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走紅作家今何在（何國凱、徐敬亞、王小妮）

“無齒之徒”陳國凱

文／黃楚熊

編者按：文革之后，發軔于“傷痕文學”的中國新時期文學曾制造了文學作品一次又一次的轟動效應，制造這一系列轟動效應的作家于是也一個個躥紅。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由于各自的原因而不再成為公眾注目的焦點——他們如今身在何處、都在忙些什么?從本期起，我刊的系列報道“新時期走紅作家今何在”將一一滿足您了解的愿望。

繼盧新華的《傷痕》之后，陳國凱的《我應該怎么辦》拉爆了“傷痕文學”轟動效應的又一聲驚雷，刊發該作的《作品》雜志一時間洛陽紙貴，發行量突破70萬冊，當時《作品》雜志的“神奇發行員”陳國凱到底是哪路神仙?如今又身居何處呢——

一

陳國凱這人有點怪。他出生自農村，進過工廠。農民不像農民，工人不像工人。在工廠許多年，人家說他有點吊兒郎當，不是紀律嚴明。后來走進文壇。為人處事，直來直去，嘻嘻哈哈。既缺少學者風度，又缺少職業文人那種派頭。經常冒出一些工人習氣。再后來，被弄去當了廣東省作協主席。頭上有了一頂冠蓋，依然積習未改，還是舊時模樣。人家開會時他在睡覺，人家要睡覺時他有時心血來潮，會把幾個頭人叫來開會。顛三倒四。他這個作協主席也當得特別，提倡“無為而治”，大事過問一下，一般事務從不過問。該拍板的事，一二三，拍板。一般的事，對不起，你找單位那些主任、書記去。他有句名言：“一個當頭的最愚蠢是大事小事都管。你都管，等于要別人失業。讓手下的人都覺得自己手上有權，精神飽滿，信心十足。你就可以放心睡大覺了。”他還“總結”出一個“理論”——在作協這類單位當頭的有三境界：大事小事甚至人家放個屁你都管，為低境界；管管大事，小事不管，為中境界；基本不管，凡事只在點頭搖頭之間，為高境界。有人問他是什么境界。他笑道：“我是無境界。”有人說陳國凱“發明”的是偷懶“理論”。為自己偷懶制造借口。他只是笑笑。我行我素。不過，廣東作協那些干部們確實又是精神飽滿，活得很充實很愉快很滋潤的樣子。干得有條有理。他家住深圳，有時在廣州。人們白天上班，他睡覺。有外人來找，敲他的門。作協的干部發現，會立即予以制止：“別敲。我們的主席在睡覺。”

Z這就是陳國凱。“睡福”不淺的陳國凱。

當然，陳國凱也不凈是睡覺。有場面上的事非他出面不可，那是睡夢中也要把他拉起來的。于是，他就睡意朦朧地去說話了。說錯了也不要緊，人們會原諒他還在夢中說話。

這就是陳國凱的“基本輪廓”。

二

陳國凱從事業余創作的時間比較早。60年代初，他在《羊城晚報》發表幾千字的小說《部長下棋》。《羊城晚報》在國內首開文學獎，這篇小說得了一等獎。新華社播發了消息，又領了一百大元獎金。當時是不大小的數目，可以買一千個雞蛋了。陳國凱自然是高興了一番。沒高興多久。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來了，陳國凱倒了大霉。說這篇小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說他是“小秦牧”，說他“何其毒也！”那時，人們一夜間就變臉與他“劃清界線”。很使陳國凱憔悴了一番，痛苦了一番。在那無書可讀的年頭。他買了一把不錯的二胡，埋頭拉二胡。拉來拉去，也拉不到演出的水平。這就注定他當不了“演員”，成不了明星。“四人幫”倒臺，他積習不改，又開始舞文弄墨。從80年代初開始，陳國凱這個名字就被大江南北千千萬萬的人熟悉和廣為傳頌了。他寫的作品如《我應該怎么辦》、《代價》、《好人阿通》……一部部飛入尋常百姓家，燴炙人口。

陳國凱的作品有力度，有氣勢。這就使讀過他作品的人對作者的形象有了錯覺，以為陳國凱是八尺男兒，威猛高大。連著名的老作家汪曾祺也走了眼。某年，湖南出版社邀請一批作家訪湘。汪曾棋一見陳國凱，一愣，哈哈笑著：“陳國凱，我以為你長得很高大，原來是這個鬼樣子。”陳國凱也笑著說汪曾祺：“我原來以為你長得仙風道骨，原來像個酒葫蘆。”福建的著名老作家郭風見了陳國凱，對其形象之“渺小”，也感到愕然：“我原來以為你長得很高大呢。”

作品有氣度，作者很渺小。陳國凱體重不過百，自稱為“最輕量級運動員”。他高度近視，視物模糊。一丈之外，就只見別人輪廓，看不清面目了。對人常常“視而不見”，不打招呼。有人以為他驕傲。有一次，有位他熟悉的老作家隔遠跟他打招呼。他沒聽到，連眼睛也沒轉過去。這老作家大為不悅，跟他的司機說：“陳國凱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司機連忙解釋一番，才解除誤會。陳國凱還有個更糟糕的毛病：常常記不住別人的名字，對有些官場人物也是如此。有一次，有位省局局長之類的人物見到陳國凱，很老朋友般地打招呼拍肩膀，說些好久不見啦之類。親切得很。陳國凱卻怎么也記不住這位官兒的名字，想不起他在何方高就。人家那么老友，又不能問對方高姓大名。一問就失禮了。他靈機一動，也很親切地問：“你還在原來的單位嗎？”這一著真靈，對方回答：“是呀，我還在某局工作。”有了來路，慢慢捉模，就捉摸出這個人物來了。如是者不少次數。這就是陳國凱摸索出來的一條“經驗”——讓對方自報家門。陳國凱甚至糊涂到這個地步：有時連本單位干部也一時叫不出名字。有一次在電梯里，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干部跟他打招呼，他一時想不起來，問：“你現在在那個部門？”女干部當笑話到處講：“我們的主席是真糊涂，不是一般的糊涂。居然不知我是誰。我就住在他斜對門。”

陳國凱有個很傷感的事：牙齒沒有了。他不懂保護牙齒，圖省事，牙一痛就拔。本來還有幾個牙齒可以小心保存下來，又受了張賢亮的鼓動。張賢亮亮著他一口漂亮的假牙，動員陳國凱拔牙。看著張賢亮這個標本，覺得還真不俗。陳國凱也就迷迷糊糊地相信了。下決心把僅剩的幾顆牙齒拔光了。雖然有了假牙，戴起來也好看。但這人自在慣了，不習慣滿口假貨。除了場面應酬，大會講話。他都不戴假牙。有一次，他到珠海出席一個頗隆重的文學活動。珠海不少官們到場。這樣的場合，出于禮節，對著官們，也應該亮出假牙來。他忘記戴了。開會要講話。當著珠海什么書記市長們的面，他開口就笑，沒牙有眼地笑：“對不起，忘記戴假牙了。無“齒”之徒說話，可能走風漏氣……”大家哄然。省作協副主席楊干華聽了這番話如獲至寶。成就了一篇文章，說陳國凱是無齒之徒。刊登于《羊城晚報》。陳國凱“無齒之徒”的美譽就這樣傳開了。陳國凱得知以后還笑：“無齒之徒好。兒童就是無齒之徒。當兒童好。說話也可以隨便。童言無忌嘛。”

陳國凱令人欣賞的是有一顆童心。他常跟人說：“做人要有點童心，不要耍弄權謀。當文人夠苦了，還要什么權弄什么謀呀？那些官場上的玩意搬到文場，窮酸文人不是雪上加霜了嗎？”

最近，陳國凱參加深圳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討會，與會大部分熟悉他的人驚奇了。人們不是驚奇素來喜歡深居簡出的陳國凱悄然露面，是驚奇他掛在鼻梁上幾十年那副像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不見了，瘦削的臉頰也有點豐滿了，更有男子氣了。幾位女作家圍看他說：“哇！主席，你變得比以前漂亮了！”陳國凱笑：“主席從來都是漂亮的。你敢說那個主席不漂亮？”

陳國凱變得“漂亮”，是2000年初眼睛做了白內障手術，拆除了眼鏡，加上治療期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看書也免了。體重增長到了101斤，還沒有達標，陳國凱卻叫嚷著要減肥了。

三

陳國凱還有個糊涂之處是沒有方向感。在深圳居住了十幾年，還分不清深圳的東西南北。但是，深圳賣音響音像的電器城音像城卻記得清楚，閑來無事，就喜歡往那兒跑。口袋里有幾個錢就往那兒扔。有一次，有家雜志社給了他一個什么獎，獎給他五千元。一拿到錢，他就去電器城。后來夫人問起他這筆獎金。他指著地上一根電源線笑道：“那，在地上躺著呢。”原來，他花了四千元，買了一根CD轉盤用的電源線。剩下的再買些CD，這五千元獎金就報銷了。與他已經生活了30多年的夫人很大度，知道他傻著音響，而且傻得可愛。就沒有追究。陳國凱基本上是個快樂的窮光蛋。忙著給音響音像店打工。

陳國凱這人沒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他惟一可以對來訪的朋友炫耀的是他有一套不俗的音響器材和近千張CD。這是他的寶貝。

陳國凱把音樂視為第二生命。到陳國凱家里，邊聊天邊有音樂在耳畔繞索。有時，他興致勃勃地向客人說說如何欣賞貝多芬、莫札特、柴可夫斯基、巴赫等等音樂大師的作品。音樂給他的是陽光、春風、甘露、乳汁……

四

1989年冬，廣東省作家協會的重擔落在陳國凱身上，在這歷史的轉型期中，洶涌的經濟大潮無情地沖擊著文壇。如何使廣東文學創作保持著應有的活力，是陳國凱腦海里經常轉動著的事。面對刻板的體制，他和同僚一道，試行一些改革。首開向全國招聘合同制作家的先例，曾經在文壇轟動一時。跨進新千年的時候，廣東省作協對專業作家廢除終身制，又被媒體炒得沸沸騰騰，其實，由于我們體制遺留下來的弊端，這些改革還是初級階段。現在，廣東作協正圍繞“出名作，出名人，出理論”的方向努力，并作了相應的布署。

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深入和各種行業逐漸向國際靠攏的趨勢。為了使廣東作協在硬件上長足發展和迎接未來激烈的挑戰，陳國凱和同僚一起下決心創造條件建設廣東文學大樓。在省市有關領導的大力支持下，位于廣州市天河區黃金地帶高達23層的“廣東文學藝術中心”和15層高的作協宿舍樓，在新的世紀來臨之際，將如期投入使用。前段時間，中國作協一些友人來到建筑工地，看著眼前這座拔地而起的巍峨大廈，感慨地對陳國凱說：“貧寒的文學界有如此大動作，不可思議，大概全國僅見。了不起！光此一件，你們已無愧于后代。”

陳國凱雖然經常睡眼迷。腦子清醒時，也和同事們一起認真考慮著廣東作協的現狀，籌劃著未來的發展。同時他以作家的社會責任感，用大海般澎湃的心情，謳歌著美好的現象，鞭撻了丑惡的東西。他扛起廣東作協的擔子后，仍然筆耕不輟。1991年刊于《人民文學》的小說《相見時難》獲1991至1995年《人民文學》獎；1993年刊于《中國作家》的小說《周未》獲《中國作家》當年小說獎；1997年刊于《上海文學》的小說《都市奇譚》獲當年《上海文學》獎，還有《眼睛》、《當官》、《天道有情》等等作品，使人讀后拍手叫妙，印象深刻。

為了償還一筆心債，記述深圳特區開放改革的歷史風貌，在年輪即要轉入新的千年之際，陳國凱不顧體弱多病，創作了長篇小說《一方水土》。該作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之前，《羊城晚報》、《當代》、香港《大公報》等報刊紛紛予以連載，現在“雅虎”等多達17家網絡也正在爭先恐后地轉載。

一段時間以來，陳國凱目睹著廣東有些報紙把文學“副刊”砍掉了。近日，對此發出了振聾發饋的呼吁。以從未有過的做法，一稿三投。一篇《刮目看“副刊”》像一陣狂飆，從多年來口頭上喊著兩個文明一起抓的報紙頭頭們，心里頭刮過。該文這樣寫著：

“近年來，在某些人心目中，報紙的文學副刊好像是膀胱癌或子宮癌，非割掉不可。 ……這篇小文，分別投給《深圳特區報》、《羊城晚報》、《南方日報》，一稿三投，不是撈幾塊錢稿費喝兩頓早茶，是感時傷世，為廣東提升文氣發點感慨之語……。不至于草率地對文學副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能夠手下留情，留一點文氣，一脈書香，善莫大焉！……”

這篇檄文式的文章，廣東文壇從白發老翁至壯志未酬的青年，無不拍手稱道。省外文壇的一些人則羨慕感嘆：廣東作家太幸福了，有個勇于真心為作家說話謀利益的領導！

談到對當今文壇的看法。陳國凱笑道：舊情綿綿，對文壇的事兒，我一半清醒一半醉。一只眼睛睡著，一只眼睛在看。

2000年11月16日寫于北京魯院

責任編輯 楊曉升 蕭夏林

徐敬亞和王小妮：朦朧詩伉儷的朦朧人生

文／孫紹振

徐敬亞和王小妮的名字是和1980年的朦朧詩和《崛起》聯系在一起的。而徐敬亞和王小妮之間也因詩歌而結緣，成為生活中的伉儷。而后，他倆的生活一波三折，忽富忽窮、四處奔波，讓人捉摸不透——

那年春天，朦朧詩還剛剛出現在報刊上，就引起了相當激烈的爭議。1980年，正處在思想解放的初期，爭論還是比較自由的。被質疑的一方，并沒有感到多大的壓力。到了夏天，《詩刊》就邀請了十多位有了一點影響的朦朧青年詩人去到北京舉辦了一個“青春詩會”。這里面有后來名聲很大的舒婷、顧城、江河、楊煉，爭議比較大的北島和芒克不在邀請之列，卻有名聲遠遠不及他們的徐敬亞和王小妮。當時徐王二位還是吉林大學中文系77級的學生。

王小妮的輕言慢語，深思熟慮的神態和像她的身材一樣苗條的辮子至今仍如在眼前。她說，中國的文化經濟發展太不平衡，現在存在著兩類人，一類是意識到自我的人，還有一類，是意識不到自我的人。意識到自我的人，應該去喚醒那些還沒有意識到自我的人。

這么深刻的思想出于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女孩子之口，不能不使我吃驚。

徐敬亞講了些什么我已經記不得了。仔細回想起來，可能是當年他還沒有像后來那樣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也許是初出茅廬，還有點拘謹罷。

徐敬亞那時和王小妮一樣寫詩，但是，他的詩評比他的詩有才氣。最早的一篇評論題目叫做《復活的繆斯》。寫在1980年，當時他還是一個沒有畢業的大學生。沒有資格參加任何學術會議，但是當他的文章寄到正在南寧召開的第一次詩歌理論討論會上的時候，引起了我和謝冕，還有張炯的激賞。大家一致認為文章不但寫得有思想，而且相當有文采。他的才氣、勇氣、魄力，尤其是他的概括力，像一股清冽的泉水一樣使我們激動。

不久張炯在他主編的《當代文學研究叢刊》上，把這篇文章在相當突出的地位上發表了出來。當時，在全國性的大刊物上發表文章，對于一個大學生來說則很不尋常的。

從吉林大學畢業以后，王小妮在長春電影制片廠當編輯，徐敬亞在吉林省作家協會工作。在這前后他和王小妮結婚了。

由于可以想像的朦朧詩后遺癥，他們在長春很難待下去，就來到了最為開放的深圳。一來二去，徐敬亞成了沒有戶口的人，換了不少工作單位。王小妮雖然有正規的工作，但是她總覺得，老是上班，實在有礙寫作，就辭職不干，在家當自由撰稿人：也就是靠稿費過日子。

1996年我途經深圳，到他們家的時候，第一個印象是家徒四 壁。當時物價猛漲，消費水平的提高，他們的稿費收入，要維持中等生活水平，已經有點捉襟見肘。

徐敬亞和王小妮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在寫詩的時候發揮得往往不如在生活實踐中，因而他每過一段時間，總是要鬧出一點出格的事情。

這種出格的事，有時給他們這個小家庭帶來災難，有時也帶來意外的幸運。

朋友們傳說，他發財了。這是確實的。

那是在1989年以后很短的一段時間，當時股市狂瀉，他買了一點。過了不久，股市狂漲。他一下子成了富翁。據說最高達到六十萬。這在當時是一筆不菲的財產。

然而天馬行空的詩人好景不長，在股市高潮的時候，他沒有把股票拋出去，一誤再誤。終于他們又恢復了原來的感覺：柴米油鹽、兒子的學費又重新沉重地壓迫著他們瘦弱的雙肩。

他對我說，回憶起當年擁有財富的角色，覺得不堪回首，那完全是一種“合法的強盜”。

他們過得很清苦，我問過王小妮，為什么不去寫一點電視劇，至少可以混一點錢，減輕生活的壓力。王小妮笑笑，說：“和電視劇制片人談合同，無異于和土匪打交道。”

徐敬亞爽然地說：要找一個工作了。

過了一年，我們在武夷山相見的時候，謝冕也來了，算是三個《崛起》第一次相聚。此時，距離朦朧詩出現，已經差不多二十年了。謝冕已經是華發滿頭。徐敬亞則從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變成了四十開外的為人父者，他的兒子已經高過他一頭。

我們三人一起照了相，回顧起八十年代的初期的那段歲月，不勝感慨系之。

歷史真是最為嚴峻的裁判官，三個《崛起》，已經成了歷史重要文獻，進入了當代文學史，成為博士、碩士論文的題目。也許我和謝冕把回憶當作專利的時候，徐敬亞卻仍然在和生命搏斗，在詩歌以外的領域作長驅直入狀。

他已經在一家公司找到一個“策劃”的工作，王小妮則和廣東作家協會簽了兩年的合同，每月由廣東作家協會發給她一千二百元工資，保障她的心靈去自由創造。

后來舒婷從德國歸來，德國一個學術機構，請舒婷推薦中國詩人，舒婷就推薦他們倆到德國去作一年的研究和寫作。可惜兩三年過去了，杳無音信。

我問過王小妮，過去最愛讀什么書，她說不清楚，她反復強調，她從來沒有認真讀過什么書。不管什么書，她總是拿起來翻翻，好像從來沒有翻完的。

徐敬亞和她不同，在上山下鄉的年代，他的行李中，有一本查良錚(穆旦)翻譯的《普希金詩集》。他差不多把它讀爛了。他后來在大學里讀過很多理論書。而王小妮是絕對不讀那么抽象的叫人頭痛的書的。

1997年是王小妮的豐收年景，有四本散文集問世。徐敬亞也有一本散文拿到我的手里。

我拿著王小妮剛剛出版的散文集《放逐深圳》(云南人民出版社)。看著她那別具一格的《后記》中的一句話：“我不流連具象，哪怕誰會說我浪費了無數細節”，很顯然她是一個靠豐富的內心和深思寫作的。但是，沒有經過文學經典的薰陶，她怎么可能有這么坐在家里寫不完的東西呢?

在討論會上，輪到她發言的時候，她本該講些詩歌理論問題的。但是，她卻講了一些形象性很強的散文似的話語。她說了半天，我只記住了一點：詩人是木匠，而小說家是鐵匠。至于為什么是這樣，實在是不太清楚。回來以后，我去鉆研她為詩會寫的文章。有一段使我十分驚喜：“我不去上課。十七八年前，我缺了很多中文系的課程。趴在學生宿舍的上鋪，我那床很響，我趴在響聲里看小說。我用最快的時間閱讀，兩天看完了《約翰·克利斯朵夫》，一天看完了(索爾仁尼琴的)《癌癥病房》。讀小說讀到吃飯的時間，頭昏沉沉地跑到食堂去。”這說明她在年青的時候，并不是一概都是好讀書不求甚解，而是曾經沉醉在一部經典之中，她的心靈的確曾經為大師們所耕耘的，只是由于她的靈氣，她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付出特別艱辛的勞動罷了。

今年在大連一個會議上，又見到徐敬亞了。這回他發言還是風風火火，來去匆匆。

說到講壇現狀，他表示不滿，但是他毫不諱言他對王小妮的高度評價。在私下里我和他談到散文界的狀況時，他也有許多不滿意。我們談到對于余秋雨的無理圍攻時，他甚為憤憤，但是他說，王小妮寫得比余秋雨要好一些。我正想和他辯論一番，可惜他被另一個朋友叫去喝酒了。想和他再聊聊，卻找不到他了。說是已經走了，他永遠是風風火火地奔走著。

從《作家》主編宗仁發那里得知，他從深圳回到長春干了幾年，主要是房地產策劃，成功以后，他不但在經濟上翻身了，而且在策劃方面聲名大震。也許是名聲越大，他就越是風風火火，越是風風火火，他就越是招忌，終于落荒而逃。幸而河南一家房地產公司看中了他。這一回可能條件相當優厚，他就把全家都遷到河南去了。

這一回連王小妮那樣一個文靜的人，而且是到過深圳的人，都跟他去了。從中可以推想，他肯定混得不錯。據宗仁發先生說，這時長春的房地產公司用年薪五十萬招徠他，被他拒絕了。

成了一個企業的策劃以后，他身上的詩人的氣質居然還沒有完全消失。

我時常禁不住要拿徐敬亞和王小妮相比，這是一對神秘的伴侶。兩個人性格上反差如此之大，卻一貫夫唱婦隨，這在當代可能是一個奇跡。無疑，王小妮在詩歌乃至散文領域里，才情要高于徐敬亞。只要有詩歌和散文，王小妮對于此生已經相當滿足了。但是徐敬亞是不安分的。就是在詩歌領域里，他總是去實現一種石破天驚的突破。也許在這方面他是過早地覺醒，因而總是詩歌和它那相當前衛的理論并不能完全容納他全部生命。他的生命總是要在詩歌乃至藝術之外找到表現形式。九十年代初的股市，不過是讓他小試鋒芒。

如今河南的房地產能夠完全容納他的天馬行空式的風風火火生命嗎?

什么時候他又會殺回詩歌領域里來呢?這個問題可能誰也回答不了，哪怕是去問他自己，也許他的回答是：二十年后再來問我吧。

責任編輯 蕭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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