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家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在《北京文學》 1997年第10期發表以后引起了強烈反響，張大民以后怎么樣了?搬新房了嗎?小樹長大了嗎?大民和云芳工作有著落了嗎?劉恒新創作完成的電影劇本《美麗的家》(《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續篇)將滿足讀者渴望了解的愿望和閱讀的快感。

1 內景 大民家(301室) 客廳及臥室 晨

漸顯。全家福照片。鏡頭稍頓，在寂靜中移過陳設簡陋的客廳，移過小臥室的門。張小樹(六年級)四仰八叉躺著，枕旁橫著閃閃發亮的小號。大民媽蜷在對面床上，一只手搭在床邊。鏡頭移入大臥室后，離物體更近地輕輕掃過。寫字臺上攤著會計學方面的書本，床頭柜上放著紙、筆、小計算器 ……鏡頭對著夫妻的四只腳掌不動了。

微小的聲音試探著，突然放大，是電鉆。

大民腳掌抽搐。倆人同時醒了，以相同的姿勢一下坐起來，瞪著天花板，彼此看看，開始以飛快的速度穿衣下地。

云芳：這是誰呀?

大民：誰知道誰呀。做夢做得正來勁呢……

云芳：夢見什么了?

大民(用力回憶)：……忘了。

電鉆聲時斷時續。大民貼著墻聽聽。

大民：好像是四單元，估計是一家兒啞巴。自己聽不見，還以為全樓的耳朵都不好使呢。

電鉆聲加劇。

大民：我非得點個麻雷子塞他們家高壓鍋里 ……

母親(畫外音)：過來……快過來……

云芳：來啦來啦!

大民：我去。媽，怎么了?

2 內景 大民家 大臥室 晨

母親跪在床上，在枕頭四周摸索。大民幫著翻找。

母親：哪兒去了?

大民：您別著急。沒給含嘴里吧?讓我看看。

他真的掰著老媽的嘴，朝里看了看，接著翻找。母親抬起一只手，指著天花板，做傾聽狀。

母親：把這收音機給我關嘍。

大民：對，關嘍它。

大民從褥子底下翻出兩只防水耳塞，像準備吃似的吹吹干凈，給母親塞在耳朵里。老人平靜了。大民攙著她向外走，順便在熟睡的小樹的屁股上點了一腳。

大民：小樹!機關槍響半天了。沒聽見吶?

又一臺電鉆響起來。大民肚子一鼓，像挨了一槍似的。

大民：得!又來一挺，還是重機槍。

3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晨

母親坐在折疊桌旁。云芳往幾個碗里盛粥。大民從衛生間出來，用毛巾擦著臉和脖子。透過小臥室的門框，可以看見小樹站在窗前，背對著大家練習小號。兩臺電鉆的聲音一高一低，配著小號和電視早間新聞的聲音，發出奇特、純樸而不怎么讓人討厭的噪音。

云芳：別瞎吹，吹第六號練習曲。

小樹換了稍慢的曲子。

大民：讓他吃飯吧?起來就吹，起來就吹……(察顏觀色)早晚把那點兒特長給吹成特短嘍，把特短給吹沒嘍，就踏實了。

云芳：吹沒了怕什么?還有你呢。

大民：……我怎么了?

云芳：教兒子吹牛皮呀!(躲開大民的筷子，豎著耳朵)錯了，再來一遍!

云芳端著粥鍋往廚房走，絆了一下，低叫一聲，險些把鍋扔了。

大民：磕哪兒了磕哪兒了?我給你胡擼胡擼 ……

云芳：這是什么呀?

大民：沒什么……一點兒膩子粉。

云芳：哪兒弄的?

大民：栓子他們家裝修沒使完，扔了怪可惜了的，我就……

他拎著編織袋轉磨，不知該放哪兒，鬼使神差地打開小廚柜的門，讓云芳喝住。門鈴響。那是老式電話或老式電梯的鈴聲，撲拉拉的，像一只大螞蚱扇著翅膀在飛。云芳開門。李大媽露出半張臉，笑容可掬。

云芳：媽。

李大媽：液化氣沒了，讓勞動力過來一下。

4 內景 李大媽家 廚房 晨

大民用力搖煤氣罐，有點兒心不在焉。李大媽炸饅頭片，滔滔不絕。透過廚房玻璃，可以看到整個客廳。李大爺坐在桌旁吃早點、生悶氣。

李大媽：這回不改主意了，就照著老趙他們家那樣兒來。一萬多塊錢最好，頂多頂多別超過兩萬去，我……

李大爺：燒的!

李大媽：說誰吶?

李大爺：你錢燒的!

李大媽：燒錢我也趁活著的時候燒!誰像你呀，好不容易攢點兒錢，就等著死了裝修那破骨灰盒，就是鑲滿了象牙，花玻璃，它管個屁呀。虧不虧呀!(對大民)你趕緊給我找人，今兒找著今兒就裝修，早一天是一天。

大民(對岳父)：……媽說得有點兒道理，裝修好了，住一天不就賺一天么?

李大爺：咒誰吶?

饅頭炸好了，李大媽興致不減，攔著大民不讓走。

李大媽：云芳這幾天怎么迷迷瞪瞪的?

大民：晚上老熬夜，準備考試呢。

李大媽：她不有文憑了么?

大民：嗨，會計科的應聘考試。賊心不死，人家還想干這個(撥算盤狀)。

李大媽：不開竅兒，干什么不是干呢……(眼睛發亮)你說那老趙家，平時窮得滴鈴鐺啷的，可那屋子弄的，我一進去就暈了……也就比故宮小了點兒。

李大爺：燒的!

李大媽：他怎么又來了!

大民：……我得走了。

李大媽：我想上杭州旅游去，他不讓去。讓我看電視，說看完電視就把全世界都給游了，哪兒都甭去了……你說他什么人吶?

兩臺電鉆一直時斷時續地工作。突然又加入一臺電鉆，離得很近，震耳欲聾。大民抽身便走。

大民：坦克來了!二老也出去躲躲吧。

5 外景 居民樓 晨

磚混結構的多層樓。男女老少從各個單元門涌出，裝修的噪音很夸張，成了狂轟濫炸的聲音。其中一個單元的門口，劉大爺已經扶著小三輪等在那里。大民把母親扶到車上。云芳和兒子朝一個方向走去，李大爺、李大媽、古大媽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大家寒暄著，笑著，腳步匆匆。大民叼著半片炸饅頭，朝鏡頭這邊跑過來，坎肩的半個袖子怎么也伸不進去，一條胳膊像翅膀一樣乍著。背景里出現了成群結隊的裝修工人。

6 外景 街道 日

大民騎著專用三輪車，有篷子，有門，里面塞滿了礦泉水桶。他的坎肩后背上印著兩行大字“悶得兒蜜/礦泉水”。

浮出音樂和字幕，直至12景。

7 外景 街道 日

云芳用自行車帶著兒子，停在路邊。小樹背書包拎樂器盒跑向學校大門。

8 外景 護城河 日

劉大爺用小三輪帶著大民媽，徜徉在林蔭路上。劉大爺指指點點地說著什么，大民媽表情平靜，瞇縫著眼睛盯住前邊的一個地方。

9 外景 菜市 日

古大媽與攤主討價還價，眼珠子快瞪出來了。

10 外景 小廣場 日

秧歌隊散坐在草坪前的臺階上休息。李大媽叼著冰棍與人說笑，比比劃劃，像孩子一樣。

11 外景 便道 日

李大爺與另一個老人下棋，像斗雞一樣兇巴巴的。四周聚滿了人。

12 外景 小飯館 日

大民從車上卸下兩桶水。一手拎一桶，朝小飯館走去。

13 內景 家裝建材市場 日

走廊兩邊是用巨大的玻璃隔開的一間挨一間的裝修設計室和接待室。大民在其中的一間與工作人員握手告別，雙方都客客氣氣的。不知他說了什么，門啟，傳出哄笑聲。大民找個僻靜地方，按計算器，一這按一邊搖頭。走到下一家，小姐微笑示意。

小姐：請進。

大民：我先甭進去呢。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盡管說。

大民：我沒什么大的需要，我就需要……需要便宜點兒。

小姐：可以。豪華型典雅型經濟型三種，您選經濟型?

大民(點頭)：……什么價兒?

小姐：進來談。這是價格表，一居室經濟型一萬八典雅型兩萬八豪華型三萬八兩居室經濟型兩萬八典雅型三萬八豪華型四萬八三居室經濟型三萬八典雅型四萬八豪華型五萬八小復式六萬八大復式八萬八……

大民中了邪似地跟著小姐走進去，門閉，小姐還在說小別墅十八萬八大別墅二十八萬八，但玻璃外邊什么也聽不到了。大民戰戰兢兢在小姐對面坐下，目光充滿崇敬和恐懼。他捏著小計算器，像端著一個小十字架。

14 外景 建材一條街 日

大民在電話亭里打投幣電話。

大民：我跟里邊轉悠，看見一澡盆，你猜多少錢?四萬六!澡盆里邊沒水，但凡給擱點兒水，我就一腦袋扎死在里頭……

15 內景 毛巾廠 車間休息室 日

云芳穿著工作服打電話。

云芳：……再到別的地方看看，多轉轉，說不定就能碰上合適的……老孟給咱聯系那事成了!每個禮拜六下午上課。一次一小時，一小時八十……人家說不貴。貴也上!小樹那點兒特長還差得遠呢 ……又胡說八道，人家是從樂團退下來的……

16 外景 建材一條街 日

大民用臉夾著話筒，按計算器。

大民：他從國務院退下來的也不能這么開牙呀!一次八十，一個月四次，三百二!你讓他每個禮拜從我屁股上拉塊肉得了，別的咱也不趁……(笑)行，聽你的，就這么著吧。

大民放下電話，在下巴上發狠地揉了一把，嘟嘟囔囔。

大民：你都答應人家了，還跟我商量什么呀?假民主。

他給后邊知識分子模樣的男人騰地方。

男人(順嘴一問)：這水質量怎么樣?

大民：水?(醒悟)您是說“悶得兒蜜”?好啊!干凈啊!這是從燕山山脈打上來的，在一千八百米的地底下存了多少年了，除了沒度數，它比酒瓶子里那東西強得多了。您要問里邊沒什么，我可能說不全，反正沒毒，沒洗衣粉，沒水銀，也沒化肥……您要問里邊有什么……我還是說不全，不過里邊肯定有鈣，您要抽筋兒了走路也不逮勁兒了，您趕緊喝我這“悶得兒蜜”……

男人(抱歉)：……通了。這兒通了，喂!

大民這才發現自己耽誤人家打電話了，沮喪地離開。

17 外景 建材一條街 日

店鋪林立。人來車往。大民騎著裝滿空桶的三輪車緩緩穿行，疑惑地看著那些小裝修公司寒酸的門臉和亂七八糟的廣告貼紙。不停地有人將廣告疊成的紙飛機投入他的車筐。他停下來，挑出一架拆開，抬頭四個大黑體字“專治陽痿”。他挨了燙似地把紙片扔了。

路人：您這水多少錢一桶?

大民：十六。

路人：忒貴了。

大民：貴?您自己那唾沫便宜，夠喝嗎?

他的眼睛盯住了一個東西，腦袋隨著目光轉來轉去。一架粉色的紙飛機在空中盤旋，像裝了動力裝置似的。飛機越飛越低，魔術般地令人難以置信地落入了大民的車筐。大民舉目四顧。不遠處，一個精明的三十來歲的鄉下男人靠著電線桿子，朝這邊充滿善意地燦爛地笑著。

18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大民配合笑面人用卷尺量房間里的各種尺寸，團團轉，嘴還不閑著。李大媽和李大爺一動一靜，跟著他們。

大民：……能便宜就便宜，千萬別糊弄。劉師傅，就沖您這一笑，打死我我也不敢說您是糊弄人的人。面善吶!

劉師傅：不糊弄，我們從來不糊弄。

大民：您要真的不糊弄……不瞞您說，我們也看不出來。

劉師傅的手機響。

劉師傅(躲到一邊)：……用不了一方，買0.7就夠了。不用櫸木，用楓木，對，跟老樸說一下，馬上把車調過去。

接著測量。

大民：您看這地，鋪大理石呀還是鋪花崗巖吶?

劉師傅(笑)：一萬五千塊的標準，只能鋪瓷磚，400×400的通體磚。

大民：您沒明白我的意思……

李大媽(捅大民一下)：鋪瓷磚挺好，我們沒想鋪別的，瓷磚挺好。

大民：我的意思是說……您別管鋪什么，就當自己是鋪大理石呢，活兒得地道，這是什么地方?客廳?我丈母娘的客廳?不對啦!這兒是人民大會堂，是克林頓差點兒滑一跟頭那地方。劉老板，上點兒心吧您。

手機又響了。

劉師傅：……人不在?不在等著，總款十八萬，尾款六萬，你跟他當面點清。好，晚上我在順峰請你吃龍蝦……

李大媽拉著大民在廚房門口說悄悄話。

李大媽：要是看著合適，你們也跟著裝修算了。

大民：不介，我們還攢錢給小樹上學呢。

李大媽：不全裝修，先把客廳地給鋪了吧?

大民：還說呢。剛搬進來那會兒，我們想鋪地，您不讓鋪，自己也不鋪，愣說水泥地越擦越亮。

李大媽：能賴我嗎?五十年代水泥越擦越亮，六十年代水泥也亮，現在的水泥……

大民：天天給它打凡士林它都不亮!

劉師傅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劉師傅：好啦!就按剛才說的定了吧。連工帶料一萬五。先交一半定金，這是公司的老規矩。不過，我跟張先生有緣，可以優惠，只收三分之一。可以嗎?

不等別人反應，李大媽搶先把手伸到腰里。

李大媽：可以可以!

她的動作很吃力，讓人猜不透錢在衣服里是怎么放著的。掖著?捆著?掛著?總之，她哆哆嗦嗦地把一捆50元一張的人民幣拎出來了。劉師傅伸手接。

李大爺：燒的!

眾人面面相覷。李大爺不看這邊，低著腦袋給一盆花松土。劉師傅老練地數錢，不時對著陽光分辨真偽。紙幣掀動。

李大爺：燒的!

眾人又一愣。劉師傅舉著錢不敢動，神情恐懼。

大民：沒事。我岳父練功呢。這氣功比較簡單，一天到晚就讓你重復兩個字——燒的!你點你的。你點你的……

紙幣對著陽光，綠色圖案嘩嘩掀動。

19 內景 樓道 日

幾個民工扛著水泥袋、膠水桶、瓷磚盒上樓。李大媽站在樓梯口笑臉相迎，把人往屋里讓。

李大媽：慢點兒慢點兒，撂墻根就行了……喝點兒水吧，這大小伙子!

20 內景 水站倉庫 日

倉庫不大，是那種街道小廠廢棄的車間，地上架子上擺滿了水桶，一眼看上去藍汪汪的，很奇特。一些人往各自的三輪車上搬水桶。大民旁邊是一位不到五十歲的瘦弱漢子，看著挺厚道，嘴有點兒碎，沒什么眼力價兒。

大民：老李，你們家住樓房平房。

老李：平房。怎么了?

大民(喪失興趣)：……沒什么。

老李：老張，你以前是哪個廠子的?

大民(懶得說)：……導彈加工廠的。

老李：兵工廠的?

大民：啊。

大民先搬完了，過去幫忙。

大民：老李，你懂裝修么?

老李：懂啊。

大民：真的?

老李：我們家那水泥地裂得跟王八蓋子似的，我弄點兒水泥給找平了。我兒子跟上邊擱一彈球都不帶滾的，太平了!

大民徹底喪失興趣，收拾自己的車準備走。

老李：老張，聽說老導彈里面那燃料全是液體，新導彈里邊改固體了，是真的么?

大民：我們那里邊一直都是液體。

老李：全是老導彈?

大民：是不是老導彈不敢說，反正全是導彈。

大民跨上車，不動聲色，跟真的似的。

21 內景 樓道 日

比大民他們住的樓要高級一些。云芳和小樹站在一扇戶門的兩邊。她不時看表，給兒子整整衣領，門里面的小號聲終于停頓了。門啟，母子倆走出，從作派到裝束與門外的母子倆如出一轍。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站在門里，矜持地笑笑。

云芳：您好。

小樹：老師好!

教師：請進。

小樹進門時絆了一下，樂器盒失手落地。

22 內景 塔樓 電梯口 日

電梯門上掛著牌子：電梯故障/正在修理。

23 內景 塔樓 樓道 日

大民拎著兩桶水奮力攀登，喘氣的聲音都變尖了。

24 內景 塔樓 走廊 日

大民按1602室的門鈴。門啟，房主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濃重的南方口音，很熱情。

房主：電梯修好啦?

大民精疲力竭，說不出話來。

房主(醒悟)：進來歇一下，快進來歇一下。

大民：不了……您把那空桶……

房主：歇一歇嘛。有個小問題順便探討一下，歇一歇，探討一下。

25 內景 1602室 客廳 日

大民往純水機上裝水桶，邊示范邊講解，累得都沒樣兒了。

大民：……不能這樣，這樣您拿不住勁兒。您得這樣，就這樣……瞧見沒有，一點兒不墩，機子連搖晃都沒搖晃……

他自己搖晃起來了。房主趕緊扶住他。

房主：怎么了?要不要躺一躺?

大民：我很想躺一躺。我要是躺一躺，您就得管飯了。

大民向外走。房主在后邊拿胳膊支著他。累成這樣，鬧不清他是不是裝的。他的神態多少有點兒夸張。

26 內景 樓道 晚

大民下班歸來，慢吞吞地爬樓，一拐彎，嚇了一跳。李大媽坐在樓梯最上邊一級的臺階上，臉色蒼白，雙目失神。大民小心翼翼地往上挪。

大民：您……怎么了?……貨沒運來?

李大媽(平靜)：運來了。五袋水泥，兩桶膠水兒，十二箱磁磚……

大民：數兒不對吧。

李大媽：是不對!旁邊那個樓門303的，人家那邊弄錯了。

大民：那咱這邊……

李大媽：姓劉的根本沒來!

大民：……

李大媽：一呼，沒這人!一打電話，賣花圈的!

大民：……他小舅子的!

大民站立不穩，抓住樓梯扶手。李大媽表情越來越怪異，要哭。

李大媽：把騰到你們那邊的東西……幫我搬回去吧。

大民：您別著急!不就五千塊錢嗎?別這樣您別這樣，不就一疊子紙嗎……

老太太像孩子一樣傷心地哭了。大民手忙腳亂，不知如何勸解。

27 內景 派出所 夜

大民隔著值班臺報警，年輕警察一邊記錄一邊冷嘲熱諷。

大民：……這么高，頂多一米七。眼睛挺大。頭發挺黑的，一邊兒倒……

警察：往哪邊兒倒?

大民：往這邊倒。哎，不對，是往那邊倒……

警察：小孩子讓人蒙了也就蒙了。你說你這么大人，啊?

大民：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一邊倒。還老這樣，就這樣。

大民做甩頭發的動作。

警察：老太太讓人哄了也就哄了，你說你……那小子還有什么特征?

大民：他那笑特絕。

警察：怎么絕啊?

大民：就這樣……

大民有一會學得很像，卻立即過猶不及，比哭還難看。

警察：就這德行就把您蒙啦?您接著哭吧。

28 內景 大民家 小臥室 日

李大媽躺在小樹床上，直瞪瞪地盯著天花板，前額搭著毛巾。大民悄悄進來。探頭看了看。

大民：媽，午飯得了，起來吃吧。

李大媽：大民，給我拿塊冰。

大民愣住了。

29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一家四口，加上李大爺，圍著折疊桌吃飯。云芳一邊吃飯一邊背東西，不時翻教科書。大民給她挾菜。電鉆聲此起彼伏。大家似乎都習慣了。

大民：哪天考呀?

云芳：下禮拜一。

大民：你忙你的，家里的事兒我盯著。

云芳：……老師說小樹樂感好，很有前途。

大民：我兒子越有前途他越來錢，他才有錢圖呢。

云芳：你怎么老是錢錢錢的，就不能說點兒更要緊的?

大民(小心地)：這世界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還有什么比錢更要緊的?

李大媽像幽靈一樣來到桌邊坐下，表情像木乃伊，嘗了嘗雞蛋湯。電鉆聲震耳欲聾。李大媽用一個手指指著小樹。誰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李大媽：……給我拿白胡椒面兒去。

話音未落，一縷粉塵飄進湯盆。眾人驚抬首。電鉆把樓板打穿了。誰也回不過味兒來，都呆了，只有大民媽嗤嗤笑著，似乎頗有深意。李大媽一拍桌子跳起來。

李大媽：欺人太甚!我什么沒見過?笑不嘰嘰蒙錢的有的是，可我沒見過在人家腦瓜頂上掏窟窿的。大民，咱跟他們沒完!

云芳：媽!

大民：您消消氣。你們吃你們的，我上去看看。

30 內景 王科長家(401室) 客廳 日

幾個民工束手而立。大民端著半碗米飯，用筷子指指這個指指那個，不時扒拉一口。

大民：你們是干嗎的?開煤窯的?采石場的?打井隊兒找水的?知道這底下是什么?雞蛋湯!就一碗水，不值當你們這么鉆!

臥室門打開。王科長走出，有點尷尬。他四十來歲，聰明勁兒堆在臉上。夫人跟在他身后，抱著一只卷毛狗，臉色很兇。

大民：喲，王科長!嫂子也在吶?

王科長：老張，有什么說什么，咱倆誰也甭嚷嚷。

大民：我……我不是嚷嚷，我我我是讓你們給嚇住了。

王科長：讓我瞅瞅，至于么?

倆人彎著腰，端詳地上的窟窿，說話客客氣氣的。

大民：想知道我們家吃什么，直接下去看去，犯不上在客廳中間安一貓眼兒。

王科長：我要真想看什么，也得把貓眼兒挪衛生間去呀。

夫人(大叫)：甭跟他廢話，拿點兒水泥糊上不就完了么!干活兒!

她的臉比狗臉還難看。

31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飯桌挪到一邊，大家繼續吃飯。電鉆仍在工作，聲音聽起來很謹慎，不像剛才那么肆無忌憚了。但是，除了大民媽若無其事，別人都像驚弓之鳥，老忍不住看天花板，生怕再有鉆頭冒出來。電話鈴讓眾人一驚，大民的碗差點兒掉地上。他抓起話筒，喜形于色。

大民：我是張大民，你哪兒呀?派出所!什么什么什么?抓著啦?嘿!這么快就抓著了!錢呢?對……一分沒少?真的?太感謝了!我的心情用語言都沒法表達。我哭也哭不出來。我丈母娘在這兒，讓她跟您說吧……

李大媽早就湊過來，有點兒哆嗦，一抓著話筒就哽咽了。

李大媽：……那是我一年的退休金吶……人民的警察愛人民，以前也就說說，這回我真信了……你們真厲害，說逮著就把那王八蛋給逮著了……

大家都很激動，只有云芳十分平靜。

32 外景 街道 日

老李在電話亭里斜靠著身子，語調裝腔作勢。

老李：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用感謝。您記住，任何騙子都不會有好下場。請張大民同志再接一下電話。(稍停片刻，低聲)大民，照你說的辦了，你丫得請我喝啤酒!

33 內景 大民家 廚房 日

大民刷碗。云芳進來，把存單在大民眼前晃了一下，放入他的屁兜，小心地替他扣上扣子。大民輕輕嘆了口氣。

云芳：身份證在里邊夾著呢。

大民：這可是給小樹上學用的錢吶……

云芳：怕什么?咱兒子有特長，替你省了。

大民(學云芳口吻)：您怎么老是特長特長特長的，就不能說點更要緊的嗎?

云芳給了大民一巴掌。樓下傳來巨大的\"咚\"的聲音。一只碗掉在水池里，差點兒碎了。

云芳：怎么搞的?你的手怎么老抓不住東西呀?

大民：……手沒事兒，就是心臟有點兒受不了了。

咚。咚。咚。一聲挨著一聲。窗戶和一摞碗在顫抖。小樹的臉貼在廚房玻璃上，從客廳那邊往里看。

小樹：爸，什么聲音?

大民：磕頭機的聲音，有人在咱們家腳底下找石油呢!

34 內景 樓道 日

201屋門半敞，里里外外墊著報紙，灑滿了墻灰。顯然也在裝修。錘擊聲伴隨著爭吵聲。大民探頭探腦湊過去。

古大媽(畫外音)：造孽吧你!

古三兒(畫外音)：別管我!

巨響終止，卻傳來摔碎暖瓶的聲音。

古三兒(畫外音)：誰敢管我?我看你們誰敢管我?!

大民輕輕地把門再推開一些。

35 內景 古大媽家(201室) 客廳 日

到處都蓋著報紙。大錘和碎暖壺躺在地上。小臥室里兩個工人不聲不響地鏟著墻皮。古大媽見大民進來，抹著眼淚匆匆出門。大民趕緊閃開身子。

大民：古三兒，你胖多了。

古三兒：礙著你啦?

大民：人家都說你去一回戒毒所胖一回，去一回胖一回……

古三兒：我去八回，也比不上你呀。

大民：甭跟我比。我這膘兒是得過諾貝爾獎的，你是摸彩票摸一十等獎，得倆氣球。跟我比，氣死你。我說古三兒……

古三兒：嫌我這兒聲兒大了?媳婦嚇得提不上褲子是不是?

大民：聲兒大點兒沒關系。你拿這墻撒什么氣呀?

古三兒：捂得慌。鑿個窟窿透透氣兒。

大民：想透氣，腳脖子上拴根繩子，把自己吊在陽臺外邊，踏踏實實透去吧。你摔暖壺干嗎?

古三兒：暖壺是你媳婦?我不拿它盛開水，我拿它當痰盂使你信不信?

大民：你還是拿它當夜壺吧。告訴你，你再鑿這墻，我可不客氣了。

古三兒：你想怎么咋?

大民：往你們家扔炸藥包。

古三兒(笑)：行，我接著。

大民往小臥室看了看。

大民：敢情別地兒不管，就把自己的小窩兒給裝修了?

古三兒：六千塊錢夠干嘛的?先弄個樣板間吧。老太太愣告兒沒錢!誰信吶!賣冰棍那老丫死了，錢都讓她落了。我給老太太磕頭磕一腦袋大包，就掏出六千……

古三兒突然不說話了，驚恐地看著空中一個地方，豎著耳朵。沒等大民弄明白怎么回事，古三兒已經竄過沙發，推開拎著水桶的裝修工，沖向門口。踩到暖壺上了，幾乎是跌到外面去了。

36 內景 樓道 日

古三兒跌跌撞撞地滾下了樓梯。

37 外景 居民樓 日

劉大爺彎著腰捅垃圾道。門砰一聲，古三兒彈了出來，先抱住電線桿子，發現不安全，又趕緊跑到綠地中間，暈頭轉向地四處張望，醉了似地一屁股坐下了。劉大爺納悶地看著他。大民跟出來，也是一臉狐疑。

劉大爺：那小子抽什么瘋呢?

大民：誰知道呀?

劉大爺：又犯癮了吧?

大民：看不明白。剛才還掄大錘呢，挺有勁兒的。

劉大爺：是不是吸過了量了?報上說……

倆人不敢肯定，關切地走向綠地。古三兒拍打著身子走出來，挺不好意思。

劉大爺：……沒事兒吧?

古三兒：沒事。

劉大爺：……

古三兒：真沒事兒!我上回戒毒那地方，不是趕上地震了么。塌了，把我捂里頭了，熬了十八個小時……

劉大爺：你媽跟我說過。可是……

古三兒：余震一次挨一次，開始還數吶，后來就數不清了。魂兒給嚇沒了，還拉了一褲兜子，沒轍，坐下病了……

大民：剛才震了么?

古三兒：震沒震我不管，反正我覺著震了。沒砸著我，挺好……

大民：你調到地震研究所去得了。我有個同學在那兒上班，他們養了一缸泥鰍幾窩老鼠，都不太好使……

古三兒：大民，我弄死你丫的。

38 內景 劉大爺家(102室) 夜

一室一廳的房子，陳設簡樸。劉大爺打電話。

劉大爺：……這小區哪兒的拆遷戶都有，居委會一時半會兒捏不起來，我也就臨時牽個頭兒。拿承重墻不當承重墻，想砸就砸想拆就拆，這種事兒你們房管所要是睜只眼閉只眼，我們也就沒辦法了……

39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孫經理在眾人簇擁之下丈量房子，他三十來歲，京油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除了長相不同，他量房子的動作和上回那個騙子幾乎一模一樣。大民和云芳在旁邊支應，李大媽不言聲兒了，害怕似地抓著李大爺的一條胳膊。

孫經理(對云芳)：別說我表姐跟您是姐們兒，就是沒這層關系，就沖您信得過我，這活兒我也得干出花兒來。我得讓您高興，讓老太太高興!

云芳：您給多費心吧。

孫經理：別見外。千萬別見外。

大民(小心翼翼)：孫經理，您看這么著行不行……質量肯定沒的說是不是?這錢呢……

孫經理，我明白您意思，您說。

大民：不是我們的意思，是老人家的意思……攢點兒退休金不容易，甭管怎么拾掇，別超過兩萬去……

孫經理：行，爭取吧。

他看出這家女人說了算，不怎么搭理男人。

孫經理(對云芳)：我一般不談錢，我談質量。我不敢說人家的活兒比我差，我只敢說您看見誰的活兒比我好，我白干，一分不要你們的!就這么定了，先拿一萬塊錢定金，明天進料，后天開工。我這人好說話，拿不出一萬塊，拿三分之一也行。

手機鈴響。

孫經理：……六萬?不行，怎么也得八萬吧?你跟他好好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干事兒別那么咬牙，把槽牙咬崩了沒地兒補去。得，事辦成了我請你吃龍蝦!

大民和云芳在說著什么。李大媽捂著腰就是不吭聲。孫經理笑瞇瞇地湊過來，老太太臉都白了。

李大媽：孫……孫經理，我們自己買料行不行?

孫經理(稍愣)：行啊，我免費給您拉張單子，買砸了我兜著。

云芳暗自叫苦。孫經理見多識廣，笑了。

40 內景 樓道 日

大民送孫經理下樓，客氣得一塌糊涂。

大民：您慢走。

孫經理：您留步，留步。

大民：您留神，扶手上有個釘子頭，別扎著。

孫經理：扎不著，您自己留點兒神兒吧。

孫經理咚咚咚下去了。大民從樓梯半截往回走，猛然發現古三兒站在201門口，陰沉地看著他。大民莫名其妙。

古三兒：我要不把那墻拆嘍，不塌一坑兒把你埋嘍，我不是人!

大民：有你在下邊兒墊著，我怕什么呀?

古三兒扭身回屋，摔上門。門上貼著房管所的告示，四行大字十分醒目：嚴禁毀墻/違者重罰/引以為戒/廣而告之。大民笑了。這時候，幾個搬家公司的工人抬著許多大紙箱子上來了，等著大民讓路。錯不開身子，大民往后退，一直退到自己家門口。工人們也站住了。一個長發披肩的\"小姐\"從箱子縫兒擠上來，拿鑰匙開隔壁(302室)的房門。大民幫助工人們抬箱子角。小姐的書包里露出狗腦袋。

大民：小姐，新搬來的?

對方一撩長發，笑笑，是男的。

大民：對不起，看花眼了。

對方又笑了，遞過來一張名片，進屋不見了。名片上只有兩個大大的黑體字：瘋子。大民好像不認識這兩個字，左看右看，還是不認識。

41 內景 家裝建材市場 日

生意興隆。人聲鼎沸。大民和云芳抬著一塊大芯板，沿著廊道走來。云芳很興奮，倒是大民有點兒頂不住了。

大民：停停停停，歇會兒!

云芳：剛歇了，又歇。

倆人停下來喘息。

大民：看您這架勢，八成考得不錯，會計科有戲呀!

云芳：那當然。走!

大民在后邊抬，腿倒不過來，呲牙咧嘴的。

42 內景 家裝建材市場 日

大民和云芳抬著兩捆白松小方木走來。

大民：擱下，擱下!

倆人放下木頭。

大民：好好看著。

大民走入旁邊賣瓷磚的攤檔，指著一塊淡藍色的墻磚，問一位表情冷淡的小伙子。

大民：多少錢一塊?

小伙子：一塊九。

大民：忒貴了。那邊兒才賣一塊六。

小伙子：你想給多少錢?

大民：頂多一塊五。

小伙子：給你了，要多少?

大民(有點兒意外)：我……我再到那邊看看。

小伙子：干嘛?還了價想走，想什么吶?站住!

大民：……這色兒我不太喜歡。

小伙子：要什么色兒有什么色兒。不買別走。

大民：……我沒帶錢……我回去拿錢去。

大民：突然覺得肩膀被揪住了。一回頭，倒吸一口涼氣。一位比他高一頭寬一倍的大胖子將他緩緩地拎起來。云芳在遠處看見了，跑過來。

大民：我買我買!我買還不行么!

云芳：放下!放下他!

云芳沖過來推了大胖子一把。大胖子紋絲沒動，卻吃了一驚。

云芳：松手!松手!給我松手!

云芳連續推搡，像瘋了一樣。大胖子怕讓她撓了眼睛，腦袋往后仰，手不由松開了。云芳把大民掩在身后，像護犢子的母獸一樣，氣喘噓噓。

云芳：賣東西就好好賣東西，干嘛欺負人吶?

小伙子：價兒都應了，涮人，沒這么干的!

云芳：我說買才買呢，他說了不算!

眾人哄笑。云芳拉著大民擠出圍觀的人群。大胖子委屈地站在一邊，眨巴著眼睛，用弱智人特有的聲調安慰小伙子。

大胖子：好男不跟女斗。

43 外景 家裝建材市場 日

130卡車停在市場門口。大民和云芳把最后一捆石膏線舉到車廂里。瘦瘦的司機叼著香煙，關廂板，上車。大民和云芳從駕駛室另一邊上車。

44 內景 卡車駕駛室 日

汽車啟動。大民坐在中間。云芳給他也給自己擦汗。汽車轉來轉去，在停車場的邊緣停了下來。司機懶洋洋地迎接兩口子疑惑的目光。

司機：沒通行證。八點以前走不了。

大民(高聲)：你他媽怎么不早說呀?

司機：您要不樂意，自己把貨卸下去也成。

大民：八點?我兒子七點半還想聽音樂會呢!

司機(下車)：再找別的車，可就不是這個價兒了。

門砰一聲關上。

大民(更高聲)：混蛋!

云芳：嗓門兒挺大，剛才怎么那么蔫呀?

大民：……見了比我瘦的，我就壓不住火兒。

云芳：我也瘦。

大民：你瘦……再瘦你也是母老虎呀。

45 外景 音樂廳 夜

云芳領著小樹，猶猶豫豫地看著票販子手里的票。

票販子：我還能蒙您?干嘛這么便宜?說實話，(低聲)這是贈票。一百二的位子，賣您四十，多合適啊?您要真有心要，兩張，給六十拿走，算我放血了。

云芳下定決心，掏錢包，數出三十塊錢。

票販子：就要一張?

云芳：一張。靠中間一點兒。

票販子(話中帶刺)：我知道您是對音樂不怎么愛好，您絕對不是缺錢。

云芳拿了票，趕緊拉著小樹走開。

46 外景 音樂廳 夜

云芳把孩子送到大門口臺階上，塞給兒子五塊錢。

云芳：別亂跑。中間休息的時候，自己買杯飲料。記住老師的話，要用心去聽，用整個心去聽。去吧……媽在外邊等你。

云芳目送孩子走進入口，松了口氣，踱步。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四處張望。

徐萬君(畫外音)：李云芳!

云芳循聲回頭，看見徐萬君笑瞇瞇地走過來，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倆人打扮入時，舉止典雅，神情卻并不張揚，很有修養。云芳有點兒不知所措，卻立即鎮靜下來。

云芳：徐萬君?

徐萬君：叫你好幾聲你都聽不見。你在等人嗎?云芳：嗯……等一個朋友。

徐萬君：這是我內人，崔虹，彩虹的虹。

云芳：你好。

崔虹：你好。萬君經常跟朋友提起你。

云芳窘極，叉開話題。

云芳：你們……回來探親?

徐萬君：不。這是我的名片……我回來一年多了。

云芳捏著名片，身體繃得很緊，根本聽不見對方往下在說什么。那個恬靜的女人沖她微笑，一點兒也不讓人討厭，反而引發了淡淡的親近感。

47 內景 音樂廳 門廳 夜

小樹扒著大門旁邊的玻璃墻向外看。徐萬君比比劃劃地說著什么。云芳呆呆地站在一邊，像一個功課不好又怕露出破綻的小學生。

48 內景 音樂廳 演奏大廳 夜

小號奏鳴曲激昂的前奏曲。小樹認真聽著，探頭偷偷看看不遠處的那對男女。徐萬君夫婦，正襟危坐，神色欣然而平靜。

49 外景 街道 夜

奏鳴曲流暢的樂章。卡車在飛馳。大民站在車廂里，雙手護著他的裝修材料，衣服的后襟讓風兜得鼓起來。

50 內景 音樂廳 演奏大廳 夜

奏鳴曲激昂的高潮。小樹聽得如醉如癡。

51 外景 街道 夜

奏鳴曲的高潮的頂點。卡車沖向了立交橋的最高處，只有從鼓動的衣服才能辨認出大民小小的人生斗士的身影。

52 外景 音樂廳 夜

奏鳴曲悠揚的尾聲。云芳坐在臺階上，托著下巴，甜蜜而傷感地注視著圓圓的月亮，眼中有淚光依稀閃動。

53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地面狼藉，民工在各處忙碌，大民站在梯子上，刮膩子。

大民：這么著行么?……您看行么?

民工：拉開，對拉開。

民工拿過工具示范。

大民：明白了。

大民接著操作。

大民：怎么樣?地道不地道?

民工：不賴。

大民：不賴?什么叫不賴呀?你得說……OK!

眾民工笑。大民無意中看到了什么。云芳站在樓道里，表情疲憊，正在掏鑰匙，準備開自己家的門。倆人對視。大民覺得不妙，趕緊下梯子。

大民：呆會兒再學，我得下課了。你們也歇會兒，喝點兒水……

54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云芳在沙發上靠著。大民給她倒了一杯水，偷偷觀察她的臉色。她的目光失神，盯著房頂補好的那個窟窿。

大民：……不舒服?

云芳：沒事。

她沒接水杯，站起來麻利地收拾屋子，竭力掩飾沮喪的心情。但是她的動作沒有章法，抹布甚至擦到了不該擦的地方。

大民：……沒聘上?讓你送點兒禮，不聽，得 ……

云芳的動作加快，將沙發罩布桌布椅子墊一一收攏。

大民：不就一破會計科么，跪下來求我去我都不去。

云芳打開衛生間的門，把東西投進洗衣機，接水，插插銷。大民靠在門上，一小口一小口喝水，在琢磨來點兒什么辦法。

大民：……兒子跟我說，姓徐的那口子特漂亮，臉特白，眼睛特大……

云芳沒有反應。

大民：我一聽……我就踏實了。

云芳：還逗呢，你還逗呢。

聲音不高，但是，大民的嘴堵上了。

云芳(平靜)：999中今年不招小號特長生。

大民：什么?

云芳：999中今年不招吹小號的，改招薩克斯了!

大民：那……那咱兒子怎么辦吶?

云芳：交錢，六萬。

大民剛好喝了口水，一下子噎住了。洗衣機啟動，聲音出奇的大。

大民：六萬?這不是逼著我賣自個兒的下水嗎?咱上普通中學行不行?(抬高聲音)咱干脆不上學了，行不行?

洗衣機不知何時停轉，云芳在用力扳動轉輪，轉了幾下又不轉了。云芳的背影有點兒蹊蹺。大民過去幫助扳，發現云芳一邊用力，一邊抹著眼淚，驚住了。洗衣機轉了幾下，又停住，云芳使出渾身力氣扳住轉輪。

云芳：不轉了……不轉了……

云芳突然住手，抽泣起來。大民一扶她，她便順勢靠在大民肩上了。

大民：不至于，有什么呀?

云芳：十八個人考，聘了三個，沒我……十八個人考，聘了三個，沒有我……

大民：鬧了半天還是這事兒……真是禍不單行啊，哭吧哭吧。親愛的，聽我說，沒人聘你我聘你，買料的賬單子抽屜里一大堆，什么時候想當會計了你就翻出來過過癮……

門鈴撲撲撲響起來。大民跑去開門。李大媽夾著個報紙卷進來。一臉不高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民忙著倒水，遞上去。

大民：媽。

李大媽：不喝。

大民：小的拉個長臉，老的也拉個長臉，您娘兒倆這是怎么了?

李大媽：大民，你挨墻上給我找個釘子!

大民(四處看)：釘子?干嘛使呀?

李大媽：沒釘子，你現給我釘一個，拿錘子去!

大民：您這是……

李大媽：算了，你把墻上那表給我摘下來。

大民：……

李大媽：讓你摘下來你就摘下來!

大民踩著沙發，摘下電子鐘。李大媽緊接著踩上沙發，抖掉報紙卷，掛上東西。一面紅底金字的錦旗展現在墻上，上書：人民警察/就是厲害。大民拿著鐘，呆呆的，一時醒不過味兒來。李大媽指著他的鼻子尖，情緒激動。

李大媽：張大民!警察厲害，你比警察還厲害，怎么破的案，你老老實實告訴我!

云芳扶母親坐下。李大媽指著大民，看著云芳。

李大媽：云芳，這壞東西敢騙他丈母娘……這壞得冒水兒的東西，你打著燈籠滿世界上哪兒找去呀!大民，媽不是心疼你們，你們趁多少錢吶，你們給我破這個案……

老太太哭了，傷心地抹眼淚擼鼻涕。

大民：今兒是怎么啦?小的掉眼淚，老的也掉眼淚，您娘兒倆誰遺傳誰呀?

李大媽一邊哭一邊撥開倆人，以為她要干什么，卻是走進了廁所。夫妻倆面面相覷，沒等說什么，李大媽\"噢\"一聲怪叫竄出來。

李大媽：上邊兒怎么漏水呀?滴我一脖子!

55 內景 王科長家 衛生間 日

大民蹲在地上四處摸弄。裝修略為講究，成套潔具的顏色很鮮艷。科長夫婦夾著小狗，靠著門框，六只眼睛都看著他。

王科長：找什么呢?你以為我真安一貓眼兒吶?

大民：你安一狗眼兒我也不怕，我媳婦腦瓜頂別人隨便看。

王科長：別摸了，除了馬桶里有水，外邊一滴都沒有。

夫人(高聲)：甭跟他廢話，讓他找房管去。誰愛修誰修，拿錢!

小狗配合她，汪汪叫了兩聲。

56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眾人簇擁著孫經理驗收，喜氣洋洋。孫經理拍拍這兒，摸摸那兒。

孫經理：大姐，老太太哪兒不滿意，肯定不好意思跟我說，她得跟您說。大姐，我把心擱到嗓子眼兒這兒問您一句，這活兒地道不地道?

李大媽：挺好。我們覺著挺好!

李大爺捅了她一下。孫經理拍拍手，掃了眾人一眼。

孫經理：這活兒要是別人的，我得要四萬。這么說吧，這活兒要是我表姐的，她要不給我三萬，她臉都沒地兒擱。這活兒甭管虧多少，我樂意。誰讓老頭兒老太太吉祥，大哥厚道，大姐您漂亮呢!看著您這雙眼，我還跟這兒說錢，我臊得慌!

大家讓他說得越來越緊張。

大民：她那眼沒什么，您看著我說，多少?

孫經理：一分不多要，給兩萬吧。往后咱們就是朋友了……

大民(目瞪口呆)：我們自己弄的料……不是說好了，總共別超過兩萬去么?

孫經理：多少多少多少?

孫經理把耳朵往大民臉上湊，見云芳要說什么，連忙拿話堵她的嘴。李大媽已經站立不穩，不得不讓老伴兒扶著了。

孫經理：大姐，我當著我姐夫的面兒問您一句，您看我像傻子么?

云芳：……您等會兒，我們商量商量。

57 內景 李大媽家 臥室 日

關上門，李大媽緊緊抓住大民的胳膊。

大民：沒事兒，這是殺熟，小意思，您別著急。

云芳(沮喪)：一開始就覺得不對頭，還以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呢。自作自受。已經這樣了，我看就算了吧……給他。誰都不容易。

大民：你嫌寒磣我可不嫌寒磣，怎么也得說道說道吧?

李大媽：……給多少合適?

李大爺：他要多少給他多少，甭跟他扯淡。空調不買啦!

老頭兒伸手指著云芳，哆哆嗦嗦似乎要扇她一巴掌。大民擋他的胳膊。

大民：我替您說她!她是……燒的!她是讓錢燒的!她已經燒得灰頭土臉的了，您就別怨她了，引狼入室又不是什么大罪過兒……

58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孫經理數錢，對著陽光驗鈔，跟那個騙子的動作如出一轍。一家人大義凜然地嚴肅地看著他。他抽出一張票子。

孫經理：換一張。

大民：沒了。全給你了。

孫經理不在意，接著數。客廳門敞開著，樓道里傳來吵架的聲音，大家剛轉過臉去，古三兒已經慌慌張張地撞進來。

古三兒：大民，給我找個地兒躲躲!

大民：怎么啦你?墻!蹭黑了……你們干嘛?你們想干嘛?

幾個民工拿著瓦刀，木榔頭，不顧劉大爺的阻攔，把老人頂得連連后退，一直沖到李大媽家門外。大民迎了上去。孫經理趁機貼著墻邊向外溜。

孫經理：錢正好兒!大姐，趕明兒請我表姐和你一塊兒吃飯。

大民(大叫)：站住!都給我站住!

孫經理一驚，知道不是喝自己呢，鉆過人縫不見了。

大民：你們怎么回事兒?想打架呀?

民工甲：我們給他裝修了房子，他不給錢!

古三兒(在廁所里)：活兒干得跟狗啃的似的，還想要錢，倒找錢吧你們!

民工乙：出來!是條漢子，你出來!

民工丙：揍他狗日的!

大民：古三兒，你丫閉嘴!你們也一樣，都給我閉嘴!

民工丙：你是什么人?

劉大爺(使眼色)：他是這一片的居委會主任，有什么事兒，讓他領你們上派出所說去。

民工乙：不去!就在這兒說!

大民：在這兒說也可以。這是我丈母娘家。我丈母娘剛才犯了一回心絞痛，跟你們沒關系。可是她要再犯一回心絞痛，就跟你們有關系了，你們可吃不了兜著走。

民工們扭過頭去。李大媽經不住一連串的打擊，面如死灰地靠在老伴兒和女兒的胳膊上。

李大媽：云芳，給我拿塊冰。

59 外景 居民樓 日

草坪前，民工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氣氛平靜了許多。大民給大家散煙，和風細雨地勸說著。

大民：本來是他欠你們的錢，你們把他揍了，他算抄上了。醫藥費、補助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你們一年都得白干。一不留神把他打死了，他也不用還你們錢了。你們要錢也沒用了，讓人給槍斃了，還要錢干嘛使呀?

有幾個民工沒有聽他講話，而是注視著單元門口。古大媽把小三輪鎖好，拎著菜籃進門。民工們二話不說，站起來向小三輪走去。大民頗感意外。等人家把三輪抬起來準備走，他才恍然大悟。

大民：你們……這是何必呢?

民工甲：我們不要車。我們捉個人質。

古三兒從李大媽家廚房的窗口探出頭來。

古三兒：撂下!孫子，我剁了你們!

60 內景 李大媽家 客廳 日

古三兒從廚房拎了兩把菜刀出來。一家人驚呼。

云芳：古三兒你干嗎?!

古三兒：閃開!嚇唬嚇唬膽小的!

他咿咿呀呀地叫著沖進了樓道。

李大媽：快打110!出人命了!

云芳：打了!

李大爺：再打一個!

61 外景 居民樓 日

古三兒撞出樓門，揮著菜刀追來。民工們起初還鎮靜，卻突然崩潰，扔了小三輪，作鳥獸散。大民將古三兒攔腰抱住。

大民：快跑!快跑!

警笛聲響，巡邏車飛速而來，嘎然而止。

大民(暈頭轉向)：快跑!趕緊跑!

古三兒掙開大民，把菜刀塞給他，逃遁。

古三兒：拿著!你丈母娘的刀!

大民拿著刀氣喘噓噓，看見巡警沖過來，用刀往外指指。

大民：那邊……那邊呢……沒事兒了!

巡警：把刀放下!放下!

大民：刀?我丈母娘……

巡警：把身子轉過去!

大民：誤會誤會!我……哎喲哎喲……

刀被擊落，身子被扭過去，整個臉被緊緊地抵在磚墻上。

62 內景 大民家 廚房 夜

大民在鏟墻皮，做貼瓷磚的準備。東西上都蒙著報紙。透過玻璃窗檔，可見大民媽下意識地繞著線團，兩眼盯著電視。小號的曲子很慢，但吹得很認真，壓過了電視里傳出來的聲音。云芳拿著紅藥水和棉簽走進來。

云芳：這么弄對嗎?

大民：等我弄好了你就知道了，絕不比他們差。

云芳：又吹牛……明天怎么弄飯呀?

大民：先上你媽那兒做去。

云芳抹藥，大民疼得吸氣。

大民：……那巡警看著瘦了吧嘰的，勁兒還真大，把我杵墻上，牙差點磕崩嘍。你說，我，什么時候，拿自己的嘴，往一個東西上，使這么大勁，按過?當然，那時候，我拿這張嘴，使過更大的勁，往一個東西上，按過。

云芳：什么東西?

大民：你的嘴。

云芳打了一下不解氣，又擰他。

63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云芳陪著大民媽看電視，繞線團。小號的聲音比剛才歡快了。大民從廚房出來，放下工具，從門后頭摘下雨衣，往身上穿。

大民：咱兒子的特長……越來越長了啊?

云芳：他們說666中招小號特長生。

大民：……不在一個區呀。

云芳：試試唄。小樹!這個曲子再重復一遍。

母親從電視上移開目光，一只手指著大民。

母親：……我牙疼。把你那假牙摘下來，讓我戴戴試試……

大民(一本正經)：哎，我這就給您摘下來，我先拿金魚泡泡，再給您戴上，啊。(對云芳)我媽這話說得越來越有水平，真夠人琢磨的。我媽的特長也越業越長了……我得加把勁，說不定過倆月能注冊一家裝修公司呢。

他認真地系好每一枚雨衣扣子。以為他要出門了，卻扭扭地穿過客廳，鉆進了廁所。沒等他蹲下，落水在雨帽上已經滴噠有聲了。

64 內景 樓道 日

王夫人抱著小狗，站在三樓半的樓梯拐角處，怒目俯視，聲嘶力竭。瘋子靠著自己的房門，抱著胳膊，帶著欣賞的表情盯著這個潑婦，一語不發。小狗在他腿邊繞來繞去。

夫人：沒見過這么沒教養的!從來沒見過!一點兒道德沒有!什么東西!整個兒一流氓，臭流氓!

大民推門出來，穿著濕淋淋的雨衣，一臉疑惑，別人更疑惑。

大民：誰是流氓?哪兒呢?流氓呢?

夫人：它把我們家辣妹強奸了!

大民(吃驚)：誰誰誰……誰把誰……強奸了?

夫人：它!它在垃圾口這兒把我們辣妹強奸了!

大民：我明白了。您消消氣……讓我看看，不礙事吧。

大民往樓梯上走幾步，想撫摸受害者。夫人閃開，不想讓他碰。

夫人：……我們是處女，這事兒沒完。

大民：咱還能怎么著啊?真調查起來，弄不好就是一通奸。

夫人：讓他賠!

大民：賠錢?千萬別介。一掏錢，那小畜牲成嫖客了，辣妹成什么咱別說，您要一接錢，您說您成什么了?這事兒就這么算了吧?倆小家伙鍛煉了一回身體，有益無害，該干嘛干嘛去得了……

夫人：沒完!

夫人理屈，往四樓退卻，又伸頭吼叫。

夫人：我說沒完就沒完!

大民：王太太，您知道這流氓是誰么?它是貝克漢姆。多偉大的愛情呀，您就別計較了。

王夫人惱羞無語。科長從四樓扶手處探出頭來，接著過招兒。

王科長：那位是貝克漢姆，您就是一羅賓漢。

大民：……

王科長：瞧您這打扮兒，沒下雨還套一工作服。

大民：沒錯，我們全家就這一件工作服，廁所專用。

王科長(一愣)：……夸張!絕對夸張……太夸張了。

對方似乎也對漏水的程度感到震驚，無心戀戰而退。

瘋子：謝謝你。

大民：不用謝。人都免不了犯錯誤，何況這位……您給我那名片我沒看懂。您姓瘋，單名一個子，全名瘋子，對么?

瘋子：對。

大民：我還是不太明白，我……

二樓傳來叮呤咣當的撞擊聲，一個人連滾帶爬地跌到樓外去了。大民和瘋子扒著樓梯扶手朝下看。

大民：又震上了。

瘋子不明白。大民微微一笑。

大民：您的名字擱這位身上比較合適。

65 內景 塔樓 樓道 日

大民用自制的小扁擔，擔著水桶上樓，累得夠嗆，卻哼著小調兒。

66 內景 塔樓 走廊 日

1602室，門啟，房主人吃驚而又感動。

房主：請進請進!我不是說過嗎，電梯壞了可以把水放在傳達室，電梯修好了，我自己再去取嗎，很方便嘛!

大民：您這兒這電梯得癌了，沒指望了。我給自己弄一個小扁擔，您看怎么樣?

房主：好同志啊!真是好同志啊……

大民擔著水桶晃晃悠悠擠到屋里去了。

67 外景 街邊花園 日

瘋子用手給一個小土堆培土，壓上幾塊石頭，長時間看著它。他掏出墨鏡，遮住淚眼，站起來，依舊長時間低頭看著土堆。

68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雨

客廳沒人，卻開著電視。小號聲時隱時現。小臥室地上放著大盆，云芳在給大民媽擦身子。老人面帶微笑，探著頭，看外面的電視屏幕，卻未必看得明白。透過廚房的窗檔玻璃，可見大民光著膀子，一絲不茍地貼著瓷磚。瓷磚顏色規格不一，效果很別致。電話鈴響。

云芳：大民，接一下電話。

大民走出廚房，拿起電話，神色不大對頭。

大民：我是張大民。您是……徐先生!喲，沒聽出來，口音有點兒變，美國味兒越來越濃了啊。聽說了，云芳回來就跟我說了，嘿嘿，我們兩口子肚子里不留話……您那公司是干嗎的?醫療器械?給外國人當代理?替外國人騙中國人錢，(笑)騙完了錢自個兒迷了，再騙外國人一道(笑)。兩邊兒騙，吃好飯……她在呢，等著啊。云芳，電話。

云芳一直在觀察他，走過來把話筒接過去。

云芳：你好，挺好的。小崔好嗎?……

大民退回廚房，表情酸溜溜的。

69 內景 大民家 廚房 夜 雨

大民一邊貼瓷磚，一邊悄悄觀察云芳的臉色。他離窗戶近點兒，想聽聽她在說什么。電視聲有干擾，卻依稀聽個大概。

云芳：……你聽誰說的?對，十八人只考上三個。我有文憑。前年拿的大專，今年本科也拿下來了。我英語還行，說差點兒，看沒問題……

有雷聲。雨更大了。大民正在發呆，聽見云芳敲玻璃。她努嘴，手指往門的方向示意。

70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雨

大民開門。瘋子披著雨衣，滿臉雨水站在門外。

大民：還心疼吶?貝克漢姆死了，你再買條肥點兒的，當羅納爾多養不就行了么!

瘋子：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大民：什么事兒，你說。

瘋子：大風刮倒了一棵樹。

大民：樹?

大民皺著眉頭，不知道瘋子是不是又發瘋了。

71 外景 街邊綠地 夜 雨

倆人奮力使一棵倒伏的樹改變方向。拉鋸鋸斷樹干。大雨滂沱。倆人把樹抬起來，頂著風雨踉蹌前行，閃電不時照亮他們泥污的面孔。

72 內景 瘋子家(302室) 夜 雨

門啟，走廊光線射入。兩個黑影把一棵光禿禿的樹拽進屋子。瘋子開燈。各種角度的燈泡照亮了“后現代”的情景，大民驚呆了。門口砌了一個門字型的水泥臺，又不妨礙開門，還可以擋住滿滿一客廳的沙土。四壁壁畫上的沙漠景象使客廳無限延伸，跟真的戈壁灘似的。用竹管做的水循環器發出叮咚的淌水聲，暗處竟有蛐蛐兒在叫喚。

瘋子：老張，你知道這棵樹有什么用處?

大民：你想把它戳在屋子當間兒。

瘋子(驚訝)：……你怎么知道的?

大民：我連這都不知道，我白活了。

瘋子：你對樹……好像很有研究?

大民：我是這方面的專家……(抖了一下)你這兒有酒么?

73 內景 瘋子家 夜 雨

倆人隔著橫躺的樹干痛飲啤酒，都醉了，用各自不同的語言系統對話，效果十分奇妙。沙地上堆滿了空易拉罐。

瘋子：……在我看來，所有這些裝修都是庸俗的大雜燴。他們像皇帝修建陵墓一樣蹂躪自己居住的地方，一群白癡!

大民：人家修陵墓，我們就給自己堆一墳頭兒，不能算……白癡吧?

瘋子：都是!統統都是。

大民：那成!您呢?您是什么?沙漠之狐?沙漠之鼠?……駱駝?

瘋子(連連擺手)：……我在鄉間買了一處房子，蘆葦編的炕席，道林紙糊的窗戶，房后是小橋流水……然而!

大民：對!然而!……怎么了?

瘋子：我兩個月沒有住，我心中的小屋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為!

大民：是!因為!……到底怎么了?

瘋子：我的炕席正中間……聳立著……一堆排泄物!

大民：不就一泡粘的么?你喜歡大自然，這么一弄……您不是更貼近大自然了么?

瘋子：我喜歡大自然，可它算什么(用手做“一灘”狀)?頂多是第二大自然!但是!

大民：您快點兒說。怎么這么費勁吶?

瘋子：我又兩個月沒有住，(帶哭腔)在我的炕席中間……

大民：趴著一堆第二大自然。

瘋子：不對!是三堆!

大民：那也是大自然。

瘋子：它們像蘑菇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田園之夢土崩瓦解。因此!……我不能不回到城市里來，繼續追求我的夢想。就是這樣!

大民：喝!我們都是白癡，你是一……大傻蛋!

倆人笑，狂飲。

74 內景 瘋子家 夜 雨

倆人醉得更深了。他們像供電局的工人，想把樹干豎起來，東倒西歪，總是不成功。他們用肩膀頂著樹干歇息，興奮異常，不知道累似的。

瘋子：我自己辛辛苦苦成立的裝潢設計公司，我請兩個朋友做董事，舉手表決，少數服從多數，二比一!他們倆居然把我開除了……

大民：趕緊謝謝人家!倆人沒拿褲腰帶勒死你，你撿大便宜了。

瘋子：有兩個女人愛我，都想嫁給我，我下定決心娶其中的一個，結果!

大民：結結結……結果!

瘋子：一個女人打我左臉一記耳光，另一個女人打我右臉一記耳光，她們總共打了我兩記耳光，就再也不理我了!除了奔向無邊的沙漠，我還能怎么樣?

大民：多有福呀，倆人打你。我這兩邊讓一人兒包辦了，沒勁!

瘋子：一個人?一個什么人?

大民：瘋子，跟我說實話，我老婆漂亮不漂亮?

瘋子：非常美麗。很美麗!

大民：你看我怎么樣?

瘋子：你很丑陋。

大民：……

瘋子：也很平庸。我一開始就發現你是一個滿嘴廢話的人。一個縮頭縮腦的人。一個毫無作為的渺小的人。一個豐滿的茄子擺在一朵濕潤的玉蘭花邊，你們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甚至是，不講道理的……

瘋子侃侃而談，卻顯然是醉深了。大民讓他無意中戳著心窩子，身子直打晃，臉上掛著悲慘的笑容。

大民：我吃了蜜了。我吃多了蜜了……凈撿我愛聽的說。

瘋子：但是!

大民：別但是!我受不了了……

樹干傾斜，把倆人重重地壓倒在沙土堆上。

75 外景 街道 日

學校大門，掛著666中學的牌子。云芳母子走出。小樹拎著樂器盒。

76 外景 街道 日

斑馬線。云芳領著小樹。小心躲避車流。跑動中，樂器盒失手落地，小樹想回身撿，被母親一把扯住。車輪從樂器盒上一輾而過。車流不斷。

77 外景 居民樓 日

劉大爺捅垃圾道，云芳母子走過，小樹抱著用校服包著的樂器盒。

劉大爺：云芳，我領你婆婆去了趟頤和園。我看她有點兒累，晚上侍侯她早點兒睡。

云芳：哎，您放心。

劉大爺(突然想起)：她現在沒在家，在你母親那邊歇著呢。

云芳：……怎么了?

劉大爺(懶得說)：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回去看看。

78 內景 樓道 日

古三兒往垃圾孔里塞硬紙板，用棍兒捅，沖云芳母子古怪地一笑。

古三兒：你們家發大水了。

云芳加快腳步，推開虛掩的房門，“呀”了一聲。

79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整個客廳，從門口往里，幾乎涂滿了海藍色的地板漆。大民跪在客廳緊里邊，拿著刷子，拎著漆桶，笑得傻乎乎的。

云芳：你瘋啦?

大民：肯定瘋了，讓隔壁那位給傳染了。

云芳：這色兒太難看了。

大民：你這就不懂了……(擬瘋子的口吻)根據你的職業特點和性格特點，你應該在腳下制造一片純凈的海洋(笑)……又省錢，又高級，那就造吧。造山可能不容易，造個大海……別進來，倆鐘頭才干透呢。呆會兒給我扔張烙餅過來。

云芳：你自己下去撈魚吃吧。

大民：小樹考得怎么樣?把666的音樂老師給震了吧?

云芳不語。大民這才發現兒子的臉色和姿勢不對頭。

大民：樹兒，怎么了?

小樹手一松，破碎的樂器盒從校服里滾到地上。孩子使勁咬著嘴唇，還是沒忍住，哇一下放聲大哭，無限悲傷。大民剛一邁步，又縮回去，像在鋼絲繩上似的前仰后合，胳膊亂槳一樣在空中劃著，劃著，整個人就是跌不倒。

大民：兒子別哭!哎哎哎哎……

80 內景 大民家 小臥室 夜

母親已經睡了。孩子也睡了，抱著壓扁的殘號。大民想把殘號抽出來，抽不動，稍稍用力，孩子醒了。

大民：……睡吧。

小樹：爸，小號壓扁，你不高興了吧?

大民：爸高興。

小樹：騙人。

大民：爸不騙你，小號壓扁了，我兒子沒給壓扁，爸高興壞了。

小樹安心了。大民拍拍他，關上電燈。

81 內景 大民家 大臥室 夜

黑著燈。兩口子躺在各自的枕頭上，看著天花板說話。

云芳：……666中肯定要咱們，關鍵是得想辦法把孩子的檔案跨區轉出來。

大民：不是怎么轉也轉不出來么。

云芳：再想辦法。

大民：不是沒辦法了么。

云芳：……不管轉得成轉不成，先把小號給兒子買回來。

大民：我看還是算了吧?

云芳：你什么意思?

大民：沒特長就沒特長，沒特長的孩子多了，照樣兒眨巴眼睛喘氣。

云芳：你沒特長就算了，孩子不能沒有!

倆人漸漸聲高，一時不覺得。此時才覺出不對味兒，卻有些遲了。

大民：……我怎么了?我沒特長怎么了?

云芳：沒特長你受罪!

大民翻身坐起來。

大民：我受罪我樂意!你跟著我受罪，不是也樂意么?我沒本事，沒地位，沒錢，要什么沒什么。可是我沒餓死，沒愁死，沒讓人擠兌死。我天生就是受罪的命，我認了!我兒子命好，沒特長他也命好，將來要什么有什么……

大民下床沖出臥室。云芳靜靜地躺著，過了一會兒才扭開臺燈，異常平靜。她朝客廳看了看，輕輕下床。

82 內景 大民家 廚房 夜

大民靠著水池子按計算器，完全是盲目的，已經冷靜下來了。云芳端著兩杯水進來，遞給他一杯，云芳靠在他斜對面。倆人誰也不看誰。

云芳：你不是為孩子的事生氣。

不語。

云芳：你要不愿意，我可以不到徐萬君的公司上班。

大民：……沒那意思。

云芳：可我還是想辭職。再不抓住機會，往后就沒機會了……

大民(掩飾)：說孩子的事兒呢，非得扯上你?(擺弄計算器)咱媽那中藥一千多，甭管有用沒用，也得吃啊。一把新號少說也得千把塊，質量好點兒得好幾千。裝修自己干省錢了，可有的料你該買還是得買呀……

云芳用復雜的目光盯著他。他閉上了嘴。他知道她是看透了他了。此時，門鈴又不合時宜地撲撲地響起來。

83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大民開門，水站趙經理的半個身子立即擠進來。他四十多歲，精明、誠懇，很會裝傻充愣。他身后跟著一群肩扛水桶的民工。

大民：趙經理!

趙經理：……進去說進去說。(指揮民工)順墻根兒碼，碼齊嘍。

大民：您這是這是……干嗎呀?!

趙經理把大民拉到墻根兒，表情痛心疾首。

趙經理：水站出麻煩了!房主撕毀合同，把水桶全都搬出倉庫，直接擱大街上了。初步統計，至少讓人哄搶了三分之一。為了減少損失，剩下的只能擱到工人家里來。張大民，我們了解你也信任你……

大民：也不事先給我打個電話。

趙經理：頭幾個電話均遭婉拒，只好先斬后奏啦!(指著過道)那兒再碼一溜兒。不多放，就放一百桶。你們家很寬敞么!

云芳不高興，表現卻很得體。

云芳：廚房也可以放。來，這邊。

民工來來往往，水桶咚咚有聲。

大民：這是一百桶嗎?這不止一百桶!

趙經理：我都忘了。是這樣……老李住平房，放不下一百桶。我們決定，把他的五十桶也放在你這里。大民同志，公司的人都認為你為人善良，待人寬厚，幽默樂觀，忍辱負重……

大民(急了)：我自作自受。我是混蛋!

趙經理：……你謙虛。

大民(驚叫)：海!大海!哎喲!

趙經理：你……什么意思?

大民：……成他媽爛泥坑了?還踩吶!

84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靜了。擺滿了水桶，滿得有點兒夸張，幾乎沒了下腳的地方。大民呆呆地站在水桶中間。云芳無奈而疲憊地靠著大臥室的門框，若有所思。大民媽和小樹從小臥室探出頭來。孩子目光好奇，老太太則摳著牙縫，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

母親：……炒西瓜皮別擱醋，擱了醋就什么都不是了……

85 外景 大花椒裝修公司 日

街邊的一個小門臉，茶色玻璃，看不見里面。招牌上的“大花椒”三個字很醒目。門前停著那輛眼熟的三輪車，裝滿了空水桶。

86 內景 大花椒裝修公司 日

孫經理和大民隔著簡陋的大班臺對坐。孫經理皺著眉頭，指頭按著嘴唇，默讀一張單子。大民不時墊話，很自信，也很得體。不時有人從里間屋出出進進。

大民：六個安徽的，一個湖北的，倆河南的……關鍵是，還有十九個……

孫經理：什么?這十九個是一個號嗎，哪兒呀?

大民：性心理咨詢熱線。

孫經理撇了大民一眼，繼續讀。

大民：我們家，我丈母娘家，在安徽、湖北、河南沒有一個親戚，也沒有一個朋友，沒有……

孫經理：是嗎?

大民：是。

孫經理：誰證明?

大民：……

孫經理：你沒法兒證明!反過來，你說這么多長途都是我的工人打的，誰證明?你給這幾個地兒打電話查戶口了么?我雇的工人哪兒的人都有，他們現在流動到什么地方，我也想知道。您愿意查，我絕不攔著，查完了您告訴我。

大民語塞，平時的伶牙俐齒全不見了。

孫經理(打趣)：再說了，您哪天性壓抑了，怕老婆聽見，偷偷跑到丈母娘那邊打幾回咨詢熱線，也不是不可想像的呀!當然，我也沒證明。

大民：……我丈母娘每月電話費就沒超過五十塊錢，這一下給撩到四百多，您怎么也得給一個交待吧?

孫經理：我就管裝修，電話局的事兒不歸我管。

大民：不管?

孫經理：不管。

大民：不賠?

孫經理(湊近一點兒)：我那工頭兒跟我說，你跟在他們屁股后頭學那個，學這個……怎么樣?知道怎么貼瓷磚了?會刷油漆了?知道怎么往水泥里摻膠水了?該會的您都會了!我收您學費了么?

大民張口結舌。

孫經理：我跟您要一分錢了么?!

倆人的眼睛離得不到半尺。

87 外景 大花椒裝修公司 日

大民推三輪欲走。公司里爆出哄笑聲。

男聲：……大傻叉!

大民想回去較量，卻還是忍氣吞聲地離開了。

88 內景 塔樓 電梯間 日 雨

大民穿著雨衣，拎著兩只空桶走入。大民自按電鈕。電梯由16層下到12層左右，突然停住。燈也滅了。一團漆黑。大民怒而拍門。

大民：來人!來人吶!讓我出去!人吶?

89 外景 塔樓 夜 雨

整棟樓黑洞洞的，突然燈光大亮，傳來電梯運轉的嗡嗡聲。大民走出樓門，下了臺階，拎著空水桶轉圈。

大民：我的車吶?誰看見我車了?我車哪兒去了?孫子!我的車!

90 外景 街道 夜 雨

大民在馬路對面的便道上趕路，發現了什么，朝馬路這邊走過來。他嘩嘩地趟著雨水，掄大錘一樣掄著水桶，惡狠狠地朝鏡頭撲過來。傳來砸擊鐵柵欄的響動。

91 外景 大花椒裝修公司 夜 雨

大民瘋狂地砸著推拉安全門，一語不發。燈突然亮了。大民住手，往后退了兩步。一個年少的小民工哆哆嗦嗦地打開門，穿上套頭背心。

民工：大哥，俺是看門的，里邊的事兒俺啥也不知道。大哥，俺是看門的，他們的臭事跟俺沒點兒關系……

小伙子扭頭撒丫子狂奔。大民眨巴著眼睛，把兩個爛瓜一樣的破水桶奮力甩了出去。雷聲滾動。

92 內景 樓道 夜 雨

大民抱著一塊小枕頭大的石頭，吭吭哧哧往樓上爬，給人一種要砸誰家的房門的感覺。在201門口停了一下。在401門口停了一下。繼續往上爬，誰也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了。他爬到了頂樓拐角處，把石頭扔進了垃圾道。

93 內景 劉大爺家 客廳 夜 雨

劉大爺在吃藥，咚一聲巨響，嚇得他直伸脖子，繼而笑了。

劉大爺：通啦!

94 內景 古三兒家 小臥室 夜 雨

垃圾道隆隆響著，古三兒滾下床來，爬來爬去。終于安靜了。

古三兒：哎喲我的媽哎!

95 內景 樓道 夜 雨

大民意猶未盡，下樓時聽到401里面狗叫，無名火起，上去按門鈴。王夫人披散著頭發，抱著小狗，從門縫里蔑視地看著大民。他的雨衣濕淋淋的，模樣似曾相識。

夫人：漏成什么樣兒，跟我們家也沒關系!

大民聽了一愣，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七竅生煙。

大民：叫喚什么?貝克漢姆死了，熬不住啦?你趕緊給它出個唱片，晚上就別讓她哼哼了!

夫人：她愿意叫喚，我們管不著。有本事您也叫喚呀!

大民：以為我不敢叫喚：以為我不會?我要不好好叫喚兩聲，我對不起我自己，你們也不知道我這人有多王八蛋!我……

王科長要不露面，大民就汪汪汪叫出來了。

王科長：得得得得得了!我們知道您在工作，我們看見了您的工作服，請回工作場所去表演吧。慘不忍睹，矯揉造作，懂嗎?

大民氣得發抖。

大民：行，行哩，我表演得不好，二位多包涵。我這就回工作場所，我改戲還不成么?我在茅房頂上反著安一貓眼兒，我從底下往上看，褲腰帶攥緊點兒，等著吧你們!

大民的震怒讓對方吃驚，飛速閉門。大民氣喘噓噓，有點兒不好意思，上下左右看了看。發泄可以告一段落了。

96 內景 徐萬君家 客廳 夜

高尚住宅。客廳足有六十平方米，裝潢歐化，充斥了體現白領階層生活品位的細節。高級音響播著輕柔的樂曲。不到二十個客人，大都與主人的地位不相上下。大民站在里面，略顯孤單，西裝也不太合身，云芳從他身旁走過時，不時替他抻抻這兒揪揪那兒，效果不明顯。崔虹走過來給大民添酒。

崔虹：添點兒么?

大民：謝謝!……夠了，夠了。

崔虹：您覺得熱，可以再把空調溫度調低點兒。

大民：不用。溫度正合適。

他額上脖子上卻有汗，緊張的。

大民：您是云芳的頂頭上司，財務總監?

崔虹：別客氣。

大民：您管她可別管得太嚴嘍。

崔虹(奇怪)：……為什么?

大民：您把她管得難受了，她回家準拿我撒氣!

眾笑。云芳悄悄捅了他一下。大民在人群中，插不上嘴，倍感孤獨。談話五花八門。

客人甲：……你以為加入WTO以后，我們的項目……

客人乙：……關稅問題始終是個敏感的……

客人丙：……××公司的股票波動到底是怎么回事……

諸如此類，云山霧罩。一位戴眼睛的男士湊過來寒暄。

眼鏡：您在哪兒工作?

大民：悶得兒蜜水業公司。

眼鏡：您負責哪方面業務?

大民：運輸。我負責運輸。

對方走開了。云芳在不遠處緊張地注視著大民，生怕他出岔兒。幾位男士圍著徐萬君探討裝修問題，對主人的品位大加贊美。大民湊過來，躍躍欲試，覺得總算找到適合自己的話題了。

客人甲：感覺很舒服，是你定的調子嗎?

徐萬君：我忙，顧不過來，主要是小崔的主意。不過我也出了一些點子，客廳這部分參考了我的意見。

客人乙：有一種輝煌感。

客人丙：很別致。

大民：的確不錯，就是稍微俗了點兒。

眾人不語。徐萬君笑了笑，很大度。

徐萬君：很有意思。老張，你說下去。

大民：您這地叫意大利米黃，不錯是不錯，可是您知道我一朋友拿什么鋪地么?沙子!拿紫外線射燈每天照半小時消毒，光腳踩上去，絕了。這叫羅馬柱，其實就是一塊石膏，給點兒粉，拿水一攪和，我自己都能澆出來。換成大理石的，您也出得起錢，可腳底下這水泥板薄啊，咚嘰，弄不好石頭柱子就能戳下去，給別人家當柱子去了。您知道我那朋友弄一什么柱子?一棵樹!整棵兒立在這兒，檀木的，樹皮都沒剝，要的就是天然去雕琢的效果……

云芳見眾人真被他哄住了，趕緊端著一盤西瓜片走過來。

云芳：吃西瓜!大家吃西瓜，別聽他胡說八道。

她把大民拉到一邊，擰了一下。

云芳：老毛病又犯了。少說兩句，聽見沒有……

97 內景 徐萬君家 衛生間 夜

大民洗臉，不知道該不該用毛巾，一切都太豪華了，讓人氣餒。他撕了一截衛生紙，擦臉，擦脖子。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目光茫然，軟弱，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心酸。他揭掉臉上的紙斑，理理頭發，擴擴胸，竭力振作起來，抓住門把手運氣，開門。

說笑聲和樂曲聲撲面而來。

98 內景 徐萬君家 客廳 夜

幾個男人在角落里隱秘地笑著，大民不知是否和自己有關，其中那位戴眼鏡的毫無惡意地朝他走過來。

眼鏡：我訂兩桶水，您能給我送么?

大民一愣。云芳在一邊有點兒尷尬。

大民：能送!怎么不能送呀?您訂兩桶土豆，我都給您送去。

眼鏡：我住得比較遠，在方莊那邊。

大民：不遠。您哪怕住高壓線上，我都能讓您喝上悶得兒蜜。

眼鏡：水的衛生能保證么?

大民：喝拉了稀您找我。喝死了我不管。

眾人哄笑。大民笑得有點兒傻。云芳則笑得隱秘而哀傷。

99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夜

兩口子悄悄進門。大民摸電燈開關。

云芳：別開燈。

云芳坐到沙發上。大民摸到小臥室門口。

大民：媽他們都睡了。

云芳不語。大民又摸向衛生間。

大民：他們家那窗簾……

云芳：別說話。

靜了一會兒。

大民：他們家那窗簾……

云芳：求求你，安靜一會兒。

大民打開衛生間的燈，站在小板凳上，想把一個吊在上面的破塑料盆摘下來。先用手掂了掂。

大民：水不少，今兒他們家又洗澡了。

摘鉤不慎，塑料盆傾覆，兜頭澆了下來。大民像剛剛潛完水一樣，搖搖頭上的水珠，對自己的遭遇沒有一點兒驚訝。云芳更是無動于衷，依舊靜靜地偎在沙發上。門鈴又撲撲地響了。

100 內景 樓道 夜

大民濕漉漉的腦袋從門縫探出來。王夫人抹著眼淚，聲音低了八度，與平時判若兩人。

夫人：我們家辣妹丟了，您看見了么?

大民(認真地)：沒看見。

夫人：您看見了一定告訴我。

大民(更加認真地)：你們家的洗澡水遮住了我的雙眼，我什么也看不見。

夫人：……對不起。

她抽嗒著上樓去了。大民皺著眉頭檢討自己是否有點過份，剛要關門，發現劉大爺神色慘然而嚴峻地順著樓梯摸上來了。

劉大爺：大民，出事兒了。

101 內景 劉大爺家 廚房 夜

門口用磚和泥土筑了一道半尺高的壩，廚房里全是淹過腳面的污水。大民跪在水里，用鐵絲在下水道里又捅又掏，臉幾乎貼近水面。劉大爺用簸箕把滲到客廳的水搓回廚房。

劉大爺：看著看著電視，水就漫過來了。

大民：那會兒讓您挑二樓，您偏要一樓。

劉大爺：不是帶個小院么，你媽又喜歡種花。

大民：我媽還認得花兒么?那天她指著我腦袋，說這花兒真好看……

劉大爺：……都老啦。越來越老了，過一天少一天了……

大民不語，換個姿勢。

劉大爺：大民，好好孝敬你媽，你媽這輩子不容易。

大民又換了個姿勢。

劉大爺：眼下我身子骨還行，往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得管我，送我一程，聽見沒有?

大民半個臉浸到水里，使勁兒捅，吭吭哧哧的，聲音有些奇怪。劉大爺趟到水里，用力扳大民的肩膀。

劉大爺：大民!……你怎么啦?

大民在啜泣，因為忍著，臉色完全扭曲。

劉大爺：大民!你心里窩著什么事兒呢?

大民：……您放心，我就是您親兒子。

劉大爺：孩子，心里有什么事兒別自己挺著!聽見沒有?

大民無聲痛哭，開始瘋狂地捅下水道，污水四濺。

大民：我自己就是這條下水道!捅不開了，捅不開了……

102 外景 街道 夜 雨

云芳打著雨傘，攙著大民攔出租車。

云芳(開門)：同仁醫院!

大民(掙扎)：不坐!……我們不坐，您走吧!

出租車離開，司機罵了一句什么。云芳攔下一輛。

大民：上藥店!云芳，不去醫院……醫院太貴。

出租車停下來，云芳打開門，往里推大民。大民：不坐!上去就十塊……走兩步就到了，云芳!

云芳：你發著燒呢!你找死啊!

云芳踢了大民一腳，硬把他塞進去。車駛進雨幛，尾燈一亮一滅。

103 內景 急診室 夜 雨

大民在走廊的臨時床位上昏睡，打著吊瓶。云芳坐在床邊，癡呆呆地看著丈夫憔悴的面容。大民嘰哩咕嚕地說胡話。

大民：……那是電梯么?進去出不來，是保險柜……膩子得打三遍，你們就給打兩遍……有良心嗎你們……有良心么……

云芳凄然淚下。

104 外景 樂器行 日

透過大玻璃，可見大民和云芳站在兩旁，小樹在中間興奮地擺弄柜臺上的小號，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105 外景 街道 日

一家三口迎面走來，小樹拎著樂器盒走在中間。大民想幫他拎，他不讓，一顛一顛地蹦著走。

云芳：小樹，只要你喜歡音樂，上不上重點中學都沒關系，有沒有特長都沒關系……

大民：這孩子也是。你要評上個市級三好生，什么好學校上不了啊?五個學期都是三好，就差最后一哆嗦了，跟人打架!

小樹：他們說張樹的爸爸是大胖子!

大民：說大胖子怎么了?

小樹：我不愛聽!

大民：不愛聽也別動手啊。說你爸是瘦猴你跟人急，說你爸是大胖子……人家是實事求是啊……

小樹停住腳步，目光被路邊的什么東西吸引。

106 外景 街邊花園 日

辣妹趴在貝克漢姆的葬身之處，已經有氣無力了。小樹蹲下來，撫摸它的脊背，小心地將它抱在懷里。云芳和大民站在松樹旁邊默默地看著孩子。云芳感慨無語。大民用手指頭不停地摳著嘴角。

107 內景 樓道 日

一只小手按401室的門鈴。哭腫了眼睛的夫人開門。

小樹：阿姨!辣妹找到了。

夫人一把搶過狗去，貼著狗臉泣不成聲。

小樹：阿姨，我爸說，辣妹想男朋友了。

夫人：沒良心的，你怎么不想我呀!老王，咱閨女回來了。

王科長也摟住狗脖子，一邊親一邊唏噓不止。小樹頗感奇怪地看著這些大人。

108 外景 居民樓 日出—日落

王科長和大民交替著從各自衛生間的窗口探出頭來，上下呼應。

早晨。

王科長：還漏不漏?

大民：漏!

中午。

王科長：還漏不漏?

大民：有點兒漏。

下午。

王科長：還漏不漏?

大民：不怎么漏了。

黃昏。

王科長：還漏不漏?

大民：不漏了!

天光已暗，燈都亮了。

109 內景 王科長家 夜

大民和王科長都把胳膊抱在桌子上，談得推心置腹。

王科長：花了小兩千塊，都拾掇完了，還得一千多。

大民：您的意思是……

王科長：您別誤會，我就是真讓您掏錢，頂多讓您出百分之十。

大民：那我……

王科長：您沒明白我意思。您看，為堵漏兒，澡盆裂一大口子，沒法兒使了，得換新的。新的得配套，得連馬桶一塊兒換。可我那名牌馬桶還能使呢……咱們樓最早那原裝馬桶忒寒磣，老往屁股上濺水。我建議您把我這馬桶拿去，把您那濺屁股的馬桶換下來。您呢，也別多破費，給二百五十塊錢就得……您看怎么樣?

王夫人抱著小狗走來走去，冷不丁插話，臉上充滿善意。

夫人：新的八百多!

大民：明白了。我掏二百五，您把這二手馬桶賣給我?

王科長：算您替我掏那百分之十。這馬桶我白送給您了。

大民：得!我合適呀……我得謝謝您吶。

王科長：咱倆誰跟誰呀。大小是個科長，用得著我，說話!

大民：咱樓數您官兒大，用得著兒我，您吩咐。

王夫人又冷不丁插話。

夫人：馬桶還沒拆呢，要不您先在這兒試試?

大民：別別別!等安底下去，且試呢。

雙方沒有任何虛情假義，是真的不計前嫌，和解了。

110 外景 塔樓 傳達室 日 雨

大民用扁擔擔著水桶上臺階。看門人阻止一些領著孩子的女人上樓。

看門人：您找誰?

胖女人：找1602的周主任。

看門人：公事私事?

胖女人：我女兒上中學的事兒……

看門人：周主任不在家。你們都走吧，他真不在家。

一片嘈雜，埋怨，哀求，嘆息。大民停住腳，退回來，把看門人扯到旁邊。

大民：大爺，老周是哪兒的主任呀?

看門人：區教委的。

大民不動聲色，扭頭就走。

看門人(畫外音)：他是副的。

111 內景 塔樓 門堂 日 雨

電梯門啟，人群走出。大民視而不見，擔著水桶拐進樓梯間。

112 內景 塔樓 樓道 日 雨

大民一邊爬樓，一邊化妝，用臉蹭墻灰，蹭扶手上的灰塵，把腦袋伸到通風窗外接雨水，回來接著蹭。他比任何一次爬樓都意氣風發，義無反顧。

113 內景 塔樓 走廊 日 雨

周主任開門后，大吃一驚。大民像個傷痕累累獨自堅守陣地的勇士，搖搖晃晃地站到了首長面前。

大民：……周主任……

周主任：哎呀!電梯是好的呀!

大民：是嗎?我……我沒注意……

大民兩腿發軟，周主任連忙扶他。

大民：周主任……我我我……我是個好人吧?

周主任：好人!大好人!如今你這樣的同志不多啦……

大民慢慢往屋里挪，靠著墻歇口氣。

大民：周主任，好人得有好報啊!

周主任：有好報有好報，好人怎么會沒有好報?尤其在我們這樣的社會里，好人是不可能沒有好報的呀!

大民：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跟您說說我兒子那檔案的事兒……

周主任(毫不介意)：進去說進去說。先洗洗臉，您這個同志啊……

大民水桶還沒落肩，就扭著頭跟周主任比劃起來。

大民：是這么回事兒……我兒子呀……先是999……后來又666……可666呢……

門徐徐地關上了。

114 外景 塔樓 日 雨

大民從七八級臺階上飛下來，差點兒栽到水洼里，踉蹌幾下接著跑。

看門人(畫外音)：車!

他又飛回去騎三輪。這輛車比丟的那輛車新一些。

115 外景 街道 日 雨

三輪飛奔，拐來拐去，一只轱轆頻頻離地，驚心動魄。雨衣鼓起來，像一只老鷹張開了翅膀。

116 內景 樓道 日 雨

大民高高興興一步三級地上樓，突然發現古三兒站在201門口，臉色陰沉地看著他。他停了下來。

古三兒：大伙兒都選你當居委會主任呢。

大民：……怎么了?

古三兒：都知道你愛管閑事兒。

大民：那又怎么了?

古三兒：劉大爺抱一破紙箱子剛走，我投了你一票。

不等大民有所表示，古三兒轉身進屋，砰一聲撞上了房門。門上貼著燃氣公司的告示：私改管道/必遭重罰/引以為戒/廣而告之。大民撲嗤一下笑了。

117 內景 古三兒家 小臥室 日

拉著窗簾，射進幾縷光線。古三兒靠著床頭，拿著電話子機，慢聲細語。

古三兒：……我們這兒有一拿自來水兒冒充礦泉水的。就在自己家里灌，水管子整天開得嘩嘩的。你們得好好管管了……

118 內景 樓道 夜

瘋子獨自把樹拖出房間，按大民家的門鈴。大民出來，上下打量他。

大民：干嗎這是?

瘋子：我很矛盾。但是我決定，還是把這棵樹送給你。你比我更需要它。

大民：往哪兒擱呀我?拿回去拿回去。

瘋子：我數了一下，你每個星期至少有五次到這里來，你撫摸這些樹皮就像在撫摸一個女人的 ……臀部!

大民：放屁!照你這么說我更不能要了。這兒有，你自己留著吧。你的沙漠里缺的就是這棵樹。沒樹你那兒就是工地的沙土堆。

瘋子：可是你在海里行船……你沒有桅桿吶!沒有桅桿……

正推讓著，七八個男人魚貫而上，表情嚴肅。他們瞟了瞟那棵樹。

頭兒：哪位先生是張大民?

大民：我是。你們找我?

頭兒：你家里有礦泉水?

大民：有。我現在不往外定了……我下禮拜就不干了。我想換點兒別的事兒干干。再說這么多水桶摞家里忒占地方。

下屬甲：你家里還有多少桶水?

大民：五六十桶吧。怎么了?都是有主兒的。

下屬乙：讓我們進去看看。

大民(覺出不妙)：看它干嘛……你們……你們想干嘛?

他攔住來人，不讓進。瘋子抱著樹，緊貼著墻，嚇壞了。

頭兒：打假辦的。請讓一讓，我們要檢查!

大民：檢查?悶得兒蜜是名牌……

下屬甲：查的就是名牌!頭兒，封么?

頭兒：封!

工作人員一擁而入，將大民沖得連連后退。

大民：聽我說你們聽我說!

瘋子把樹一丟，失魂落魄地鉆回自己家。大民殺豬般嚎起來。

大民：混蛋!我的油漆!我剛刷了第二遍油漆!我跟你們拼啦!

亂成一鍋粥。傳來水桶跌落在地的聲音。

119 外景 派出所 晨

云芳坐在胡同對面的石墩兒上，拄著下巴，看著派出所的門洞。大民大義凜然地走出來，一副真理得勝的樣子，看見云芳便笑了，用手指打了個V字。云芳迎上去。

云芳：主任還沒當上呢，自己先進派出所了。

大民：我當了國家主席，該進派出所我也得進派出所。

倆人沿著空蕩蕩的胡同往前走。云芳替大民按了按下巴上的創可貼。

云芳：一晚上怎么樣?

大民：能怎么樣?真理在咱們這一邊兒。里邊的人都蹲水泥地，咱……睡大板凳，舒坦!(掏出一包煙)瞧見沒有?小民警給的，管我叫大哥。

云芳：吹牛。

大民：真的……(擬語)大哥，您那片兒歸我管，往后積極配合著點兒啊……

云芳笑，倆人依偎著往前走，相互撓癢癢肉。

120 外景 街道 晨

倆人在早點攤停下來，一人買了一根油條。云芳吃了一口就不動了，盯著前邊一個地方。大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也不動了。倆人狀態雷同，含著油條耷拉在下巴上，像吐出來的長長的舌頭。那個姓劉的騙子正坐在小桌后面喝豆腐腦，津津有味，想加點兒辣椒，發現一對男女在看他。他便下意識地露出了那種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友善而燦爛的笑容。笑容眨眼就凝固了，觸電似地一抖。雙方對視。騙子撞翻兩張桌子，掉頭狂奔。大民呼嘯著尾隨而去。

大民：站住!抓住他!他是個騙子!抓住他……

云芳也追了上去。沒有岔道，是在一條主干道上的漫長的奔跑。騙子在前。大民在中。云芳在后。有人跟著追，伸手抓大民的后背，眼看要抓著了。

云芳：不是他!不是他……

追者：是……是……是這大胖子么?

云芳：是……是……是大胖子前邊那個……

加速追趕，卻誰也追不上誰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城市追逐。一個大胖子煥發出超常的能量，為自己丟失的錢財如此狂奔，體現了神奇的色彩和令人動心的幽默感。大民撞倒了騙子，結結實實壓在對方身上。云芳趕到，在大民旁邊拄著膝蓋。三個人劇烈喘息，好半天誰也說不出話來。人群圍上來。

云芳：……你……你怎么跑這么快呀?

大民：沒看出來吧?除了貧嘴……咱還有一特長……

騙子：服啦!大哥，服啦!

眾人哄笑。

121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全家福照片。眾人哄笑聲。鏡頭拉開，可見照片上的人以及影片前邊出現過的大部分人，都在兩個拼在一起的餐桌旁邊忙碌。母親七十二歲壽宴就要開始了。大民在笑聲中繼續白活。

大民：……不服行嗎?也不打聽打聽去，破世界紀錄那偏方誰給他們配的?悶得兒蜜煮大白蘿卜，可勁兒造!造完了就成噴氣式了，他要還飛不起來……那還得接著造!

云芳：行了行了!該吹蠟燭了。

大民：我喊一、二、三，大家一塊兒幫咱媽吹。一、二、三!

大家同吹。大民媽也在吹，卻是往小樹脖子里吹，癢得孩子咯咯直躲。大家不在意，歡笑著切蛋糕。李大媽托著蛋糕盤，當起了“祥林嫂”。

李大媽：……六個安徽的，一個湖北的，倆河南的……

云芳：媽!

大民：您別這樣。您再這樣，等您七十二了，還不如我媽呢。

李大媽：……就這點兒也就罷了。關鍵是，還有十九個……性!

李大爺：少說兩句吧!

李大媽(難過)：大雨，給我拿塊冰。

大雨：好不容易盼著我媽不吃冰了，您這兒給接上了。

大軍：不就點兒電話費么，還記著吶?這裝修給鬧的，快趕上一次鍋爐爆炸了。

李大媽：……六個安徽，一湖北，倆河南……

云芳：大民，您替換替換勺子去。

大民：哎，你們慢慢吃著啊。劉大爺，您吃那驢肉，那驢肉特好吃。

劉大爺：我吃，我吃。

大民退去。這個美麗的家令人耳目一新。地是海蘭色，墻是天蘭色，踢腳線是土色的。靠墻的小碗櫥中間掏空，立著那棵樹，被裝扮成桅桿的模樣，橫出來的帆弓上掛著老玉米、辣椒串、絲瓜干、大南瓜等數十種農產品。兩個墻角各豎著一個木架子，每個上面豎著擺了四個純凈水桶，里面養了小熱帶魚，換氣管吐著串串水泡。整個裝修給人一種新奇、笨拙、樸素和不倫不類的感覺。

大國(看來看去)：我怎么看怎么別扭，不是一般的俗。

劉大爺：你哥沒花幾個錢，不容易了。

沙沙挺著大肚子，湊近墻上的一幅水彩畫。

沙沙：這是誰畫的?還挺像。

云芳：像么?我看除了肚子像，哪兒都不像。

畫的是一片沙漠。一個肥胖的土著人戴著樹枝帽圈，腰上圍著樹葉，一只手拎著大棒子，赤裸裸地站在沙丘上，一看即知是以大民做的模特。

云芳：小樹給這畫兒起了個名字。

沙沙：叫什么?

小樹(大聲)：居委會主任。

眾人哄笑。

122 內景 大民家 廚房 日

李木勺在搖煤氣罐，訴苦。大民搭上一只手，幫著搖。

木勺：……大雨養狐貍。我養豬。我說我養豬養得膩膩的了，咱倆換換，她就是不換。我養豬養得腦袋不好使，她養狐貍養得越來越機靈，那臉也越養越長，你看她下巴尖的。沒辦法!倆人這么養下去，貧富差距越來越大……

大民：你聽我的，偷偷養一窩耗子，平衡一下。

木勺一愣，沒聽出是開玩笑。大民撲一聲笑了。

大民：……我搖吧。

木勺：我搖!住了樓不通氣，你們城里人可真是不容易啊!

123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大家都坐著就餐，只有大民站著敬酒，已有醉態，仍舊一杯接一杯自飲。

大民：……都祝完了?該祝誰了?對，沙沙，祝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就能站著，別像他爸爸那樣兒，缺鈣!大國，小同出國培訓什么時候回來?

大國：一年以后。

大民：別讓她甩了你。這年頭副處長跟香蕉似的，滿大街都是。

大國：還不定誰甩了誰呢。

大民：祝我兒子上了666中。

大軍：怎么上666了?實驗多棒啊!666……差著檔次呢。

大民：站著說話不腰疼，小心腎虛啊……祝我媳婦……祝我媳婦……

云芳把他的酒杯奪了下來，示意他看母親。母親一只手長時間舉著，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手的方向卻指著老伴兒的遺像和大雪、炳文的遺像。老人的眼睛看著別處，看著一個更高的地方。

母親：……打了一斤酒，全給灑了。打了一斤酒，全給灑了……

大民倒滿酒杯，舉到父親遺像前。氣氛一下子凝重了。

大民：爸，您放心。媽挺好的，我們都挺好的。日子過得不比別人強多少，可也不比別人差到哪兒去。我們沒給您丟臉，都咬著牙往前奔呢……對得起您了。

飲一杯。再倒滿。舉到大雪和炳文像前。

大民：祝妹妹、妹夫在那邊過得舒心。我們都挺舒心的。大伙兒沒忘了你們，老惦記著你們……

大民沒喝，放下酒杯，扭頭進了廁所。

124 內景 大民家 衛生間 日

大民用水籠頭沖腦袋，滿臉水跡，掩住了哀傷之淚。這時，傳來咚咚咚不言自明的巨大的聲音。拼貼而成的各色瓷磚發出不祥的響動。不止一個地方竟然微微凸了起來。大民伸手亂按，還是有幾塊瓷磚落到他頭上肩上，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沖出門去。

125 內景 大民家 客廳 日

大民撥開人和椅子，沖向大臥室。

126 內景 大民家 大臥室 日

大民讓個小板凳子絆了一下，他扶了下床，拉開陽臺門，沖出去。

127 外景 大民家 陽臺 日

陽臺沒有封閉。大民一步跨到陽臺邊緣，大半個身子探出去，醉聲大叫。

大民：地震啦!地震啦!地震啦……

128 內景 古三兒家 客廳 日

古三兒掄錘砸墻，聽到動靜，舉錘不動。

大民(畫外音)：地震啦!地震啦……

古三兒扔了錘就跑。

古三兒：媽!頂上枕頭，快走!

透過廚房的門，可見古大媽在包餃子。樓道里傳來跌撞的聲音。

古大媽：神經病!

129 內景 大民家 陽臺 日

云芳往屋里拽大民。大民抱著陽臺欄桿不撒手。

云芳：……又喝多了!

大民：你別管我!

從陽臺看下去，古三兒踉踉蹌蹌奔出樓門，跌在草坪里了。院子里，對面陽臺上，自己這棟樓上上下下的陽臺上，聚了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大家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顯然沒有人以為真的地震了，也許會有個別人以為他發了瘋，但大多數人都認為他這么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等著看他下一步干什么。大民也意識到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了。

大民：我……張大民……鄭重宣布……這次地震……結束啦!

有人笑了。有人搖頭。有人瞪著他。有人看戲。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居民甲：張大民，什么時候來煤氣呀?

居民乙：樓道里燈泡老丟，你當了主任，你得管管!

居民丙：打住這兒，我丟三輛車了!

居民丁：你找個焊工，把垃圾道都焊上!

居民戊：讓不讓養鴿子，你們拿個準主意!

居民己：我們樓上老摔碗，一天摔一個，摔得我媽都快神經了!

居民庚：我他媽沒工作，你丫得給我找個工作!

居民辛：主任，你知道么，鍋爐房里有人養一毛驢!

大民可能根本沒聽見，只是陶醉在眾星捧月的感覺之中，居然揮舞手臂，朝大家頻頻搖動，就像領袖遲緩而威嚴的動作，也像電視里時髦的總統競選人。他真的醉了。傳來了急促的小號聲。

130 外景 居民樓 日

小樹站在小臥室的窗口，小號伸出來，奏出一連串華麗的音符。居民們鼓掌歡呼。大民又誤會了。他從陽臺上盡可能多的探出身子來，揮動手臂。

大民：人民萬歲!

雜聲：再來一個!小樹，再吹一個!

大民：人民萬歲!人民……

小樹吹起了激動人心的凱旋曲。鏡頭徐徐拉起來。這個陽臺，那個陽臺，出現了吹各種管樂器的男孩和女孩。這支為特長而戰的大軍終于在無意中匯成了藝術的洪流。樂曲蓋住了所有聲音。大民還在揮手，卻是改為莊嚴而滑稽的樂隊指揮了。樓頂上，一大群鴿子轟一下飛了起來。鏡頭仍在徐徐上升，上升，直至那個小小的陽臺幾乎看不見，而那些樓房則成了一個挨一個的火柴盒。這是正在擴展的城市的邊緣，管樂曲匯成了更為磅礴的交響樂章，整個城市沉浸在無邊的蒼茫之中了。

〈劇 終〉

2000年7月8日畢于龍泉

責任編輯 章德寧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