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死與活
從某種意義上講,單純活下去應該不難:憑本事掙點錢花,憑臉皮偷點糧吃……總而言之,一息尚存,你就活著。但文人要活下去,往往就沒那么簡單,海明威這樣的大家,最終給了自己一顆子彈;詩人海子,好好端端地跑去臥軌。不爭著活,卻搶著死,幾分悲壯,幾分慘烈,最后給人幾分輕嘆。
屈原赴死是投水——這種方式雖很平常,卻極有見地:因為上吊的常常是女人,刎頸的往往是武夫,從三樓跌到一樓可能是小偷一時性急,至于開槍與臥軌,沒有現代化的前提哪成?但是,屈原為什么要自殺,很長時間里,我總覺得不可理喻:不就是受了頓批評,調到貧困地區去工作么?所以,我很欣賞近代少數學者的說法:那就是歷史上屈原存在的可疑性,這個人從生到死的不可想象。而事實上,有關屈原的史料,又總是那樣詳實:司馬遷的《史記·屈原列傳》,賈誼的《吊屈原賦》,東方朔的《七諫》,莊忌的《哀時命》……屈原雖死,屈原應在,只是他的那種存在,實在讓我們難以看懂。
屈原的死,在于他太高貴。他的遠祖是顓頊高陽氏,夏氏族的一支。《史記·楚世家》說,高陽氏六代孫名季連,為楚的創業始祖。周成王時,季連的曾孫熊繹受封于楚,居丹陽,傳至熊通,就是楚武王。其子瑕,封采邑于屈,子孫就以屈為氏。春秋以來,屈姓世代擔任楚國的顯職,多半都是父子相傳。所以,屈原身上流的,是那種貴族的血。他幼年的情形我們無法知曉,到其20歲行冠禮時,已是一派儒雅。少年公子,如朗夜辰星,一篇《橘頌》,盡顯理想與朝氣。但生活中的屈原,遠非橘樹,不過是一株南國的草本植物,無論怎樣茂盛翠綠,一近寒露,便急速凋敝枯黃。這一點,他比不得孔丘,孔子也是貴族出身,但他飽受了家族沒落的磨難,流落一生而初衷不改:他也比不得司馬遷,太史公出生官宦世家,但他對社會底層有著深切的感悟,在他為良知獻出文人的兩顆睪丸后,仍舊堅挺,并無半點精神陽萎。屈原則做不到,他的矜持,碰不得一絲挫折。
屈原的死,在于他太清醒。蒙昧是人生的鎮痛劑,清醒往往是一根錐子,將每一絲細小的痛苦,挑剔得一塌胡涂。屈原的一生,始終處在激烈復雜的政治斗爭中,但他從來就不是悲壯的斗士,僅僅是一個苦惱的先知,他過早地洞悉了世事,看清了明天。初年的楚懷王,也曾想有一番作為,信任屈原議論國事。但朝庭中佞臣充斥,上官大夫進讒后,庸懦昏聵的懷王怒疏了屈原。屈原“失戀”了,他藏在深夜的路燈下,遠遠地為“情人”暗自落淚,不忍目睹慘劇一幕一幕地發生:懷王放棄了聯齊抗秦的策略,很快被秦國打得大敗,喪失了漢中。此刻的屈原,曾有一次寵幸的興奮,被懷王再次派往齊國,以圖修復兩國交好。但不久,秦昭王又提出秦楚兩國聯姻,要與楚王會面。屈原諫阻說:“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之子子蘭卻勸懷王去秦,說:“奈何絕秦歡?”懷王終于去了秦國,果被扣留,客死于秦。
頃襄王繼位后,重用子蘭,勾起楚國人對子蘭的怨恨和對屈原的同情。但子蘭非但不思其過,反而唆使上官大夫向頃襄王誹謗屈原。屈原再次成為出氣筒,頃襄王一怒之下,將之流放到沅、湘。遠離故國,無職無位,只有對國家、宗族之事的悲嘆。“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失望的人都會寄希望于明天,因為明天盡管模糊,但明天是自慰的本錢,明天也是活著的藉口。屈原無法自慰,他清楚楚國不會有明天,無奈之際,急急自沉。
屈原的死,在于他太清純。他無法同世俗茍合,也無法在楚國乃至天下再覓知音。戰國時期,“打工潮”、“跳槽風”風起云涌,有“文憑”有學識者,都似蛇一般地于列國游動,有人甚至在六國領取傭金。屈原則苦戀著楚國。這一點,也讓后人無比激動地贈之為“愛國詩人”。但真正的屈原絕非如此,他遠非什么“愛國詩人”,而是真真切切的“恨國詩人”,只是他恨的方式有別于伍子胥,沒有假敵國之手,將祖國打得落花流水。
屈原注定“愛”不成國,也“恨”不成國,因為他的“美政”理想:他頌揚著堯、舜、禹、湯、后稷、文王以及齊桓、晉文,追崇著伊尹、呂望、周公、比干、伯夷。盡管他是個關注現實的詩人,但他卻不能融于現實,只能生活在神話中,人神之戀,“香草美人”,狂怪之士,與天神鬼怪游觀,色澤艷麗的遐想,情思馥郁的期盼,氣勢奔放,奔入筆底。“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但“蘭芷變而不芳,荃蕙化而為茅”,現實如此丑惡,他最終還是惟有無盡的苦痛——渴慕的太美好,遭遇的太丑惡,屈原禁不住斷喝一聲:“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一邊是“舉世”,一邊是“我獨”,這是至為可怕的清純。在這個比值近乎“無限大”的世上,屈原無疑站到了所有人的對面:不僅僅是政敵,而是眾人,也包括他最為親近的姐姐。被別人打敗是挫折,被自己打敗是滅毀,屈原更站上了晶瑩的冰川峰巔,別人上不去,他也下不來,只能是一個孤獨的憤怒者,他不能給任何人力量,任何人也不能給他力量,生存的空間已經為“0”,除了死,他真的是別無選擇。
純潔的死去,平庸的留下。我們能理解這幕死亡么?或許是,或許非,因為屈原那樣的死,不過是我們幾千年間一閃而過的念頭。
阿門,我們!
蘇秦:嘴與臉
我覺得,書生不過是文人的一種,他們最拿手的是寫點文章,再花前月下與小姐談情。而另一類文人,則是滿腦子智慧外加一張巧嘴。巧嘴文人有兩種,有的屬甜嘴,有的屬惡嘴。甜嘴文人有時稱“御用文人”,是舔主子的陰處換食吃;惡嘴文人有時稱“××家”,是幫主子咬人沖金奪銀逞威風。
蘇秦長的便是這樣一張惡嘴。
早年的蘇秦,受業于鬼谷子門下。幾年之后,同窗龐涓、孫臏相繼下山求取功名,接著張儀也去了魏國。同伴到處露臉,蘇秦卻“待業”在家,老母在堂,寡嫂二弟,秦家的日子多少有點悲戚。蘇秦實在耐不住了,請求母親變賣家產作為路費,出游列國,跑官要官。但母親、嫂子和妻子都竭力反對,說你不種莊稼、做商賈養家糊口,出去耍嘴皮子求富貴,萬一血本無歸如何是好?還是兩個弟弟實事求是,說哥哥如擅長游說之術,怎么不去游說周顯王?在本鄉就能出名,何必遠去他鄉呢?
蘇秦果真去了近在洛陽的周顯王那里,奏了一番強國之術。顯王和左右的臣屬,都知他出身農賈,即便有真才實學也是太嫩,決定留下、試用一番。蘇秦住了年把時間,見進取無望,便發憤回家,把家產變賣了,然后做了美衣、備了車馬,去游列國。他去了秦國,費盡心思,到底是嘴功不硬,說不動秦王,秦國始終也未予錄用。如此數年的折騰,錢都花光,衣服也破了,蘇秦只好賣掉車馬和仆人,挑著破擔子重回家里。
如此一無所獲,母親劈頭臭罵,正織布的妻子見其回來,連織布機都不肯下。他肚餓難忍,求嫂嫂給自己做飯,嫂嫂不冷不熱地說家中沒柴。蘇秦不覺淚如雨下,嘆息說:“沒本事,沒臉面,都怪我,都怪我!”但他就是不死心,家里窮得無錢買“補腦液”,只得一番“錐刺股”,把《陰符》讀得滾瓜爛熟。
錐子扎得大腿流血,讓人想起來真是后怕,這等邪門功夫,倘若鬧不出什么“正果”,一定會被人當作笑柄。我的一位同鄉,當年高考數考不中,最后夜夜將政治題編作黃梅戲唱,一村人無不視其神經失常。好在蘇秦成功了,“錐刺股”才少了一點貶義。一年之后,感覺良好的蘇秦決定出去。不過,這一回的他,已經沉穩多了,起碼不是冒失,出行之前,他要同兩個弟弟彩排一次。結果,蘇秦的一張嘴,斗敗了弟弟們的兩張嘴。兩個弟弟見賺頭有望,就湊起份子,搞起“股份制”幫蘇秦上路。
蘇秦先去游說周顯王,又去游說秦惠王和趙肅侯,但都碰了釘子。接著又到燕國去見燕文侯,文侯收購了他的合縱主張,并資助他車馬金帛。頭一遭“開牌”,真叫其興奮,但蘇秦可不是見了毛利就收攤的小販,他不玩到心跳不會收場。借燕文侯的本錢,他繼續到趙、韓、魏、齊、楚去游說,直說得六國同意聯合,任其為縱約長,“并相六國”。
一張惡嘴的蘇秦,終于一臉榮光。榮耀后的蘇秦,曾路過洛陽,諸侯們均派使節迎送,儀仗旌旗,前遮后擁二十里,威風超過君王。周顯王也是個“追星族”外加“馬屁精”,聽說蘇秦路過,專門派人清掃了道路。蘇秦的老母也在路旁扶杖觀看,驚奇得嘖嘖稱嘆;兩個弟弟和妻子、嫂子,都恭恭敬敬伏在郊外迎侯,不敢仰視。蘇秦在車上問嫂子:“嫂子以前不為我做飯,現在為什么這樣謙恭呢?”嫂子蛇一般地趕緊爬下:“見季子位高金多也!”
好一個“位高金多”!也正是這位位高金多”,攪亂了文人們的方寸,也讓我們借這縷金光,一睹了蒼白者的蒼白,卑微者的卑微,丑陋者的丑陋。司馬遷言其嫂的蛇狀,其實真正的蛇正是蘇秦!這幫出沒歷史的縱橫家,既非挽救國家于危難,也非拯救黎民于水火,無非是為了一己之私,信口開河。他們從來就不專崇一種主張或觀點,其主張與觀點也從不具有道德上的定位,而是趨利避害,以利己為取舍,忽儒忽道,或縱或橫,“上詐狡而棄其信”,哪一招損出哪一招,哪一招毒用哪一招,搖唇鼓舌,“權事制宜”,靈活欺詐,擊倒對方就是勝利,直攪得歷史暈頭轉向。
蘇秦的嘴功越來越硬,但他的終極目的并不是展示嘴功,而是要將自己的臉顯露充分。仕于燕的蘇秦,雖高叫合縱抗秦,但并非是造時事的“多極”,其主要活動還是要離間齊、趙關系,以減輕齊對燕的壓力。燕易王時,蘇秦決計再找一回露臉的機會,他要離燕赴齊,勸齊攻宋,以轉移齊對燕的注意力。但他的這次齊國之行,成了一場“死亡之旅”。他雖一度騙得齊王信任,但在燕昭王派兵突襲齊時,蘇秦與燕謀齊的陰謀敗露了,齊將之處以車裂之刑。
蘇秦死了,一張惡嘴就此閉上,但又一血淋淋的惡嘴張了開來。他是張儀,蘇秦的同窗,與蘇秦一樣,也是一條蛇一樣的縱橫家,他吐出聯橫,咬斷合縱,讓歷史在黑暗中一陣劇痛。
阮籍:雅與俗
文人習慣被稱作雅士。阮籍的父親阮,因文才被稱作“建安七子”,與曹操亦是“同志加兄弟”,曹操軍政之中諸多神采飛揚的文字,大多出自他與陳琳之手,風流而得志,大可稱作“雅士”。
阮雖遺傳給了阮籍才氣,讓其成為才華橫溢的詩人,卻無法讓阮籍風流儒雅。司馬氏取代曹魏了,但一個老父的關系,一個自己的良知,使阮籍就是繞不過彎子。
司馬氏倒沒有忘記阮籍,因為對一個款兒來說,裝點身份的是皮爾·卡丹,但對一個手握權柄的人來說,則少不了文人雅士。所以,寫過《女神》的郭沫若,江郎才盡時,仍被人親熱的稱作“沫若兄”。此時的司馬昭,也是很想親熱叫聲“嗣宗兄”,讓人聽到他不是武夫,是個雅士。至于“士”,品位一直很高的,不是夫妻一起識了兩個字,或是在生產隊墻壁上貼過一兩篇大批判文章,就能稱作“士”的。“士”的嚴格含義是儒生,晉武帝曾說“朕本諸生家,傳禮未久,何至一旦便易此情于所天”,無非是講,老子本來就是傳禮的儒生人家,不能因為做了皇帝改變我儒生的本色。為了印證這一點,司馬師娶東漢名儒蔡邕的外孫女為妻,司馬昭娶魏名儒王肅的長女為妻,都是借婚姻來提高門第,與拉阮籍入伙殊途同致,無非是想涂點“士”的色彩,就像實在買不起皮爾·卡丹的人,在王府井的地攤上挑件“水貨”,回去也好講購自京城。
政治夾縫中的文人,以良知為分水嶺,各奔東西。當山巨源之流很利索地鉆入司馬氏褲下,阮籍卻固守自己的良知,不肯為司馬氏投懷送抱。司馬氏鐘愛阮籍的雅,阮籍想起的便是俗。這其中,一個關鍵的東西便是酒。
酒是一個好東西,很多場合都能為人幫忙。但我覺得,對于一個需要掩飾或需要發泄的人來說,要么你一滴不沾硬挺著,要么你酩酊大醉猛發泄,大醉之后,提著酒瓶大大方方地朝前吐:有情人抱著情人吐,沒有情人抱著綠化帶的樹干吐,再朝公家的玻璃窗一酒瓶。半瓶酒下肚,似醉非醒,又木頭樁似的一言不發干嘆息,便是白醉一場,白讓糧食爛成了酒,百分之百浪費酒的功用,也是實實在在的糟蹋糧食糟蹋酒。阮籍的酒,便直截了當地吐到美女的裙子上。街坊有一家頗有名的酒店,酒很好,女店主也很漂亮,阮籍跑去大喝一通,然后一頭栽在女店主的裙下。一家長得風姿綽約的少女死了,阮籍既不熟悉她的父兄,也與其從不相識,但他就是醉醺醺地跑去,對著女尸大哭一場。阮籍的這些醉法,很可能是必要的鋪墊,因為當司馬昭想與阮籍聯姻時,阮籍才真的大醉了60天,使得事情無法進行。如此這般醉來醉去,有時也會鬧得自己不好收場。阮籍在為步兵校尉時,母親去世,他正與人下棋,對手請求終止,他卻堅決不允,一定要決出勝負。收完棋子,阮籍飲酒兩斗,一聲哀號,吐血數升。有情故作無情態,阮籍的表演太“俗”,戲也演過了頭。
阮籍畢竟是個雅士,因為他很能作文賦詩。他寫過一篇《大人先生傳》,“大人”即“與自然齊光”、“變化神微”的仙人。在這里,阮籍闡發著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旨趣,譏諷著世俗庸人。所謂“禮法君子”,在阮籍看來,也就是褲襠中的一個虱子。由俗回到雅,阮籍不再是醉漢而是怒獅,他不僅朝觀禮臺上的道貌岸然的揮手者吐口水,而且猛朝其下襠一記勾拳。被阮籍稱道的這個“大人”,《晉書·阮籍傳》言是隱者孫登。阮籍對孫登是很敬重的,曾親往蘇門山拜訪,請教了他諸多問題,但孫登都是有問無答。在阮籍拜訪孫登之前,嵇康也曾前往蘇門山,孫登卻是另一番景象,他與嵇康交談了很多,希望對嵇康有所啟發。孫登對二人應該很是了解的,知道嵇康太執著,與曹魏的關系也太近,能雅不能俗,無法化解開來。而阮籍則不然,孫登認為他與自己已無甚高下,自己也無所謂對其闡發高見,只在阮籍向山下走去的途中,口中發出一聲長嘯。這一聲長嘯,并非土痞子在召喚同伙,而是亮出魏晉時最流行的一種風雅。
老子騎牛而去,莊子消失于山林,阮籍卻無法逃遁。在一個遠無秩序與政治糜爛的社會里,文豪不及土豪,文人的骨頭硬不過統治者的斧頭,文人的骨氣也不敵統治者的脾氣。為緩和與司馬氏的“干群關系”,阮籍不得不接受司馬氏授予的官職,先后做過司馬氏父子三人的從事中郎,當過散騎常侍、步兵校尉等。他主動要干的是東平太守,據說那里風光不錯,美酒多多,司馬昭答應后,阮籍騎驢而去,住了十余天,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拆除太守衙門的一堵隔墻。《文選》李善注引說:“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放浪佯狂,違背禮法,阮籍總算為司馬氏容忍,終以天年。
任何一個時代,雖有紳士般的“多余人”,但不可能有真正空舞兩袖的“旁觀者”,當有人有滋有味地走在歷史的T型臺上時,總有人一輩子為時代陪淚。在那個時代,阮籍懷揣一顆良知,斜睨一雙醉眼,狠盯著丑惡。
文人,德行!淪喪了良知與德行,文人還叫文人么?想起明末的錢謙益,在柳如是投水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是個雅士,也不僅僅是俗不可耐的“文痞”,煙花女子的良知,讓他絕然妓女不如!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