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自號漁洋山人的王士禎所著的筆記《池北偶談》,記有相映成趣的兩則小故事,說的是兩種人的名節觀。名節,向來是中國人極重視的道德操守和價值理念,不少人甚至把它看得重于生命。但究竟怎樣理解和對待名節,即使在封建禮教盛行的舊時代,也因人而異。王士禎提供的故事頗堪玩味。
馬世奇“千秋之節”
明末無錫有一位進士馬世奇,曾做過左庶子(太子宮中的一種侍從官)。在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自縊后,這位進士率兩個侍妾上吊殉節。自殺前,他鄭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些記錄著他當時思想行為狀況的書信,并自寫了跋語,足見他死前之所以耗費心思做這些事,是很想把這些書信留給后人,留名青史。
其中一封信是寫給他的好友、曾做過縣令的成德的,略云:“吾輩舍一死別無法。吾不為其難,誰為其難?……天予我以成仁取義,固無憾也。勉之!”成德回信說:“慷慨仗節易,從容就義難。吾輩將為其難乎?抑為其易乎?”又一信說:“弟志在為其難,懼變起倉卒,我輩無以自明,故復以二義相商也。”
兩個重名節的官吏,互相勉勵并商量怎么殉節。成德認為,起而抗敵慷慨戰死,這容易,坐在家里從容自殺則難,難就難在“從容”,難在經得起反復思想斗爭,而后自己結束生命。但正因其難,就更應選擇難,越難,越能表現殉君報國的堅決、自覺,越能表現名節的高度、分量;如果殉于戰場,可能因場面淆亂,“變起倉猝”之間,究竟是無奈被殺,還是“從容”自殺,就“無以自明”了。而這對他們來說干系重大。
于是兩人約定,雙雙選擇“從容就義”。成德死前來信說,他要爭先一步成仁了,但又擔心家人戰亂中不能保全名節:“幸老母、舍妹俱在此”,成德對她們進行了一番說教后,最終全家四人都自殺,以贏取“滿門忠烈”之名。馬世奇接好友這最后一信后,便整理了他和成德的書信,以及留給子女的絕筆書。跋語中,敘述了他初登進士第那天,他父親如何教導他以“忠臣不事二君”的大義。繼而他表示,已先一步殉節的老友成德“一門四人俱死,吾一室三人(加上他兩個侍妾),庶可相匹。”看來這兩位朋友在各自家中的殉節人數上很斤斤計較,因為這也意味著所持名節的高度和分量。
不過,成德“一門四人俱死”,跟著死的是“老母”、“舍妹”,是親骨肉;馬世奇給兒女的遺書中卻沒有叫他們也效忠殉節,而是諄諄囑告:“忠孝二字,是吾家風,好守之”,然后是讓兩侍妾陪他死的。遺書說:“今成我以千秋之節,又有兩侍妾為我添此光彩”,這榮譽由“女人得之,尤稱殊節,吾可無憾矣”!叫侍妾陪著死,除賞給侍妾以“殊節”的榮譽外,或許還有讓她們到陰間繼續給他當侍妾的好處,他真的“可無憾矣”!但以他加上兩個侍妾的“一室三人”,總不大對得起成德“一門四人”骨肉至親,后死的馬世奇在這點上多少有點矯情。
而且,這位馬老先生遺書又有“一姐先死,玉潤后死”(按:一姐、玉潤應是侍妾名字)等句,并交代家人:玉潤還有父母,“可善視之”。可見他是在親視兩侍妾先后死去后,才寫絕命書的,倒也真夠得上“從容”。
明亡后,明朝官吏殉君的并不算多,逃走或干脆投降的卻不少。馬世奇、成德職位都不算高,屬中層官吏,又沒有多大政績,若沒有殉君一事,大概會湮沒于亂事。但經兩個人死前這么一番自我表白、炒作,終還是由有心人王士禎把他們寫進書中,算是幫他們完成了留名于后世的心愿。不過從死者過于刻意炒作來看,他們在名節上似乎看重的首先是名,殉君盡節,是為留自家之名。故馬世奇在書信中很感謝時世“成我以千秋之節”,那是著意于“千秋”二字的。
說到這里,故事還沒有完。盡節的是二男五女,如果不是兩個做官的男人要盡節,那五個女人(尤其是兩個丫頭)會自愿地選擇死嗎?這個看上去大義凜然的故事,好像還埋藏有殘酷、悲凄的另一面!
孫奇逢“自作主張”
緊接上篇之后,王士禎又寫了如下一個小段子——
河北容城人孫奇逢,字啟泰,晚年隱居河南蘇門山之夏峰,世稱夏峰先生,與黃宗羲、李并稱清初三大儒。他在明朝萬歷時考中舉人,明亡后告別仕途而專心學術,活到92歲。就在故世那年,他抱病寫了一首自問自答式的四言詩《自贊》,約略道出他包括名節觀在內的人生態度——
“問爾為誰?曰歲寒氏。歲既云寒,爾何為爾?曰幼讀書,妄意青紫,長知立身,頗愛廉恥。雖困公車,屢蒙薦起;骨脆膽薄,不慕榮仕。衣厭文繡,食甘糠秕。隱不在山,逸不在水,隱于舉人,七十年矣!繞膝多男,及門有士。老而學《易》,欲探厥旨,聊以卒歲,如斯而已。”
他晚年托名“歲寒氏”,已是清朝立國十幾年后,南方仍存在衰朽無望的朱姓小朝廷之際。“歲寒氏”字義中,似乎寓有老人在故國殘山剩水下感時傷世的一顆心,而又有以松柏歲寒常青的風骨自勉自慰之意。他說年輕時也曾迷戀讀書仕進,妄想當朝廷重臣(青紫,是古時規定高官貴胄所獨有的綬帶顏色),為國效力;到年事稍長才知道,更重要的是“立身”,就是做人,并且直立著做人;要做人,更重要的是必須懂得廉恥。這也就是他終身所執著的“慎獨”精神。他雖困于“公車”(舉子們進京趕考的官車),卻屢蒙別人薦舉他去當官做事,他都謝絕、逃避,而甘于布衣粗飯。他并不尋找好山好水去隱遁,而隱身于僅取得中下級學銜資格的舉人群中,至今已七十年。老來偏愛讀《易》,鉆研其微言要旨,以度余生,如斯而已。
孫奇逢是“王學”即王陽學說北方學派的代表人物。孫奇逢提倡為學做人之道“操之在我”,而且一定要“確然不拔”,甚至要有點“狂狷”。這所謂“操之在我”,所謂“狂狷”,又與他所強調的“慎獨”精神一致,這就是不因循守舊,不盲從迷信,而要“時時如臨深履薄”,通過“力行”去“致良知”。這種“慎獨”已經與這個詞語的一般意涵有所不同,而具有了尊重自我光揚個性的要求。他有句在當時頗為驚世駭俗的名言:“不去取圣賢,未許讀書”(不會或不敢從圣賢之書中有所去取,就不可言讀書)。他認為當時許多讀書人都屬“鄉愿”之流,是思想古舊保守的學究式的假道學家。他卻“狂狷”地自詡:“萬紫千紅渾是舊,單枝獨葉漫夸新。”他認為有創新思想獨成一家的真正圣賢無不狂狷。難怪現代著名史學家楊向奎先生在其所著《清儒學案新編》中,把孫奇逢名列全書第一,并有這樣的評價:“夏峰雖未出理學門庭,然氣魄豪邁,非復理學家之溫良。”
他為什么晚年偏愛讀《易》?《易》,即《周易》。“易”的意思就是變。《易·系辭》說:“生生之謂易”,又說:“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唯變所適。”都是講,天地萬物的規律就是不斷生滅、更替,永無完結而又變動不居;人只能適應變化,按變化規律辦事。《易》之古老道理,正合馬克思的名言:“只有變是不變的。”孫奇逢晚年學《易》,既是要從《易》中求知解惑,更是對變革的渴望。他對“道”——學問越鉆研越深,愈感到迷惑多多,在他的詩《睡醒》中就發出了“有心除妄重增妄,著意求清愈不清”的感嘆。
這樣一位把追求“道”看得重過一切的人,如何看待名節呢?《池北偶談》的這個小段子中,記錄有孫奇逢一句相關的話:“古來忠臣孝子,義士悌弟,只是能自作主張。學者正在此處著力。”獨立思考,按自己的良知辦事,這才是一個學者應該“著力”之處。事實上,他對國家,對朋友,對弟子,對鄉親百姓,做了大量應做的事。如:明天啟時魏忠賢閹黨迫害東林人士,他不怕株連,而仗義執言,為之奔走呼號;諸義士被害后,他又不惜破掉家資,為之籌措后事,藏慝恤養義士遺屬。崇禎九年,清軍入關,所過之處人財皆空,他集合鄉人死守容城,清軍圍攻七日終于退走。清朝定鼎后曾嚴禁野史傳播,孫奇逢因著有《甲申大難錄》,被人訐告,他坦然道:“天下事只問有愧無愧,不問有禍無禍。”他竭后半生之力,開設書院,求知覓道,講學育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豈不是在堅守著更高層次的名節嗎?
孫奇逢與馬世奇等在名節觀上的分歧,不止是高下之分,更有著本質區別。作為學者,孫奇逢堅持認為,“良知之說,著力在‘致’字。”強調的是探索、實踐開拓。又說:“讀《易》之道最忌拘泥,貴變通。”“人心虛靈,最不可有先入之見。”可見,他懷疑和輕視先入之見,力求保持一顆“虛靈”的心,用自己的腦袋去思索,通過實踐求得良知,并秉持良知辦事做人。在明清交替之世,很有幾位像孫奇逢這樣堅持實踐第一,堅持思想解放和張揚個性的學者(如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他們都淡泊以明志,畢生不與清廷合作,而致力于學問。這當然也是一種名節觀,一種堅持名節的做法。而馬世奇等刻意追求的名節,恰恰正是以行為去實現并宣揚傳統的綱常名教,不僅用這個教條桎梏起自己,還要桎梏起別人,說服或強迫別人跟自己一塊去完成他們眼中的名節。
王士禎寫的兩個小故事,即使在今天也是耐人尋味的。君不見拘于某種“先入之見”,老擺出殉忠的架勢而作秀者,不是代有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