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鮑姓鮑爾斯,40來歲,稱呼他老鮑,順口又合國情,他聽起來自然且親昵。
老鮑穿戴講究,高個寬肩,留著油頭,胡子每天一刮,面頰和下巴青青的,一雙眸子老沖向天空,射出不倦的傲岸。
老鮑曾跟我周圍的幾個朋友學過幾年中文,相互成了朋友;我去了美國,便也與他混熟了。他掌握的漢語詞匯不算多,但表達準確,讓人一聽就懂。我夸他漢語說得不錯,他搖頭說“一般化”;我問他近來過得好么,他點頭說“可以”;我探詢他學習漢語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他直率地告訴我:為到中國賺更多的錢。
老鮑是一家公司的代理商,專跟中國做買賣。他常飛的地方是山東濟南,主要經銷美國汽車零部件,有時也從中國進口家用工具之類的小機械,賤買貴賣,去掉一切花銷,每年凈賺6萬美元。可見,他沾了粗通漢語的光。
我跟他要一張印有漢字的名片,他死活不給,紅著臉光笑。我想,名片肯定印著總經理之類的頭銜,那玩藝拿到中國肯定唬人。
怕我們小看他,老鮑動不動就提及在中國的人和事、愛吃的菜、受到的待遇等等,好像他一生全部的尊貴都儲藏在那里。他曾對我說過:“在中國陪我吃飯有很多人,都對我叫‘喝喝喝,吃吃吃’,噢,很來勁,很不好……”虛聽是批評,實際那是在為自己炫耀。
聽了,真不是滋味,再看他那個得意樣子,我就有點窩火,可以想像,在中國某個酒店,一群不諳深淺的酒囊飯袋,笑陪著老鮑,該是一副怎樣令人作嘔的狗樣媚態。
老鮑常飛中國,常當座上客,常被一些管事的捧為掌上明珠,時間一長,把他慣 出了惟我獨尊的壞毛病;即使回到美國,仍難收斂。
萬圣節前夕,中國朋友們聚餐,特意邀請了幾個老美。老鮑偏偏來晚了,見我們已經開席,他就喝冰茶。過一會兒,見人不理他,他受不了,就嘀咕起來:“在中國不是這樣,我會受到尊重的,在中國吃飯,朋友們都對我……”
“這是在美國!”我火了,板臉沖他吼,“老鮑,在坐的每一位至少是博士生,你呢?你是什么 ?告訴你,我們誰也不欠你的!”
老鮑愣了半天,恍然醒來:“是我的錯,對不起……”低下頭,抓起刀叉大口喝酒吃菜。
老鮑是個聰明人,自打我當著眾人的面弄了他一頓后,變得謹慎許多,再不吹噓在中國如何如何了,看來要重樹自己的形象。只要出差回來,他總要挨家去個電話問候一番,有時也到我公寓來坐坐。我呢,擁抱相迎,茶點伺候,依然如故,改了就是好同志么。
11月上旬的一個傍晚,我剛做好飯菜,老鮑抱個紙袋子來了,他“Hi”一聲說,才從芝加哥回來,過幾天要去中國濟南,特來看看。我說你沒吃飯吧,正好缺個陪我喝酒的。他從紙袋里摸出6小瓶啤酒,笑著說一點心意。老美很善于搞小恩小惠,也重視人的感情聯絡。打開蓋子一嘗,我吐了,原來他買的是無酒精啤酒。
我指著滿地的威士忌、葡萄酒和成箱的啤酒說,老鮑,還是喝我的吧,喝你這啤酒不如喝自來水。老鮑也實在,連聲說好好好,反正今晚沒開車來,喝多點沒關系。
端上白菜燉豆腐、烤豬排和紅燜雞腿,拖過一箱藍帶啤酒,俺倆開喝。
閑談中,老鮑得知我明天要幫朋友曲岸光搬家,便主動請戰:“曲也是我朋友,我要給他搬家,我可有一輛很出名的貨車。”
我說那好,明天上午8點在曲岸光家門前集合,你開車去了,他一定非常高興。老鮑咂咂沾油的拇指和食指,商量道:“10點見面好不好?”我問為什么,他說10點鐘是他起床時間。
我喝口酒說:“這是幫朋友,你看著辦!”
我的話可能帶點威脅的語氣,老鮑想想,很俠義地說:“OK,8點。聽你的!”
喝完12罐藍帶,我又拖過半箱華盛頓州出產的思樂牌啤酒,說換一下口味。老鮑平時極少喝酒 ,但要喝起來也是海量。當箱子里還剩兩罐時,他有點吃不住勁了,硬著舌頭,手指一堆空罐說:“這酒……好喝,比你家……青島啤酒……味道好,只是淡了一點點……”我笑道:“實話對你說,美國的啤酒不如青島的啤酒好喝!青島有好多牌子的啤酒,你可能沒有全部享受過……”
“我去過青島!青島啤酒、嶗山啤酒,還有生啤酒……我都喝過!”老鮑醉眼矇眬地盯著我反詰道,“青島的啤酒好喝,可你喝的啤酒全是美國貨,美國貨!”
“老鮑你明白,美國啤酒便宜!”
老鮑頷首苦笑著,歪歪斜斜去了衛生間。
翌日喬遷,天不作美,毛毛細雨飄飄灑灑耍浪漫,氣得曲岸光坐不住,直怨皇歷不靈。
我說:“雨星淋淋,騾馬成群,好兆頭!”
曲岸光看著我半天才問:“老劉,這話靈么?”
我佯裝正經:“這是中國5000年文化的積累,金科玉律。過會老鮑來了,等于萬事大吉。”
曲岸光沒吭氣,看樣子擔心老鮑酒后食言。本來,他要租賃一輛貨車搬家的。
8點過5分,一輛汽車瘋似地逼近門口,剎車時發出吱吱的尖叫。是老鮑,他叼著一塊面包,從車上跳下來,進門對我搖頭:“噢,再不敢一起喝酒了,噢,頭很疼……”
我笑笑,出門看他的車,咳,什么很有名的貨車,竟是一輛老掉牙的中型美式吉普。使人驚喜的是,車頂早已支好了帆布大篷。曲岸光咧嘴笑笑雙手抱拳,感謝老鮑心細救了急。
當下作了分工:主人用他的小車運送衣物家電書籍等小件,我們負責運送沙發柜子桌椅等大件。
沒想到老鮑干活如此潑辣,他先灌了一肚子自來水,然后扛起一只沙發就走,來去匆匆,一趟又一趟,根本不管我干什么,直到大件他一人弄不走時,才招呼我跟他一塊搬。天下雨,篷布又油漬漬的滿是灰,不多一會,就將老鮑雪白的襯衣和筆挺的褲子蹭得臟乎乎的。人家沒感覺,該怎么干就怎么干,還說沒事。
往新宅駛去的路上,老鮑告訴我:“這車是40年前我爸爸用800塊錢買的,現在有人出20倍的錢買它,當然我不賣,這可是文物。”
我笑了:“在青島這種車50年代到處可見,知道么,是戰場上我們繳獲美軍的戰利品。”
老鮑驚疑道:“戰利品?中國繳獲美國的?”
“繳獲了很多!”我有意昂昂頭,挺挺胸,斗志堅定地對他道,“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你美軍怎么啦,照樣敗!”
“東風吹,戰鼓擂……”老鮑重復著,扭頭問,“擂是什么意思?”
我說:“就是打,打戰鼓的意思。”他又問:“這一首詩說明什么?\"
我犯難地搪塞道,風吹鼓打之時,我們世界上誰也不怕,總的講就是勇敢的意思。
他點著頭,又重復:“東風吹,戰鼓擂……”
整整辛苦了一天,家總算搬完了。傍晚,主人執意要留我們吃飯,我對老鮑說:“嗨,老鮑,今晚就不開車了,喝酒!”老鮑一個勁地搖頭。
我逗他:“你是怕跟我喝酒吧,不敢?”
誰知這一招管用,他認真地站在廳中央,挺胸大聲誦道:“東風吹,戰鼓打,我們世界上誰都不怕!”活學活用來得真快。
我們哄堂大笑,笑得肚子痛。
那晚喝了不少酒,就像在家里一樣。我突然感到,美國兄弟的可愛是實實在在的可愛。
回國不久,我聽說老鮑這伙計單干了,專往濟南販運美國豬蹄,買賣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