解放后父親把他送去戒了煙,讓他受了點革命教育,然后一直在貴州省六枝地區做點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間,因本人的地主成分和他兄長的倒臺受牽連,被迫害致死。”
看了這段話后,不禁使我想起了一段親歷的往事,這就是鄧小平如何把他的弟弟鄧蜀平送去接受革命教育,又如何讓他參加革命工作的故事。這故事在當時似乎平淡無奇,似乎本該如此。然而在半個世紀之后的今天,卻不能不令人感到別有深長之意蘊。
最初印象
1950年的4月末或5月初,我所工作的單位——西南人民革命大學(簡稱“西南革大”)二部四班來了一位新學員。此人年紀40出頭,身材不高,已經有些發福,一套新的灰布中山服緊巴巴地繃在身上,平頭烏發,方臉濃眉,上唇還蓄有一抹短須,在眾多的新學員中顯得有點異樣。
西南革大是由當時的中共中央西南局和西南軍政委員會為培養大批急需的干部而創辦的一所新型大學。她繼承的是延安抗大傳統,實際上也就是一所干部培訓學校。1950年3月,即在重慶解放還只有三個多月的時間就正式籌辦,4月就招收第一期學員。
這些學員入學以后,絕大多數人都表現了渴望學習、積極投身于革命熔爐、進行自我思想改造的政治熱情。但是那位新來的、有些異樣的學員,情緒似乎一直就不很好,對人對事常常是一副冷漠神態,始終保持著某種不卑不亢的沉默,有時顯得拘謹,在拘謹中又不時會流露出幾分矜持與傲慢。
這究竟是一位怎樣的人呢?翻閱他的入學登記表,只知道他名叫鄧蜀平,籍貫是四川廣安,家庭出身是地主,而在社會關系和個人經歷的欄目中都填寫得很籠統,簡直可以說是模糊不清。單憑這樣一些簡單的文字資料,自然是無法弄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告狀挨批
西南革大辦學之初,條件十分簡陋,生活也相當艱苦。數千名師生員工聚居在重慶市郊化龍橋一側的山坡上,住的房屋大半是簡易平房,且很擁擠。聽課只能聚集在大操場上,用擴音器揚聲。每個學員還必須坐著小馬扎將筆記本放在膝蓋上做筆記,筆記的詳略和正誤,課后要互相檢查核對,并作為學習是否積極的評價標準之一。日常生活管理是半軍事化的,不僅有嚴格作息時間,而且小組會、大組會、班會不斷地輪流召開,充分體現了八字“校訓”中的“緊張”要求。還有一項更為艱巨的任務,就是要經常下山到嘉陵江邊碼頭去搬運糧食和煤炭。這或許是為了節省經費,但更重要的是為了培養學員的勞動觀點。因為建立勞動觀點正是革大培養人才的宗旨和目標之一。因此,數千人的吃飯燒煤,大部分都要由學員直接運輸到位,距離雖只有2000米左右,但一路都是坡坡坎坎,完全是負重爬山,其艱巨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學員中絕大多數過去都是所謂“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的知識分子,這艱苦的勞動,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生理上都是對學員們的嚴峻考驗。不久我們就發現,這革大的學習與生活條件對于鄧蜀平這個學員來說似乎是更難以承受的。雖然各項活動他都參加了,但其精神情緒卻總是顯得壓抑,落寞的神態中隱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苦痛和煩惱。還有一個特殊的情況,就是我們這個班的班主任是一位從老區來的工農干部,他為人爽直,辦事認真,有很多優點,但也有一個很大缺點,就是毛澤東曾經批評過的那種“傲視知識分子”的自我“優越感”。尤其是對于那些舊知識分子味道較多的學員,幾乎有一種本能的傲視甚至厭惡,同他們說話往往是態度生硬,批評他們的缺點時,則近乎粗暴的訓誡。每當這時,我們便會看到鄧蜀平的表情尤其復雜,在無奈中還隱含著某種抗拒的心態。
然而沒有過多久,鄧蜀平的表現卻忽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是比較沉默,但臉色卻平和開朗多了。小組會、大組會也能聽到他偶爾的發言,發言的基調和語氣也平和了許多,即使是向班里或是別的什么人提意見,那態度也較過去誠懇和親切,而不再有憤懣和牢騷的意味。參加重體力勞動時,雖然仍舊有難以承受的壓力,但從情緒上可以看出已不單只是沉重和苦惱,而是在無奈中又增添了幾分咬牙堅持的意志力。
關注每一個學員的思想動態和實際表現,是我們作為工作人員的重要職責。鄧蜀平的變化,當然也引起了我們的重視。我們關注的還不僅僅是一個學員的現實表現及其思想的波動起伏,而且還要把這個學員的現實表現同他的經歷聯系起來,并找出其間的某種因果關系。因此,考察和審查每個學員的歷史情況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任務,有時,歷史情況甚至比現實表現更為重要。一個歷史不清楚、尚有疑點的人,是連分配工作也很困難的,這在解放初期尤其如此。
經過了解,鄧蜀平的變化及其謎底很快就被揭開了,有關他的一些情況已基本上被我們所掌握。原來他的確是一個有特殊背景的人物:時任中共中央西南局書記、西南地區的最高領導人鄧小平是他的親哥哥。他是被“照顧”選送到西南革大來學習的。鄧家在川北廣安縣雖不是豪門巨富,但也算是一戶擁有不少土地的殷實人家。鄧小平早年就遠走異國他鄉參加革命,他的兄弟姐妹中也有較早接受革命影響而參加革命的,如鄧墾當時已經成了一位革命領導干部。但也還有一些人一直留守在家鄉的土地上,繼承祖業并臣服于四川軍閥統治之下,這位鄧蜀平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還不完全是一介平民,而是在當地有一定影響的,甚至被認為是一位能夠呼風喚雨的人物,他參加過在當地很有勢力的幫會組織,被人稱為“袍哥”大爺。他在當地說話辦事,就是國民黨的縣太爺也不能不給他點面子。當然,由于鄧小平的存在和積極影響,鄧蜀平在家鄉也未做過過分出格的壞事。但他的地主和“袍哥大爺”的雙重身分,也早就注定了他的社會定位。不過革命形勢的迅速發展,加上當地地下黨組織的不斷提示,使他在同類人物中最早獲得了“覺醒”,遠在解放軍入川之前,就已經主動放棄對農民的剝削,并盡可能地做了一些救困扶貧的善事,贏得了開明人士的聲譽。當重慶解放時,他順利地離開川北老家而來到重慶。他既有上述的特殊背景,又有相當的文化,年紀也不算大,把他送到革命大學學習改造,允許他參加革命工作,給他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就算是“照顧”,于情于理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就成了我們西南革大的第一期學員。
然而鄧蜀平也正因為有那樣的特殊背景,多少年來在家鄉又一直處于頤指氣使的社會地位,過著養尊處優的富裕生活,進入革命大學之后,不僅要過艱苦的生活,而且要被嚴格管理,被不斷教訓,這就使他很不習慣,很不舒服,很難接受,很不滿意了。因此,他便利用一個星期天,進城跑到西南局去找領導。他要把對革大的生活與工作的所有不滿意見都統統向領導告上一狀,以抒發心中的怨天尤人之氣。或許是有所顧忌,又或許是鄧小平同志正好不在,他便直接找到了西南軍政委員會的主席、同時兼任西南革大校長的劉伯承同志,一古腦兒將自己對校方的各種意見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種種“委屈”向劉伯承同志訴說了一番。但他卻不曾想到,劉伯承校長不但沒有“虛心”接受他的意見,同情他所受的“委屈”,相反地卻嚴厲地把他批評一頓。了解他的歷史底細和思想問題所在的劉校長當時對他說的一番話大意是:你應該好好在革大學習,接受改造,爭取以后做一個合格的干部,你不要鬧意見,發牢騷。你如果不愿意在革大接受改造,經受考驗,那就讓你再回到川北老家去,看看當地農民怎么教育改造你,你好好想想吧。
考驗合格
劉伯承校長的這一番話果然厲害,使鄧蜀平真正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和前景,并迫使他迅速醒悟過來。他從西南局“挨批”回到革大后,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斗爭,終于出現了我們在前面說到的“很大變化”。此后便不聲不響,循規蹈矩,做他一切該做的事,說他一切該說的話,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在思想上和生活上,都讓人感到他是在認真地接受改造,不斷爭取進步了。
革大的學習期限實際是短暫而容易度過的。5月中旬正式開學,9月上旬便正式結業分配工作了。畢業分配對每一個學員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在“一切都由組織安排”的人事體制下,一次分配往往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去向甚至是終身命運。每個人當然都十分重視。西南革大第一期學員的分配方案是根據當時的革命形勢需要,由上級有關部門統一制定并經領導機關批準。在總數近6000名畢業學員中,約有五分之三的人要分到城市,參加黨政機關和財經、文教以及其他系統工作。另有五分之二的人則要分到各地農村去參加減租退押、征糧以及基層單位工作。不用說,這兩種分配去向的差別是巨大的。這不單是指物質生活條件和精神生活環境,而且由于當時西南各地剛解放不久,農村,特別是一些邊遠地區的農村還相當混亂:既有惡霸地主的暗中搗亂破壞,更有土匪和兵痞一類的反動武裝公開反抗人民政府,搶劫人民財產,殺害基層干部。因此分配到農村去的學員要面臨嚴峻考驗,包括生命安全考驗。分配時要求學員服從革命需要,接受組織分配,做好思想準備等。每個人的具體分配,則是由基層干部經過研究并報經上級批準。經過了上述程序之后,組織上便通知每個人的具體去向。
巧的是,為全校學員做畢業分配總動員報告的正是鄧小平同志。他在畢業典禮大會上以《到實際工作中去接受考驗》為題向廣大學員發出號召。
據我的印象,鄧蜀平的分配似乎并沒有受到特別的重視,更沒有聽說有什么人為他打過招呼,而是綜合他的各方面情況,認為像他這樣的人,更需要也更應該首先到農村去經受鍛煉、接受考驗。鄧蜀平本人并沒有提出任何特殊的要求,一切都很自然,一經宣布分配結果之后,他也就同絕大多數學員一樣,告別重慶這座大城市,奔向了新的崗位。
鄧蜀平去的地方是貴州東南部的獨山縣。這里山高路險,鄰近廣西,不僅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很落后,而且當時匪患猖獗。著名的十萬大山匪巢距此就很近。大約一年之后,從貴州傳來的消息說,革大的畢業學員在那里的工作表現都很不錯。還有幾位在剿匪斗爭中壯烈犧牲了。至于鄧蜀平,聽說表現也很好,已經擔任一個鎮的鎮長,成為一名合格的革命干部了。
在劫難逃
西南革大只辦了三年多一點時間。由于形勢的發展和對干部的需要不斷變化,革大培訓干部的任務也隨之不斷變化。每一期招收的學員對象和培訓要求也就各不相同,到1953年下半年就基本結束了革大的歷史使命。我們這些革大的工作人員也就風流云散,各自走向了新的工作崗位。有關革大各期畢業學員的情況,包括鄧蜀平在內,從此也就音訊全無了。
直到20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期,我從北京到貴州的一所大學去任教。在省城,我遇見了兩位當年在西南革大的同事,順便就向他們問起了一些當年被分配到貴州去的學員情況。關于鄧蜀平,他們說他一直在貴州工作,表現也一直較好。大概是由于他的那種“特殊背景”吧,后來被當作“民主人士”而受到了重用,當過郎岱的副縣長,后又調任六盤水特區的六枝市副市長。“文化大革命”的風暴突然掀起后,以鄧蜀平的特殊經歷和地位,自然是在劫難逃的。況且,鄧小平在“文革”前期一直被定為黨內第二號的“走資派”。鄧蜀平的離開川北老家以及后來的參加學習,安排工作,獲得“重用”等等自然都被看作是鄧小平“包庇”的結果。鄧小平既成了過江的泥菩薩,自身難保,鄧蜀平在貴州那個偏僻地區就更是被斗得死去活來。到最后,他就干脆“自絕于人民”,畏“罪”自殺了。
聽了這些情況的介紹后,不免令人唏噓。在“文革”那個有理說不清的年代,他受到牽連,面臨殘酷的批斗,遭遇生理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他被迫選擇死亡也許更適合于他的性格。
但他大概不曾想到,數年之后的鄧小平又會東山再起,并重新開創了一片新的歷史天地。真是命運無常,人生難測。鄧蜀平若泉下有知,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附記:寫作此文時,雖也查了一些資料,但主要還是根據我個人的記憶。所記也許有個別不準確之處,如有知情者指正,謹在此預先致謝。
(責任編輯 方 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