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住的莫迪河谷的客棧名叫馬扎普舍,由古隆和他的妻子經營。在尼泊爾語里,馬扎普舍意為“魚尾”。從客棧的陽臺望去,只見青山一路向雪峰延伸開去,雪峰宛如一瓣叉開的魚尾,直戳藍天。
如一面高貴的銀鏡,莫迪河纖長地鋪展在魚尾峰下,映照著雪峰日夜的嬌媚。莫迪河,西去首都加德滿都200公里,是尼泊爾高山王國的又一個“國家森林公園”,著名的自然環境保護區和旅游點,也將成為我們中國人通過BOT方式在尼泊爾建設的第一個水電站的站址。我們第一批來自中國的工程師,將沿著莫迪河谷,進行一個月左右的前期測量工作。
馬扎普舍客棧與其他沿莫迪河谷分布的客棧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矮小的石木結構,十幾間簡陋的客房。它默默地橫臥在莫迪河岸,迎送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
古隆的客棧有一間小酒吧,只有十來個座位,卻幾乎成了附近旅游者們的聚集中心。晚上沒有電,只好依靠汽燈甚至蠟燭照明。條件雖簡陋,游客們的興致卻濃郁高漲。碧水淙淙,幽谷盤旋。神秘世外桃源般的感受常令豪放的西方旅游者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這里的聚會對我產生了莫大的吸引力,幾乎每晚飯后,我都要到酒吧去坐坐,甚至在酒吧里交了幾個萍水朋友。話匣一開,我總會把我們的水電站抬出來。聽到這一點,很多旅行者表示贊賞。
“這是一件大好事啊。這里太需要電了。”
“呀,你們簡直是普羅米修斯啊。”
不過,有時候,我也無法回避抗議者們尖刻的批評和諷刺。
一天晚上,我正自豪地向我的一個朋友侃電站的事,一群年輕人圍著我們的桌子坐了下來。片刻,猛烈的攻擊開始了。
“誰讓你們在這里建電站?你知道嗎,是因為沒有電我們才來這里的呢!”
“又是一場破壞運動。啊,上帝,你們就不要毀了這美麗的自然景觀吧!”
我知道他們來自西方發達國家,是一群在充裕的牛奶和面包中成長起來的幸運兒。他們開著轎車上班,用無線電話交際,整日在因特網上漫游。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們內心深處復雜的思緒。身處如此純粹的自然環境,于他們無異于到了童話中的海市蜃樓。比照之下,他們忽然發覺自己賴以生存的現代化溫室竟然是那樣扼殺人性、丑陋不堪。我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一場激烈的爭論就在中國造汽燈的“咝咝”伴音中展開了。
那真是一場國際激進主義者的辯論。可惜我的戰友們英語太蹩腳,只好聽任我孤家寡人“舌戰群儒”。
我從自然環境的發展到人類與現代文明的矛盾,從知識經濟到發展中國家的策略,再到生存與發展,文明與野蠻——可以涉及的話題,幾乎都被納入了我們的爭論……
如果說,他們對自然環境的憐惜和膜拜博得了我的同感,那么,他們對貧困和落后的漠視甚至欣賞卻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他們認知上的盲點和偏頗的觀點,已經使我欲罷不能。
好在我幾乎已經把尼泊爾環境專家作出的本工程“環境評估報告”倒背如流,用事實和數字說話,是對付西方小伙和姑娘們最有力的武器。加上4瓶“生力”啤酒,我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論辯水平超常發揮。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發覺對手已漸漸失卻開頭慷慨陳詞的熱情,而對我的反詰,要么聳聳肩,要么啞口無言。我知道,這半打“持不同政見者”已經無可奈何地被聚到了我的觀點下。最后,我們以勝利者的身份得到了外國友人的“埋單”。告辭時,我躊躇滿志,舉起第5瓶“生力”,甩給他們一個肯定的結論:
“Ladies and gentlemen,我們身后的馬扎普舍山,我們的女神,將證明我們是美容師而不是毀滅者。”
隨后爆發出一陣掌聲——酒吧所有過客的掌聲。
類似事件也屢次在測量工地上發生。在博得贊譽的同時,我們也不斷面對往來旅行者的質問。有些村民甚至試圖扔掉我們的測量尺,毀壞我們的測量儀器……
我們并沒有過多地周旋于這類事情上,只有努力加快前期測量工作。我們經常早出晚歸,焚膏繼晷,爭取早日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給予所有問題和爭論的最好答案!
在這古老的河谷里,現代文明和自然環境在短兵相接。這種交鋒是一種相互滲透、相互容納,而不是相互排斥和扼殺。這是一種為更加美好的生活而不得不經歷的磨合,陣痛無法回避,但是,陣痛之后,一對健康美麗的嬰兒將在這優雅的河谷里降生。我有理由相信,文明和環境最后一定會手挽手,肩并肩,在這純潔的畫廊里和諧共存。
靜臥在莫迪河谷深夜溫暖的懷抱里,我傾聽著。河谷里濤聲如歌,連綿不斷,間或,急流沖上河心巖石,發出獅吼般的濤聲,空曠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