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的作品劉恒的柔情

一個剛強漢子的動情令人肅然起敬，一個魁梧男人的細(xì)致也同樣讓人感動……

第一次見到劉恒是在中山公園，是在日午的長廊下。那天是春夏之交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中國人是很講緣分的，現(xiàn)在想來，我和劉恒的初次見面，就該是在那時那刻和那景那地吧?那時《北京文學(xué)》是在中山公園里辦公，是租用中山公園里的一方園地。古樹環(huán)抱的綠蔭深處，是一個很少污染和嘈雜的環(huán)境，人也顯得清靜而幽淡，周圍伴著一池湖水，便很有了一種靈性和意境，該是孕育文學(xué)的一個最好不過的場所了。那時的劉恒是《北京文學(xué)》的一個職業(yè)編輯，瘦高而吸煙，而且吸得很兇。他拿著三支煙坐在我身邊。他把這三支煙順順地碼在長廊下的長凳上，我倆相隔的就是這三支煙的距離。“下午編輯部要開個會，咱們談這三支煙的時間好么?”聽劉恒這樣說，我不由得笑了一下。真有意思，手表就戴在他的手腕和我的手腕，卻要用吸煙來計算時間。這不是一種很古遠(yuǎn)的計算方式么?卻不顯得絲毫的刻意和造作，一種很特殊的感覺便從那一時刻開始了。

劉恒說話的聲音不很大，卻有著一個真正男人的一種從容不迫的力量。那時我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一周以前，劉恒剛剛看過我的一組稿子。“讀你的小說挺有意思，我有一種很獨特的感受。好像還從沒有讀到過這樣的小說，像是一口枯井。鉆得很深，里面卻沒有水。實在是一種很獨特的感受。你好像是獨自一人在這口枯井里搏殺，是這樣么?”劉恒一面說著，一面把眼睛轉(zhuǎn)向我。我記得在后來的閱讀中，我曾讀到過從維熙先生描寫劉恒這雙眼睛的一段文字。從先生是在為劉恒的作品集作序時寫到這雙眼睛的，他認(rèn)為這是一雙很睿智的眼睛。不過當(dāng)時我從劉恒雙眼中更多感到的還是一種真誠和敏銳。

那時我的小說寫作，確實如劉恒所說，是在一口枯井里搏殺呢。何止小說，我整個人好像都在一口枯井里搏殺。那真是一種頭頂井口之天的孤獨，是一種刻骨而絕望的孤獨。又是一種很理性的孤獨。

“就一部文學(xué)作品來說，我覺得，其實主題的深刻不一定是最重要的，至少不是惟一重要的吧?與其同等重要的，可能還包括它的語言，以及它的整個表述方式。對于一個小說作者來說，也許他的最大敵人就是語言本身了。不戰(zhàn)勝這個敵人，一條廣闊而長遠(yuǎn)的大道可能就被堵住了，可能我們就通不過去了。接受一種思想，讀者可能有各種各樣的方式，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小說呢?小說最誘惑人的地方在哪里?我估計決不只是它的思想本身。思想可以構(gòu)成小說的一個靈魂，但是它還得有軀體，只有思想而沒有軀體，那可能就是一種很嚇人的東西了。你說是不是?”

劉恒又一次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同時又一次把話題推向我。沒用出多大力氣，卻可以讓人感到一種已經(jīng)越來越堅定起來的信念。那時的劉恒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家喻戶曉，他的《狗日的糧食》剛發(fā)表出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黑的雪》還在編審之中。但是很明顯，對一個文學(xué)青年說出的話，他自己正在竭盡全力地身體力行著。

兩年以后，在劉恒介紹下，我結(jié)識了東北作家王阿成。那時王阿成也還沒有成名，是《小說林》的一個普通編輯。每當(dāng)說起劉恒，他總是肅然起敬。有一次他竟很動情說，劉恒是他的恩師。我很能理解他和劉恒之間的那種珍貴友情，但劉恒肯定不會接受他的這種說法。劉恒不是那種好為人師的人，王阿成也不是那種善于阿諛奉承之人。王阿成是由衷的。劉恒對于文學(xué)的準(zhǔn)確而深刻的理解和其自身執(zhí)著而艱苦的努力，一定對他有過重要啟迪。在劉恒的精心編輯下，王阿成的《年關(guān)六賦》不但在《北京文學(xué)》的主要版面發(fā)表出來，還順利獲得了那一屆全國中、短篇小說大獎。

我沒有見到過王阿成寫的有關(guān)講述劉恒的文字。也許他本來就沒有寫過?也許他將來會寫?也許他永遠(yuǎn)不會寫。那種敬意或是友情，已經(jīng)深深埋在彼此心底，僅僅屬于彼此雙方，與別人無關(guān)，更與整個社會無關(guān)，彌足珍貴又惟恐傷害。相互吹捧的友情還可以算作友情么?借朋友的聲望為抬高自己，那不但不再是什么友情，簡直還是一種卑鄙。和劉恒有著珍貴友情的作家不止一個兩個，共同的心性常使彼此默默享受這種珍貴。時間在悄無所知中靜靜流淌，這種珍貴就成了一窖越釀越醇的美酒了。

現(xiàn)在想來，從第一次見到劉恒以后，與他交往已有十五六年光景了。劉恒一直很自然、并且很質(zhì)樸地做著每一件他想做的事，從不勉強自己，更不會強迫自己，沒有絲毫的矯揉與造作，更不會受某種損人利己的私欲驅(qū)動。而今時代，早已不是什么單一又單純的時代了。聰明人常常用多幅面孔裝飾自己的德行。招搖于市的人見得多了，虛偽的人見得多了，偽善的人同樣見得多了。身處其間，能夠頭腦清醒已屬不易，避而遠(yuǎn)之就更是難能，潔身自好并以身作則，就更需要一種境界和勇氣。為別人做事不求報答，當(dāng)有求于人時又永銘于心，本來不過是做人的一條起碼準(zhǔn)則，如今卻也是多么的難能可貴。我不會忘記當(dāng)?shù)弥倍疂嵉膰翌I(lǐng)導(dǎo)人胡耀邦同志去世的消息時劉恒的潸然淚下，更不會記憶在德高望眾的詩人張志民的靈像前劉恒的幾近哽咽。

一個剛強漢子的動情令人肅然起敬，一個魁梧男人的細(xì)致也同樣讓人感動。大概是92年、或是 93年吧，幾位作家一起去郊外策劃一個電視劇。我有幸和劉恒同行。那是一個雨天，車剛一出城便拋錨了。司機師傅不得不下車檢修。大家等在車?yán)铮炷系乇钡亓闹瑳]有誰很在意司機師傅是在冒雨檢修，沒有穿雨衣，也沒有打傘。這種情況很快被劉恒看到了，他馬上下車去為司機打傘遮雨。真是巧了，那天只有劉恒一人帶了雨傘，而且他也只帶了一把傘。他把這唯一一把傘罩在了司機師傅的頭上，他自己卻不得不站在雨中了。我注意到了劉恒當(dāng)時的表情。他好像并沒有在意他正做著的事，而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正在修車的師傅身上。我早已忘記了這個細(xì)節(jié)的具體時間，但這個細(xì)節(jié)留給我的深刻印象，我可能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了。

這樣的事情劉恒做過多少，恐怕他自己無法說清。他不會刻意去記載，他的朋友們也不會刻意去統(tǒng)計。有那個必要么?那是隨意流動的風(fēng)，那是順勢而行的水，有什么必要去刻意記載和統(tǒng)計么?

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當(dāng)然還是他的作品本身。我以為，在當(dāng)今一批又一批出色的作家中，能夠真正繼承和宏揚魯迅風(fēng)骨的，也許劉恒應(yīng)該算作最好的一個。當(dāng)代的許多作家令我崇敬，但是能夠讓我反復(fù)閱讀的作家卻不在多數(shù)，劉恒可以算作其中最杰出的一個。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年了，我一直把劉恒的作品放在枕邊。幾次想找到一個可以替換的作家，卻幾次令我失望。有時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是從哪里來的那樣大的耐心?但是，當(dāng)再次靜下心來打開劉恒的作品時，我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被吸引過去。即便是一些公認(rèn)的相當(dāng)出色的作家，即使是那些被評論家和新聞媒體輪翻轟炸一般被炒作過多次的作家，其中大多數(shù)人的作品，只要閱讀一遍也就夠了。而劉恒的作品，更多需要的，卻不僅僅是閱讀，而是研讀，是一遍又一遍、一篇又一篇的認(rèn)真研讀。山西作家哲夫是我和劉恒共同的朋友，有一次我對他說，劉恒的作品你肯定都讀過，但是你認(rèn)真研讀過么，恐怕還沒有吧，你不妨認(rèn)真研讀一下。幾個月后他給我打來電話，他說曉白你說得很對，劉恒的東西真是厲害!

真正的高手是在限制中的高手。下棋下出了盤，踢球踢出了界，那還能算什么高手么?作一篇華章不是很難，若篇篇華章著實不易。寫一兩句美文不是很難，若句句美文更實在艱難。文學(xué)并不好玩。在卓越的才華的背后，那該是怎樣的心血和堅毅?

……

這篇文章若被劉恒讀到了，我會感到很不好意思的。希望劉恒兄寬諒吧。從來沒有這樣寫過有關(guān)劉恒的文字，今后恐怕也很難再有這樣的勇氣了。這不是曉白的為人，作家之間的真正友情也不該是這樣的。唯一的心愿是劉恒能為他的朋友們、為作家們、為中國乃至世界提供更多的好作品，不斷超越時間并超越自己；像《伏羲伏羲》超越《狗日的糧食》那樣超越，像《蒼河白日夢》超越《黑的雪》那樣超越，更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超越《天知地知》那樣超越。所有的朋友都在期待。

幽默是一種高境界，更高的境界又在哪里?

前幾年有人斷言，劉恒已經(jīng)江郎才盡了。那話顯然說早了。

對劉恒還是少下結(jié)論的好。時間還長呢。

2000年11月22日

責(zé)任編輯 章德寧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