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思中學語文新教材

編者按：1997年11月，由本刊發表的“憂思中國語文教育”的一組文章，在文學界、文化界、教育界乃至全社會引發了長時間的討論與反思。在輿論的推動下，初一、高一的語文教材從2000年秋天開始改革。然而注重“擴大閱讀量“和”培養學生文學素養“的新教材卻與舊的教育體制形成了巨大反差，而且教材本身也存在諸多不如意之處——只求考試獲得高分數的學生和家長對新的語文教材能認同嗎？新的語文教材的出現喜乎？憂乎？下面這組來自語文教學一線的文章，對此提出的新的憂思，無疑將引發關于中國語文教育的新一輪爭論……

在新的世紀來臨之時，延續十幾年的語文舊教材，終于遭到了意料之中的“清算”，而在一陣欣喜之中，新教材隆重登場，新教材從內容的選擇到形式的轉換，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

語文終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自此，高考命題的要求和思路有了改變，由對知識的檢測轉變為對能力的考核，1998、1999至今年的高考，已無明顯的刁難題目，學生的水平基本能夠正常發揮。回想起1997年的語文高考卷，大家心有余悸，題目不僅是難的問題，有些根本無法解釋，弄得全國上下一片唏噓聲。這張試卷使相當一部分考生發揮失常，尤其是一些優秀考生。

剛登場的新教材，受到眾多媒體的報道，人們給它多少好評，多少信任，它應該有多少價值回報人們，而人們最要回報的是盡可能、盡快地提高語文成績。成績是否等于水平，大家比我明白，但至少在目前的形勢下，要我不談成績，要人家不談成績，這顯得有點過分，甚至殘酷。如此說來，新教材可謂是任重道遠。新教材最明顯的特征是增加了文學性比較強的文章，相對重視人文性，重視對人的人文素養的培養。利用新教材，教師可以教得比較自在，學生可以學得比較有興趣。這看上去似乎是非常完美了，但我不這么以為。至少新教材要發揮它的作用，有幾大障礙還是不得不及時提出來，免得到時失望，或發現問題時措手不及。

疑問一：新教材注重培養學生興趣，可它能被學生和家長接受嗎？

新教材增加文學性的文章，目的是讓學生真正接受文學的熏陶，培養興趣，熱愛文學，從而提高語文水平。“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學生一旦對語文有了興趣，語文成績的提高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有一句話還是得說，在高考競爭日趨激烈的今天， 一考定終身的狀況不加以改變，中學教學不講興趣，學生免談興趣，是勢所必然。高三文科學生應該是對語文有較強烈的興趣，學生自己明白讀文科是自己的興趣所在，但具體落實在學習中，問題就不是那么簡單。有學生向我訴苦，今年暑假我要求每個學生去買幾本散文隨筆類的書，并抽出一定的時間去讀。結果是去買這類書時大多是瞞著家長的，因為差不多的家長不讓買，買來了，要是讓家長看到了，也是反復叮嚀，不要看這種閑書，有的干脆一鎖了之，因為他以為這跟高考無關。我就經常碰到這樣的家長，他們總是以為自己的小孩不懂事，要看一些閑雜的書，有的索性打電話來向我訴苦，要我幫他管管他的孩子，一問原來是為了看幾本所謂的閑書，我連忙向他解釋，但他還是心有疑慮。語文基本上就是在這種狀態下慢慢長大起來的，營養不良可想而知。相反，同為3＋X的“3”，數學和英語卻是另一番景象，尤其到了高三這一年，家長全力支持，學生全力以赴。對這兩科是幾乎不作時間限制，各種資料都無閑書的嫌疑。

說學生無興趣是錯的，說家長不懂興趣，同樣也是錯的。素質教育在小學時應該是搞得相當可以的，學生在校期間有興趣班、特長班等，學生有一定的時間來自由支配。放假時更是學生興趣的大釋放，家長們不失時機，把自己的小孩送進名目繁多的各種培訓班。音樂、美術、書法、攝影、寫作等等興趣班完全暴滿，學生沒興趣的來了興趣，本來有興趣的更是樂不可支。然而，到了初中興趣基本“斷奶”，家長不會傻乎乎地再把孩子往興趣班里送，學校也不會開設什么特長班之類的。學校的競爭不是興趣的競爭，而是升學率的競爭。家長對孩子的期望成績更多于興趣，希望能上高中，最好是重點高中。于是學生的興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趨于絕滅。令人哭笑不得的還在后面，高中免談興趣，所有的學生目標幾乎是非常的一致：讀大學。在這一口號的鼓舞下，語文本來應該是幸運的，然而它很不幸，學生和家長把語文給肢解了。當然，在這種大背景下，受戲弄的又何止語文，音樂、美術曾是興趣的寵兒，然而到初中、到高中，它的影兒也難覓了，只有在高三時，學校里才會想起它們，因為高中兩年下來，總有一些絕無上大學（非藝術類院校）希望的學生，讓他們轉而去報考藝術，不管有興趣無興趣，讀了終會有興趣，除非你不想上大學。嗨，真是奇跡，一年下來竟有不少人上線了，上大學了。從這一點上來說，音樂、美術比語文還要幸運一些。

疑問二：在高考面前，成績重要還是興趣重要？

新教材想解決興趣問題，現在興趣免談，第一個方案基本擱淺，新教材關鍵是能不能解決學生的成績問題，因為成績是最實在的事。然而新教材只想提高學生的語文水平，沒有考慮過語文成績，即使考慮了也幾乎是白搭，因為成績的提高是不以教材為左右的。自建國以來，教材已經換過五套，但成績問題一直解決不了。試以今年的高考成績為例，看一看語文處在何種境地。

以浙江省2000年高考各檔分數線為標準，我抽查了一重點中學文科生(共138人)的語數平均成績。重點線：語文平均分為110.6分，數學平均分為117.7分；本科線：語文103.8分，數學104.9分；專科（含二本）線：語文101.5分，數學95.3分；電大中專線：語文97.9分，數學85.8分。這個測算成績跟我對1998年和1999年測算的成績大體一致。而通過測算，至少看到了一些問題。一、語文上重點線的成績沒有數學上重點線的來得高。語文與數學的成績相差6.9分，在受測的138人中，語文最高分為127分，數學為141分，這說明在總分150分的前提下，數學相對比較接近極限分150分（今年數學較往年要難些），也就說，數學對總分的利用率比語文要高。二、語文的分數落差比數學要小。語文重點線與電大線的分數差是12.7分，數學是31.9分。從這兩個分數差中，明顯地感覺到，語文成績的好差就相差那么一些分數，也就是說語文成績的上升與下降的幅度是非常有限的，或者說學語文的時間與成績是不成正比的；相反，數學成績的好差表現得非常明顯了。如此，一個文科考生敢輕視語文而不敢輕視數學，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成績面前，家長的政策傾斜了，學生的方針也變了。在現行的高考體制不變的情況下，要學生一碗水端平，幾乎是不可能的。說白了，學生學語文也好，做數學也罷，都受分數所驅使，而不是受興趣所影響；學生做數學是理智，不讀語文同樣也是理智。只有讓學生在什么時候感覺到學語文不吃虧了，語文的生機才會出現，新教材的優勢才會發揮出來。因此，新教材在學生中的前景不容樂觀，還是意料之中的。那么，如何把學生的注意力引向語文呢？我以為提高語文的比重分，恐怕是最好的方法，可惜至今還沒有人提出過比較詳盡的方案。

現在的高中生真的很懂事，他們知道輕重，懂得利弊，目標高考，心無旁念。新教材是好教材，不令人生厭，上課他可以專心地聽，但課后要他再花時間，當然除規定的早自修之外，恐怕是很難了。要說新教材有味道，沒錯，但能跟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相比嗎？課本畢竟是課本，它不能跟小說相比。然而所謂懂事的學生，那里肯花時間看小說呢？他一天到晚就是做作業。我印象之中，以往我們讀書時，對不感興趣的學科實行不合作態度，老師講臺上講，下面就是管自做事，一般不是做別科的作業，而是看小說。現在的孩子特成熟，小說在課堂上沒有地位，除非這個學生的文化成績很差，無望大學，甚至無望高中畢業，于是以看小說來消磨時間，混完高中三年。

疑問三：語文水平真的能夠“速成”嗎？

新教材較以往的教材更具體系化，更有科學性。它嚴格遵循語文的特點，進行編選文章和安排知識點，總之，學語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然而，現在的高考總是為學語文創造奇跡提供條件，新教材可以是課堂上的好教材，但并非能成為考場上的好助手。學生情愿不要好教材，而要好助手。好助手是什么？就是一套套的試卷。通過做大量的試題，學生的語文成績就會在短期內得到大幅度的提高。有人公開說，語文可以速成，語文不在于你以前看過多少書，上過多少課，重要的是把握現在，多做試題。

關于語文可以速成，教過高三的老師肯定是深有體會。我碰上過這樣一件事，有十幾名教師進修學校的學生，（是當時降分后錄取的自費中專生，培養目標小學、幼兒教師），文化成績都比較差，但在藝術上尚可以培養，學校里動員他們報考藝術院校（大學)，在這一年的三月里他們通過了術科(素質）考試。于是余下來的三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主攻文化課。當時語文、英語和歷史、政治（今年為文科綜合）是他們的必考課。他們學校沒有這方面的條件，就來我們學校進行文化補習，我們對他們進行測試，結果各科成績是意想不到的差。語文滿分為100分，不考作文，最高為61分，最差為29分，平均成績為49分。而我們的學生平均成績是76分。（說明：整張試卷基本上沒有死記的知識）面對這個成績，誰也不敢把握他們能否上線。好在他們有退路，如果考不上的話，他們可以去做小學或者幼兒教師，因此我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高考成績出來，讓我實實在在地目瞪口呆，語文成績并不比我們的學生差多少，最高的為115分，最低的也有91分，平均成績為103分，而我們的學生平均成績是108分。英語終因基礎太差而沒有什么改變，歷史、政治也因要記要背的東西多而跟我們的學生差距甚大。盡管其它幾門學科考得都不理想，但因語文成績的理想而最終都使他們上了分數線。這件事讓我感到的不是語文的偉大，而是語文的悲哀。語文如果以后仍是如此，新教材有多少用武之地，不是很明了嗎？

在其它學科不可能發生奇跡的情況下，語文速成有了可能，語文在短期內學的差不多是花架子，應試有用，成績有用，但對實際的語文水平無用。難怪有人說，現在高中學生的語文水平還不如以往的初中生。如何提高語文水平，應該說出的藥方是不少了，但效果都不見得好，新教材的使用應該是眾多藥方中的一種。

疑問四：現今的語文教師能勝任語文新教材嗎？

教材是新教材了，明顯的特征是文學性加強了，但老師還是那些老師，教學生考高分有余、教學生學語文而不足的老師。千萬別問我，我無非是一個敢于解剖自己的人，對語文其實鄙人無甚高論。說起老師，這話題是夠沉重的。說起語文老師，這話題更是沉重。

我是師范畢業的，自己的同學如何，我自己如何，方方面面還不清楚？當時報考師范本身有許多是不得已的，主要是成績原因；畢了業，成績優秀的、能力強的給予統配，到了非中學類的單位，余下的分到中學里去做教師，但有相當多的人，心猶不甘，通過幾年努力，終于調出了中學，進了機關。如此這般的“大浪淘沙”，中學里在教書的已是屈指可數。有人戲謔說，留在中學里教書的是弱化的“精子”。別人聽了生氣，我卻大氣不敢出，我的底子有多少，別人不清楚，我自己還不清楚嗎？

新教材重視的是文學性，而要把文學的許多成分講清楚，自己必須懂得文學，自己必須是“文學”中人。譬如說，在教學《雷電頌》時，由于教師缺少對作者的獨特的心理體驗的領悟，更因為對文學的隔膜，使得不少老師把一首抒情長詩轉化為一一對應的修辭手法，什么此句是比喻，彼句是呼告，豐富的語言內涵變成了干巴巴的修辭材料。在傳授作文之道時，由于天賦的關系和自身對文學的冷漠，使之具體操作時錯差百出。由于外行，也致使在評點學生作文時往往流于空洞說教，或隔靴騷癢，有的甚至錯對顛倒，把作文中許多精妙之處作為“劣質品”處理掉。《浙江教育報》登過一篇題為“老師，你能作文嗎？”的文章，用語尖刻，但確是實情。

新教材重視文學，文學更多的成分是需要有天賦，語文老師不懂文學，談何懂得語文的精髓。如果數理化是對不對的問題，那么語文是好不好的事；數理化的答案只有一個，語文可以有許多個，語文的精髓就在“許多個”上。

新教材是一把小提琴，不知操慣大砍刀的手，能彈出何種樂曲，這實在讓人憂心。

我作以上幾點感想，但愿這些感想是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