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張學良將軍病逝,不勝哀悼。65年前與張將軍那段深切的交往,伴著淚水,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1935年12月9日,我在北平參與領導轟轟烈烈的“一二九”學生運動,并擔任東北大學學生運動的總指揮。這場運動,實際上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中國人民奮起反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挽救民族危亡的一次大規模的愛國運動。時任西北“剿匪”代總司令、蟄居西安的東北軍首領、身兼東大學校校長的張學良將軍聞訊后,先后三次給東大當局發來電報,要求東大派出學生代表到西安一談,并委派他的軍法處長、原東大教授趙翰久攜款千元到北平慰問參加“一二九”運動的東大學生。當弄清張將軍的真誠意愿后,黨組織決定派我、韓永贊、馬紹周3人以北平學聯和東大學生代表身份去西安見張將軍。
1936年1月底,我們一路顛簸,來到西安。這時,張將軍正在南京開會,我們便利用這段時間先去拜訪東北社會名流高崇民、車向忱、盧廣績等人,了解到不少有關東北軍和張學良將軍的情況,又到西安二中和西北軍中宣傳“一二九”學生運動情況。兩周后,張學良將軍回到西安,馬上把我接到他的公館,在其后的3天里,就“一二九”學生運動情況,如何辦好東北大學、團結抗日力量、促成東北軍打回東北老家去等問題,進行了5次長談。交談中,張將軍曾直率地問我:“宋黎,你是不是共產黨?”還說,你們不要怕,我這個人不怕共產黨,共產黨也不要怕我。張將軍一再表示,東北青年、東北人民、東北軍應該團結起來,準備打回老家去。同時囑咐我們,留在西安,幫助他開展聯共抗日工作。
1936年2月24日,北平反動當局對參加“一二九”運動的學生下毒手,宣布取締北平學聯,派出大批軍警包圍各院校,搜捕抗日學生,東大的王振乾、柳文等43名學生被抓進監獄,面臨殺頭危險。我從張將軍那里得知這一緊急事態后,主動要求回北平營救被捕同學。張將軍對家鄉子弟充滿感情,揮筆給北平憲兵司令邵文凱寫了一封信,說“家鄉淪陷,我有責任。特派秘書宋夢南全權代表處理學生問題。”并對我說:“如果學生沒問題,就地釋放;假如有問題,已判刑,在北平釋放有困難,帶回西安釋放。”我懷揣張將軍的親筆信,化名張將軍的秘書宋夢南,急急趕赴北平,經過一番奔波、斡旋,終于使被捕的同學全部獲釋。張將軍對此十分滿意。這些被釋放的同學,在其后的長期艱苦革命斗爭中經受了血與火的洗禮,新中國成立后,大多擔負著省部級以上領導職務。
回到西安后,我向張將軍匯報,東大秘書長王卓然勾結邵文凱迫害學生,應予撤職,得到張將軍的首肯。后來,根據張將軍的提名,由同情學生運動的著名學者周鯨文出任東大秘書長,代行校長職權。我還建議,把東大遷到西安,辦成抗日大學,以增強抗日力量。張將軍表示贊同。不久,東大工學院就遷到西安,為西北的抗日工作增添了新的血液。
1936年初春,共產黨人劉瀾波、苗勃然、劉鼎等人通過各種秘密渠道來到西安,在東北軍中開展黨的活動。東北大學、東北中山中學一批又一批學生代表也來到西安,宣傳抗日。在這種形勢下,我與同學們商議后,向張將軍建議,組織學生代表團到東北軍中進行慰問宣傳,得到張將軍的支持,并捐助300元錢,撥給1輛大卡車。臨近出發前,張將軍又派我去洛川,讓我代表東北軍同紅軍談判。當得知中共中央派周恩來為全權代表時,張將軍便改由自己親自出面談判。4月9日,張學良將軍在膚施(延安)與周恩來舉行了具有歷史意義的會談,雙方達成停止內戰、團結抗日的8條協議,東北軍、西北軍、紅軍“三位一體”抗日救國的局面開始形成,共產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工作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膚施會談后,張將軍批示我換上東北軍軍裝,以他秘書身份,直接去考察前線部隊。在王以哲將軍具體安排下,我先后來到六十七軍的兩個師和一○五師的兩個旅,召開座談會,個別談話,了解官兵情況。之后,向張將軍匯報考察結果。我提出,東北軍官兵雖然有打回老家去的愿望,但對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反動政策存有模糊認識,有必要開辦一所陸軍學校,培養一批具有聯共抗日思想的中下級軍官。張將軍仔細聽完我的匯報后說,辦陸軍學校南京方面不會同意,可以辦個學兵隊,學員從流亡北平的家鄉子弟中招取,還可從東北軍中抽調一些有作為的青年。學兵隊就放在他的親信孫銘九任營長的東北軍衛隊二營。具體事宜責成我與其秘書應德田和孫銘九籌辦。在此之前,我把辦軍校的設想向劉瀾波同志作過匯報,他認為這是團結、改造、爭取東北軍,給東北軍注入新鮮血液的一招好棋,批示我把這件事抓下去。
這時,中共中央北方局已經決定,為加強黨在東北軍中的工作,成立中共東北軍工作委員會,書記劉瀾波,組織部長苗勃然,宣傳部長由我擔任,側重負責學兵隊的工作。我通過東大黨組織和北平學院,先后招來3批進步學生,共370多人,編為一、二、四3個連,請一些知名的進步學者講課,除學習軍事外,還學習政治。我們還組織學兵隊開展各種抗日宣傳活動,使學員思想覺悟迅速得到提高。東工委把組織發展的重點放在學兵隊,從9月成立到12月西安事變,學兵隊員中的共產黨員,由開始時的20名發展到150多名。后來,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被分配到東北軍各部隊擔任地下黨的領導工作,許多學員還直接參加了西安事變和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活動,為促成東北軍最終走上抗日斗爭的戰場,作出了重大貢獻。
在張學良將軍的掩護下,我在西安期間做了許多抗日工作,引起國民黨特務的注意。8月29日,特務闖進我的住處將我捕去。押解途中,我大聲呼喊:“土匪綁票!”被楊虎城將軍的憲兵營騎兵巡邏隊截下,憲兵營副營長兼一連連長、地下黨員謝晉生認識我,遂以“無逮捕公文”為由,不讓特務們帶我走。到西北軍后,我請中共地下黨員、西北綏靖公署交際處長申伯純用電話向張學良將軍報告我被特務綁架的消息,張將軍連夜派孫銘九營長把我接到東北軍總部。張將軍向我問明了情況,又得知馬紹周、關時潤亦被捉進國民黨陜西省黨部,十分惱怒。次日凌晨,命令一○五師副師長譚海和衛隊二營營長孫銘九,率領全副武裝的衛隊,包圍查抄國民黨陜西省黨部,救出馬、關二人,并且搜出蔣介石密令中統局逮捕劉瀾波、宋黎、孫達生、栗又文等人,押解南京處置的文件。(張學良派兵查抄國民黨陜西省黨部,史稱艷晚事件)張將軍為避免出現新的麻煩,宣布我“失蹤”,在張公館隱藏起來。利用這段時間,我向張將軍介紹了劉瀾波、孫達生等中共地下黨員的來歷,張將軍即將劉瀾波等人轉移到軍法處長趙翰久那里保護起來。20多天后,張將軍讓我出面去找黃顯聲、車向忱、盧廣績等知名人士,把劉瀾波、孫達生、馬紹周等人順利保釋出來。艷晚事件,沉重打擊了國民黨特務的囂張氣焰,使西安這個“剿共”中心的沉悶空氣為之一掃。事件發生時,西北各界救國聯合會曾發表《援救宋、馬及聲討特務蹂躪人權、執行日寇使命的宣言》,憤怒揭露國民黨反動當局鎮壓抗日救亡運動的罪行。此后,西北抗日救亡運動逐漸走向高漲。
1936年12月4日,頑固堅持“攘外必先安內”政策的蔣介石,率領一批文武官員,親臨西安臨潼,督促張學良、楊虎城加緊剿共。張、楊兩將軍苦諫無果。12月9日前夕,我提出由東北民眾救亡會、西北各界救國聯合會、西安學聯等群眾團體出面,發起紀念“一二九”運動一周年游行請愿行動,發動群眾逼蔣抗日,此議得到大家的贊同。12月9日上午,西安各校學生和各界群眾2萬多人,浩浩蕩蕩,到陜西省政府等處請愿,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分別派出學兵隊、憲兵營以維持秩序為名,緊隨隊伍兩側前進,保護學生和群眾。游行隊伍行至灞橋,見蔣介石已在此處布下重兵,聲言游行隊伍若再往前進,就“格殺勿論”。張將軍唯恐學生和群眾吃虧,急命副官到游行隊伍中找我,勸說學生和群眾返城。我當時正在城里為游行隊伍購買食品,張將軍見一時找不到我,便急不可待地驅車出城,趕到灞橋邊,站在一個高坡上,親自勸說游行隊伍回城,并慷慨激昂地保證,一星期之內一定用滿意的事實答復大家的抗日要求。游行請愿指揮部決定聽從張學良將軍的勸告,遞上請愿書,整隊回城。3天后,由張學良、楊虎城兩將軍親自發動的西安事變就在中華大地爆發了。
12月16日上午,西北各界10余萬人在西安革命公園隆重集會,支持張、楊兩將軍發動西安事變和所提出的八項救國主張。張學良將軍、楊虎城將軍應邀到會,并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會后,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活動。
12月17日,應張、楊兩將軍的邀請,中共中央派出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代表團,乘坐張學良將軍的專機,來到西安,開始了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工作。我作為中共東北軍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在周恩來副主席的直接領導下,在張學良將軍身邊,又投入新的斗爭。
1936年12月25日,張學良將軍執意送蔣被扣,之后我就再沒有見到張將軍了。在中華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張學良將軍出于民族大義,置個人安危于不顧,聯合楊虎城將軍毅然決然地發動西安事變,促成了國共第二次合作,對團結全民族共同抗日起了重大的推動作用,成為千古功臣。然甘瓜抱苦蒂,張將軍自身卻命運多舛,未免使人對張將軍生出更多的情感。80年代初期,我受命主持征集、整理、編寫中共東北軍史資料工作,其間又一次感受到張將軍人格之偉大和重視教育、關愛家鄉子弟的殷殷情懷。1991年,張將軍90大壽時,我懷著深深的思念之情,向他發去了一封長長的祝壽詩文,相信張將軍是會讀到的。前幾年,閻寶航先生之女閻明光去美國夏威夷探望張將軍,我也曾找她捎去衷心的問候,祝他長壽,盼望他能回大陸看看。
時光荏苒,而今您的學生我也91歲了。我這一生的遺憾之一,是60多年來再沒有得見張學良將軍一面。張將軍仙逝了,愿將軍的在天之靈安息吧!您生前心系海峽兩岸和平統一,企盼民族振興和國家強盛的大業,一定會實現。
(責任編輯: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