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12歲來到伯父周恩來、伯母鄧穎超身邊,就知道兩位老人家沒有兒女,只有一位干女兒——我的維世姐姐。兩位老人特別喜歡孩子,不僅對我家姐弟們和維世姐姐親如己出,疼愛有加,對他們一些戰友特別是烈士的子女,也是備加關心、照顧。
我清楚地記得,1962年4月的一個周末,我又照例回到中南海西花廳的家。伯父還沒有回來,他有太多做不完的工作,周末不休息,對他和對我們一家來說已是習以為常。院子里的海棠盛開著,一簇簇白色、粉色的花朵,使這古樸的院落生機盎然。然而,一向對海棠情有獨鐘的伯母,卻對我對海棠的贊許沒有任何回應。見我回來,簡單地問及我一周的工作和生活后,竟無不傷感地對我談起了件我從未聽說過的往事:也是一個四月天,伯母鄧穎超的兒子在醫院夭折。下面這篇短文,就是根據伯母的講述整理而成的。
1927年春,有孕在身的鄧穎超,越來越行動不便。丈夫周恩來又不在身邊。他是在1926年12月由廣州調到設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機關工作的。大革命時代,形勢變化莫測,任務繁重艱巨,他無法顧及懷孕的妻子。4月,將要臨盆的鄧穎超,充滿希望和期待地住進了醫院,母親楊振德一直陪在身邊。然而,不幸的事情發生了。鄧穎超遇到了難產,一次次陣痛,一次次努力,由白天熬到黑夜,又由黑夜熬到了黎明。“孩子的體積太大了!”醫生嘆息著,因為技術條件的限制當時還不能進行剖腹產手術,只能用產鉗幫助。孩子終于離開了母體。男孩,體重10磅。可惜的是,因助產時醫生用力過大,孩子頭部受到了嚴重損傷,沒能成活!35年后,鄧穎超深情地對她侄女秉德說:“你這個哥哥活著比你整整大10歲呀!”
孩子沒保住,鄧穎超的身體虛弱,卻不得安心調養,因為發生了“四一二”的蔣介石叛變。突然間,大量的共產黨人被逮捕,被屠殺,各大城市都處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在上海的周恩來已經轉入地下,鄧穎超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廣州吃緊,鄧穎超躺在床上度日如年。突然,一位戴著耳鉗、涂著口紅打扮入時的貴夫人走進病房。開始鄧穎超還以為她走錯了房間,待定睛一看,原來是同在廣東省委婦女部工作的陳鐵軍。平時著裝儉樸的她,此時因情勢緊急,為避免暴露身份,才有意這樣裝扮來送通知的。通知說,上海、廣州都發生反革命事變,黨組織要鄧穎超設法迅速離開廣州。
也正是這時,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收到周恩來發自上海的秘密電報。電報要鄧穎超設法到上海。到了上海以母親名義在報紙上發尋人啟事找他。
離開廣州不易,安全到達上海更不易。深知形勢嚴峻的鄧穎超,得知這家德國人辦的教會醫院,定期乘坐德國領事館的船只去香港采購藥品和醫療器械,她打算先去香港。而這樣做,只能求助醫院的人。找誰呢?鄧穎超首先想到她的醫生王德馨。
鄧穎超的孩子沒能存活。醫生和護士不僅惋惜而且內疚。痛失親生骨肉的鄧穎超,對院方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反而安慰她們說:“你們盡了最大的努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由此鄧穎超更得到了醫生、護士們對她的同情和尊重。所以,當鄧穎超面臨危難時,無須言明,大家都愿意幫忙。在王德馨醫生的策劃下,擬定將鄧穎超打扮成護士,楊振德扮做工友,隨采購藥品和醫療器械的人一起乘坐德國使館的小電船去香港。
在等待出發期間,提防軍警來搜捕,王德馨醫生先把鄧穎超和她的母親安排在醫院后院的一間小屋,反鎖上門,一天三餐都是護士送來。
果然不出所料,那天她們剛離開病房,就有一名軍官帶幾十名士兵沖進醫院,追問鄧穎超在哪里。王德馨醫生從容地回答他們:“是有位姓鄧的產婦,但孩子死了,人已出院了!”軍官指揮士兵要搜查,當院長的德國人厲聲喝道:“這里是德國教會辦的醫院,沒正當手續,決不允許中國軍警搜查!”
幾天后,鄧穎超和她的母親在巡邏軍警的眼皮底下順利離開廣州,去了香港,再買船票去了上海。一路上嘔吐不止……
鄧穎超和母親是5月1日到上海的,馬路上到處是巡捕,氣氛很緊張。他們找到一個旅館住下,楊振德立刻去上海《申報》登尋人啟事。啟事說:“伍豪(筆者注:周恩來代號、筆名,當時國民黨尚不知系周恩來)鑒:你久已不要你的妻子。現在,我帶她到上海找你。你見報后速到××旅館來,岳母振德。”那時周恩來住在一個工人家的小閣樓上,在日夜緊張的斗爭中看到這則尋人啟事,知道鄧穎超總算脫險了,大大松了一口氣。但再看那旅館的名字不免又吃一驚。正是在那個旅館里前一天還抓走了幾個從外地到上海來找黨中央的干部。周恩來馬上派人趕到那個旅館,把鄧穎超送到一家日本人開的福民醫院養病。日本醫生坦率地告訴她:因產后過于勞累及精神緊張,子宮未能正常收縮,將導致今后不育。兩個星期過后,周恩來找到一處隱蔽、安全的房子,才和鄧穎超見了面。鄧穎超和周恩來很快地從痛失愛子的惋惜中掙脫出來,因為他們面臨的是敵人的血腥鎮壓和更為艱巨的斗爭任務。
(責任編輯 洛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