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亞紅的小說是人托人轉到編輯部來的,說是怕投稿,對自己沒有信心。我一聽就來了興趣,上帝總是祝福那些謙虛的人。你看了丁亞紅的小說,你就會和我一樣認為:丁亞紅是被上帝祝福過的人。這篇寫一個老干部晚年生活的小說命名為《敵人》,單是標題就非同一般,而又在情在理。小說寫得很有現實感,人物心理把握得也比較準。一個孤獨寂寞又有些心不甘的老人的形象躍然紙上,讀后令人怦然心動。你看這樣的細節:余所長想象出一個一年前就去世了的對手老錢和自己下棋,而且發誓要非贏不可,但是最后,他還是輸給了老錢;十幾個老干部站在余所長面前,“他們都如晚秋的樹葉一樣,在風中顫微微的,眼看就要掉下來了,他們用枯樹枝似的雙手極力想抓住為時不多的時日。”還有余所長坐在菊花旁邊給菊花津津有味地講革命故事。他說:“花兒,你是不是渴了?小余給你倒水去。”他還給菊花喂藥,并把花盆抱到被窩里緊緊地摟著。……這些飽含作者激情的細節獨到而且感人,令人過目難忘。丁亞紅是個新人,據說還很年輕,而且漂亮,由這篇《敵人》,我們看出她既有相當的文學功力又有相當的生活閱歷,如果堅持下來,一定會浮出水面。但是丁亞紅肯定不同于成為另類時尚的衛慧棉棉們,她和她們的寫作姿態截然相反。她的寫作是心靈寫作。我們有理由對丁亞紅的寫作給予鼓勵和期待。
余所長家的那只鐵公雞突然喔喔地打起鳴來,說是鐵公雞其實是一只鬧鐘,已經好久不叫了。余所長閉著眼睛用腳使勁踹了踹被子又睡了過去,這是他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用一種心理現象解釋便是條件反射。余所長剛要進入夢鄉,那只鐵公雞又叫了起來。余所長又使勁地踹了踹被子并厲聲地罵道:老不死的,你還不起床。罵完了他又接著睡去了。過了一會兒鬧鐘又叫了起來。這下他可睡不住了,他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剛要罵:老狗日的,睡你娘的頭呀。罵完了還是沒有回聲,他睜眼一看床的那頭空空的,老伴花白的頭顱不見了,他猛地打了個激凌:老伴半年前已經去世了。
余所長叫余得根,差點小學畢業,十三歲參軍,曾參加過淮海戰役、抗美援朝,打死過不少敵人。退休前是部隊一家干休所的所長。當所長時最忙的事便是參加葬禮和下象棋。他的象棋水平很一般,經常輸得一塌糊涂,棋輸了便回去朝老伴發火。他非常希望老伴能和他頂嘴,甚至和他對罵幾句,這樣他的戰略和戰術才能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他可以從老伴不太光榮的家世,不太中看的長相,年輕時也許有過的風流韻事說起,一直說到她的大腳、破襪子、爛眼邊子。他希望看到老伴沮喪的神情。可是老伴總是像沒聽見一樣做著她該做的事,臉上一如既往地平和甚至慈祥,她像是在聽嬰兒的啼哭。最后沮喪地敗下來的是余所長自己。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破老伴以守為攻的戰略戰術,他幾乎用了半生的時間來研究和實踐,但一無所成。
如今老伴帶著大紅花凱旋而歸,留下他一個敗寇,惟一的兒子早已被他罵到美利堅去了。他想不管她現在在天堂還是在地獄,她會逢人便說一個打死過許多敵人的男人一輩子沒贏過她一次。
盡管如此,他仍然堅信,人為敵人而活著,敵人是人們活著的理由,只不過有人與天斗,有人與地斗,有人與人斗。余所長最大的樂趣是與人斗。雖然他寫一張不到二十個字的條子最少有十個錯別字,但仍然過關斬將,讓那些讀過圣賢書,會數理化,甚至會說幾句英語的人敗下陣來,而他的官卻越當越大,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肩上的星星越扛越多。
在余所長遺憾和傷感之時,那只鐵公雞又叫起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的響亮,余所長的心幾乎被震裂了,他拿起鬧鐘朝墻上摔去,邊摔邊罵:叫你娘的頭。“你娘的頭”是他對心中所痛恨之稱,只是前面的動詞根據情況不同而不同。如當初罵國民黨:打你娘的頭,都是一家人。罵美國鬼子:炸你娘的頭。而且在老伴身上的動詞最多最豐富。
那只鐵公雞果真老實了,余所長滿意地笑了笑。他下床拿起鐘一看,該動的也不動了,時間就這樣定格在上午七點十五分。他撿起來朝墻上使勁扔去,一下、兩下、三下……直扔到九十六下,終于扔不動了,他剛想坐下,卻總覺得還有什么事沒完成,他仔細想了想,腦子豁然頓悟:原來還差四下就是一百下。他又拿起那只早已目不忍睹的鐘朝墻上摔去。摔完了一百下他才氣喘噓噓地坐下來。再看看那鐘,已像一個被人遺棄的老妓女,讓人惡心,再無法與它玩下去了。他打開窗,那只爛鐘飛出了窗外。
余所長重又回到床上睡了個回籠覺,等他醒來時,太陽已經亮晃晃地照在床上了,他覺得人飄飄忽忽,肚子空空蕩蕩的。他走下樓打開冰箱,幾只蟑螂正若無其事地散著步,余所長有點納悶,蟑螂怎么跑到冰箱里來了呢,在他想時,肚子又咕咕地叫了幾聲,他乒地關上冰箱,然后轉身打開碗柜,找到半卷掛面和半袋方便面,掛面上有一些紅色的小蟲子爬來爬去,這還是老伴在的時候買的。睹物思人,兩行淚順著他厚實堅硬的臉流了下來。老伴死的時候他都沒有流一滴淚,他抬起手擦干了淚水,并開始自責,難道自己在哭那個一輩子都沒有屈服過的女人嗎?再想一想,不對,他哭的分明是他自己。為什么要哭自己呢?是的,他已經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因為他無須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但死亡畢竟是一件可怕的事,想到死,他渾身就感到一陣燒灼的疼痛,一股熟悉而又讓人惡心的焦糊味拍鼻而來。那群為他送葬的人像是完成了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輕松地談論著剛剛放映的一場電影或者一個女人與中東戰爭的關系或者其它與葬禮無關的事。在他當所長時,他曾多次提醒那些人,盡量顯得悲傷一點,不要樂出聲來。再想想那白紙黑字的訃告,分明是一份死亡廣告,告訴活著的人不堪重負的地球又少了一個饕餮之徒。
不行,他得活著。
余所長吃完面條,信心百倍地走出屋子。初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氣清新而又濕潤,樹枝上冒出了許多嫩綠的小芽,麻雀在樹枝上歡快地跳來跳去。似乎出于慣性,他走到服務社山墻與院墻搭界處的石桌邊,幾只麻雀在棋盤上跳來跳去,紅色的線條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鳥糞點綴其間。石凳上落滿了灰塵,厚厚的灰塵上有雨滴的痕跡,余所長判斷前不久剛下過一場小雨。
他走進服務社要了兩張舊報紙。鳥們聽到鋪展報紙的嘩嘩響聲都呼地飛走了。只剩下余所長一人獨自面對已經擺好了的棋盤。他靠在墻上,看見明晃晃的太陽和藍藍的天空,在北京這是少有的好天氣,再看看干休所的大院,安安靜靜的,只有紅的或黑的或白的轎車來來去去,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還是無人問津他的擂臺,偶有人從棋桌邊走過,他們像是沒有看見棋盤以及石凳上的余所長似的,依然匆匆忙忙走過去,留給他的只是一股冷風。余所長朝著人家的背影罵道:忙你娘的頭呀。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人和他下棋,他提起手杖將棋子擼到地上,再看棋盤,紅方只剩下一兵一將,黑方只剩下一將。殘局。
余所長眼睛突然一亮,說,老錢,這次我非贏你不可。老錢是他想象中的對手,一年前就去世了,他活著時,時常跟余所長下棋,是余所長棋盤上的老對頭,余所長輸多贏少。余所長邊下邊說:老錢,只要你的兵不走到我的底線上就會成為老兵,我要把你逼到角落里困死。老錢先走,兵二平三。余所長下完紅棋開始下自己的黑棋,將五進一。下完自己的棋,余所長又去下老錢的紅棋。邊下邊嘮叨:老錢,我要困死你。二,將五進一 帥六進一。三,兵三平四 將五平六。四,兵四平五 將六平五。五,兵六平六 將五平六。此時,黑將占有中線,形勢對黑方十分有利。余所長不免有些得意。突然,紅方低兵漸漸向自己有帥的一側靠攏,再用帥掩護兵,這時,黑將不得不離開中路,就在黑將離開中線后,紅方緊抓機會占據了中路。六,帥六平五 將六退一 七,兵六平五 將六退一 八,帥五退一。最后,又是老錢勝了,余所長有些沮喪。他死死盯住“老錢”說:不算,不算,你比我多一個棋子,這不是公平競爭。重來。
余所長給老錢擺了一士一將,給自己擺了一帥一兵。可是最后的結果還是不太盡如人意,余所長雖然沒輸,卻也沒贏。和了。在余所長還想擺第三局時,傳來有人用鋼勺敲飯盆的聲音。余所長回頭一看,有幾個小兵邊說笑著邊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余所長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那半碗白水面條早已轉入下水道了。于是他對“老錢”說:老東西,等會再跟你下,我不信我贏不了你。
余所長站起來朝食堂走去。腦子里還在想著下一次殘局,以及勝老錢的辦法。他在老干部窗口站下來。他的前面已經站了十幾個老干部,他們都如晚秋的樹葉一樣,在風中顫微微的,眼看就要掉下來了,他們用枯樹枝似的雙手極力想抓住為時不多的時日。余所長這樣想著,不覺有絲淡淡的悲哀涌上心頭。他覺得人要活得有生機并不是太難,人只要保持旺盛的戰斗力,就不會老。余所長在想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后面輕拍了他一下說:該你了。他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飯卡。他忙對賣飯的小姐說:對不起,我忘了帶卡了,下次一起算好嗎?小姐說:不行,你回去拿吧,大家都這樣,我們的工作還怎么做呀。
余所長退出隊伍,他環顧了一下四 周,想向人家借一下卡,要是在從前,會有人搶著替他付飯票的,現在好像誰也沒有看見他的存在,大家的眼睛都盯著窗口里的飯菜,前面有一點空隙,后面的人就趕緊填上,幾乎要貼在前面人的后背上。余所長氣呼呼地瞪了賣飯的小姐一眼,心說:要在二十年前,看你還敢不敢不給我打飯。余所長心里氣,但卻沒法發脾氣,發也白發,這是干休所,即使小姐破例為他打了飯,別的老干部還不干呢。那些老干部做事都非常認真,有時認真得像學齡前的兒童。他們會纏著小姐問:我上次沒帶卡你怎么不給打飯呀。有一次,一位小戰士認識打飯的小姐,他沒有排隊便買到了兩根油條,結果后面的一個老頭火了,他上前責問小姐:他為什么不排隊。小姐沒理他,他闖進廚房,后來竟鬧到所長那里。余所長走出隊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窗口走去。他對著里面的人嚷嚷道:給我留一份紅燒肉。小姐抬眼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待余所長取來飯卡,食堂里的不銹鋼菜盤里還有一些紅燒肉,可他把卡插進計算器時,他失望了,屏幕上顯示了三個零。他罵了一道:這個死老婆子,算計好了氣我連一分錢也不給我留。他走進食堂旁的小餐廳里,親切的酒菜味撲面而來。他拿出卡對站在廚窗里側的小伙子說:給我來一份紅燒肉,一個香菇油菜,一瓶啤酒。小伙子說:我們這里不用卡,用錢。余所長假裝摸摸口袋說:我忘了帶錢,這樣吧,我把卡壓在這里,下次來付錢。小伙子想了想說:你等一下,我去問問我們的經理。余所長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別人的大咀大嚼刺激著他的食欲,他聽到腸子在拼命地翻騰著,他用最大的耐心等著小伙子的出現。過了好一會兒,小伙子才從里面走出來。他很抱歉地朝余所長笑笑說:我沒找到我們經理,我是剛來的做不了主。余所長狡黠地一笑說:你先給我上菜,吃完飯,我讓我的家人拿錢來,現在他們不在家。
吃完飯,余所長把飯卡遞到小伙子面前說:把這個壓在這里,下次算賬。小伙子說:你不是說有人送錢給你嗎?余所長哈哈一笑說:我能找得回他們嗎,一個上了天,一個去了美利堅。小伙子有點無奈地說:那你就把卡壓這里吧。其實他不想欠賬,但他更不想再往家跑一趟。
余所長打了個響亮的飽嗝走出了小餐廳,他用手揩揩嘴上的油。在走到拐角處有人喊了他一聲:余所長,買一盆花吧。余所長一聽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他自己也記不清楚有多少年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了,這聲呼喊似乎喊回了已經流逝的時光,喊回了他曾經有的地位和榮譽。他激動地轉過身,一個衣衫不整的老人手捧著一盆菊花朝他笑著,牙齒已經掉得差不多了,余所長看見一根蒼老的舌頭在他幽深的嘴里蠕動著。余所長本來不喜歡花呀草的,今天他第一次覺得花是那樣的可愛,老頭也是那樣的可愛,像自己的父親,雖然他已經記不起他是誰。余所長也朝他笑笑說:今天我沒帶錢,明天你還來嗎。
老人說:沒關系,這盆花送給您了。
那不行,共產黨人從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要錢我就不要了。
那就給十塊錢吧,什么時候給都行。
余所長捧著花往回走,他順便抬頭看看藍藍的天和毛絨絨的樹,心情舒坦了許多,再看看手中的花,像要和他說什么似的,他不禁用臉親了親花,沁涼的香氣透過他的肌膚向體內緩緩流去。他把花抱在懷里,他聽到了花的心臟在跳。
回到家,余所長把花放在陽臺上,覺得不合適。要是凍了怎么辦,余所長念叨著把花搬進客廳,又覺得花會寂寞,想來想去他還是把花搬進臥室,放在床頭柜上,這樣他們就可以時常說說話。余所長安頓好花兒便上床睡覺,這是也是他多年的習慣。醒來后,他覺得口渴,剛舉起杯子送到嘴邊突然停下來問:花兒,你喝嗎?花兒沒有說話。你一定渴了,來,小余喂你水。余所長將一杯水倒進了花盆,水很快就被土吸干了。我說你渴了吧,你為啥不說呢。晚上我給你講講我年輕時打敵人的故事,待會我出去下會棋,花兒你在家好好呆著,下完棋我就回來。
余所長朝服務社走去,遠遠地看見一堆人在服務社門前指指劃劃。余所長好像感覺到一種不祥的東西在眼前飄來飄去。他走到石桌旁坐下來,上面依然是星星點點的鳥糞。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軍官走到他的身邊,彎下身來大聲對他說:老大爺,以后不能在這里下棋了,這里要蓋一間糧油部。
那我到哪里下呀?
那邊,您看看,正在建老年人俱樂部,可以下棋,打牌,打臺球,還可以跳舞。軍官指著不遠正在建的大樓說。
余所長順著軍官手指的方面看了看,哦了一聲,然后掏出口袋里的象棋。這一次,他沒有擺殘局,而是把棋子全擺上了。老錢,你先走吧。他說著替老錢走了當頭炮,自己將馬跳起。這是他幾十年來常走的第一步。軍官裝得老成似的搖搖頭走開了,繼續討論著糧油部、俱樂部以及一些聽起來毫無關聯的東西。余所長很快就結束了棋局,這次他大獲全勝。他指著對面的“老錢”說:老東西,這下你輸了吧,輸得真慘。什么,你不服,想再來一局,明天吧,我家的花兒渴了,想喝水。余所長收起棋子到服務社買了一大袋吃的,買完了才想起這錢是帶給小餐廳的。下次再還吧,余所長嘟囔著。服務社的小姑娘笑著問他:老大爺你拿得動嗎?要不要我幫你拿回家?余所長不滿地看了小姑娘一眼說:你以為我老了是嗎,瞧不起我了!小姑娘羞得滿臉通紅。軍官這時走進來小聲地對姑娘說:別生氣,他的腦子八成不做主了。
回到家,余所長摸摸菊花問:花兒你是不是渴了?小余給你倒水去。余所長又給菊花灌了一杯水,然后坐在花旁邊津津有味地講起革命故事來。
第三天,余所長見菊花掉了幾瓣葉子,心里有些著慌,忙問:花兒,怎么啦,是不是病了。你想喝什么藥,我這里多的是,都是你生病的時候買的。余所長打開小藥箱,把老伴生病時吃的藥全都倒了出來。花兒,別急,等水涼了我再給你喂藥。花兒其實你長得挺漂亮的,我這一輩子就喜歡你一人,你的爛眼邊子也是月子里致下的,都怪我在月子里氣你。花兒,別生我的氣了,從今天起我再也不罵你了。余所長說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打在奄奄一息的菊花上。哭完,余所長將和了藥的水倒在花盆里,然后將花盆抱到被窩里緊緊地摟著。
余所長再次醒來時,菊花已經落光了,他怔怔地看著一盆纖細柔軟的花瓣,突然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花兒!我的花兒!你死了,你真的不理我了。一只蟑螂趴在床頭柜上好奇地朝他張望著,余所長氣憤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朝蟑螂撲去。蟑螂靈活地閃過余所長的手掌,轉眼就不見了。
余所長從衛生間拿來“雷達”滅蟲劑,匍匐在床底下,等待著蟑螂的出現。蟑螂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悄悄地匍匐前進,屋子里死一樣的沉寂,余所長只聽到一股股旋風似的氣流從體內升起,然后像狂風穿過樹林似的穿過他鼻毛滋生的鼻孔。這時冰箱壓縮機開始工作,余所長大喊:注意掩蔽,快趴下。說完他抱著滅蟲劑將頭埋在臂彎里,就在他要抬頭的時候,突然電話鈴聲大作,余所長大喊:炸彈!快趴下!電話鈴固執地響了一會兒,余所長感覺無數炸彈在身邊爆炸,身體被滾燙的氣浪包圍著。電話鈴終于不響了,余所長慢慢抬起頭,抖了抖頭上的“灰土”。看了看周圍,只有他一人。他對自己說:堅決不投降,一定要堅守陣地。他像一條灰色的蛇在茫茫沙漠中爬行,干渴,寂寞,孤獨。他渴望敵人的出現,他會放下手中的武器,與敵人聊聊故鄉,聊聊初戀的情人,聊聊兒時的伙伴。他們會成為無所不談的生死之交。
余所長恍恍惚惚地站起來。使勁地按著“雷達”的噴頭,旋轉著,用沉悶卻竭盡全力的聲音喊著:為了勝利,向我開炮。藥霧彌漫了所有的空間,余所長像中了幾十槍似的掙扎著前進,他感到呼吸越來越困難,終于堅持不住了跌倒在地。“雷達”空瓶咣地在大理石地面上跳躍了幾下不動了,潛伏在他家十多年的蟑螂們沮喪地攜兒帶女從陰暗的角落里爬了出來,可它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爬出來未必比不爬出來好,在它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它們的神經中樞已經失去了指揮能力,它們掙扎著,四腳朝天,看見了一盞落滿灰塵的吊燈懸掛在斑駁的天花板下。
作者簡介:
丁亞紅,1970年出生于江蘇省泰興市, 1988年入伍到河北省承德市某部醫院,先后作過護士、教師、記者、編輯,1997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近年致力于小說創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