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朋
近來讀史,偶然發現一些巧合,雖然無稽,但很有趣,隨手記下,以博一笑。
北京作為都城,始自金代,但稍靠西南。如今北京城的規模,應始自元代。偏偏從元代開始,北京城的故事就一朝一代的有趣起來。
先說皇宮。元代皇宮專門用于大典、登極的正殿,名叫大明殿,殿前的朝門叫大明門,結果元代就亡在大明的手里。
明代皇宮后寢的正殿叫乾清宮,宮前的朝門叫乾清門,結果大明又亡在大清的手里。
待到清代,前朝后寢的故事都講完了,西路又出了怪事。前朝武英殿的西配殿名煥章,1924年驅趕清遜帝溥儀出宮的國民軍總司令馮玉祥字煥章;后寢離禁城北墻不遠的一座大殿叫中正,而做中華民國元首時間最久的就是字介石的蔣中正了。有趣的是,馮玉祥算不得國家元首,所以煥章殿僅為武英殿的西配殿;蔣介石確實是國家元首,中正殿當然是座正殿,但他執政時間較馮煥章逼宮晚,故中正殿在后寢,更因為自蔣中正掌權,中國一直戰亂割據,特別是抗日戰爭爆發后,不僅日寇侵占了大半個中國,而且與蝸居重慶的國民政府同時,還有南京汪偽政府和偽滿洲帝國,所以中正殿只能坐落在紫禁城的偏路上了。
再說城門。元大都的正門名麗正門,元代最后一個皇帝孛兒只斤·妥飀睦爾逃離國都時的年號為至正,其中有個正字。
明代京城正面的東門名崇文門,是明英宗于正統四年改元代文明門而成,明代最后一個皇帝朱由檢年號為崇禎,其中有個崇字。
清代京城正面的西門名宣武門,是清代沿用明朝的舊名,可清代最后一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年號為宣統,其中也有個宣字。
更巧的是,當年崇禎皇帝在盧溝橋建了一座行宮,正面一左一右的大門分別為“永昌”、“順治”,而逼崇禎在景山吊死的大順朝皇帝李自成的年號為永昌,崇禎之后第一個在太和殿登基的大清皇帝愛新覺羅·福臨,年號順治。
中國大地,方圓幾萬里,上演過多少悲喜劇?中國歷史,悠悠幾千年,記錄過多少興亡事?可圍繞著北京城出現的這些故事,怎么就這樣巧,實在匪夷所思。有的人說是天意,有的人說是風水,有的人說是氣數,有的人說是輪回。其實,您要是仔細推敲起來,還的的確確就是巧合,這其中的一件事與另一件事,真的沒有任何必然聯系。
十三世紀中葉,被譽為一代天驕的蒙古健兒,在成吉思汗的統帥下,經過幾代人的征戰,終于建立了一個橫跨歐亞大陸的蒙古大汗國,數十個民族、上億的臣民拜服在他們的腳下。可是,這些逐水草而居住、牧牛羊而生存的游牧民族,一旦縱馬馳向阡陌相通的田野,一旦跨進樓閣鱗櫛的都市,立即就被早已進入封建社會最鼎盛期的農耕文明所俘獲。“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武士居然比漢族士大夫更喜愛三墳五典,有如饑渴的逃亡者遇上清泉和獵物一樣,幾乎是生吞活剝地暴飲暴食起來。他們既是想一口吃出個文明的胖子,以萬世君臨天下,又是想抹去茹毛飲血的蒙昧過去。
這些,在忽必烈詔示天下的誥書中說得明白:中國自秦漢以來,各代帝王均以封號、封地為國號,而我秉承天意做了天子,就要效法上古的先皇,改變這種做法。隨后,忽必烈把一本《易經》作為開國的典章,凡國號、年號、都門、宮闕一律用卦辭為之,并明令將一些卦辭列為禁忌,永遠不準官員平民等隨便使用。
君言九鼎,忽必烈這么說了,就一定這么做。公元1260年,忽必烈繼承汗位,立即按中國帝王的習慣,為大汗國立了第一個年號中統;1264年,忽必烈率蒙古大軍滅金,改金中都為大都,南面稱帝,再次更改年號,以易經中“至哉坤元”為據,定年號為至元;1279年,忽必烈徹底放棄蒙古二字,據易辭“大哉乾元”更國號為大元,終于使蒙古大汗國列為“秦、漢、晉、隋、唐、宋”之后的又一個大一統朝代。另如元大都的城門麗正、文明、健德、順承、安貞,皇宮門云從、厚載等,均為卦辭。大明門、大明殿,當然也在其中。
后世的拍馬文人,常常把忽必烈這種不以封地、封號為國號的做法,吹捧為創世之舉。豈不知,忽必烈根本沒有可以炫耀的門第和封號,所以才借天意來遮遮掩掩。蒙古,原意為“永恒的河”。據考,“永恒的河”即為現在黑龍江上游的額爾古納河,古稱望建河。當時,望字從“芒”音,建字從“給”音,讀起來與“蒙古”相近。忽必烈的祖先,是居住在這條河邊的室韋族。室韋最初見于《魏書》,作者魏收寫為“失韋”,歸其為奚、契丹人一類。待《北史》編成,李延壽則把“失韋”改寫為“室韋”,并明確指出:“蓋契丹之類,其(望建河)南者為契丹,在北者號為室韋。”待劉煦作《唐書》時,就更加詳細地說道,室韋一族中的一個部落名“蒙兀室韋”。《金史》更將這一室韋族分支稱為“萌骨部族”,并載明這支部落四處遷徙的方向,向南達呼倫泊、貝爾泊;向西達鄂嫩河、克魯倫河的源頭;向西北達貝加爾湖沿岸;向西南達陰山山脈之北。《蒙古秘史》繼續寫明,成吉思汗一族,是橫跨貝加爾湖后又進入蒙古高原的。
室韋族人,在遼、金時,均為契丹、女真人的附庸,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還不時受到一定的欺凌,蒙兀室韋當然不在例外。后來這一部落的四處大遷徙,肯定與此有關。如此推算,中原的漢人對遼、金是十分仇視、輕蔑的,“蒙兀”人雖屬遼、金一類,但尚為其類中的下等民族,忽必烈掌有天下后,實在是萬萬不愿再提及當年的。所以,他才生吞活剝一本《易經》,以命自己的國號、年號、城門、宮闕。
朱元璋的大明,既不是來自封地、封號,也不是選自經史,而是與他青年時加入的明教有關。明教是公元三世紀,波斯人摩尼,綜合波斯拜火教、印度佛教和羅馬基督教創立的,教旨為點燈到天亮,以幫助光明戰勝黑暗。明教后來傳入中國。宋亡之后,中原的漢人倍受欺壓,因為元代崇尚黑色,百姓便借明教結為滅元復宋的團體。朱元璋一介貧民,做過雇工,討過飯,出過家,與元世祖忽必烈一樣沒什么可自豪的出身,也就選了“大明”做為國號,目的是以明滅元。可見,明朝的“大明”與元代的“大明”,實則風馬牛不相及。
至于乾清宮,是朱元璋的兒子朱棣做了永樂皇帝后,定都北京興建宮殿時建成的。當時后寢三大殿分別命名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乾清住帝王,交泰做祀祭,坤寧居皇后,意寓陰陽交泰,天清地寧。
清代的歷史近些,滿洲人的來龍去脈,比蒙古人要清楚得多,盡管愛新覺羅氏的遮掩、粉飾比孛兒只斤氏厲害一百倍有余。滿人就是女真人,與蒙古、契丹人同屬東胡,隨完顏阿骨打入主中原的女真人為熟女真后改為金人,而留在黑龍江流域的為生女真。金被元滅,元為明亡,努爾哈赤舉兵反明,稱的就是后金汗,其實是當之無愧的。待汗位傳到皇太極,他倒是與忽必烈有著驚人的相似,那就是急于漢化,不擇手段,假以天命,編造歷史。皇太極的祖先,曾被明廷封為建州龍虎大將軍,他恥提舊事,編造出老祖奶奶吃仙果得子的神話,又借用“曼殊菩薩”的諧音,改建州為滿洲,隨后又將祖宗猛哥帖木兒改為孟特穆,叫場改為覺昌安,他失改為塔克世。與忽必烈更相似的地方是,皇太極承繼后金汗時,年號為天聰,用了十年之后,為了與年號“崇禎”的朱由檢斗氣,又改為“崇德”,意寓你崇尚禎祥,我崇尚道德,必須壓你一頭而后快。至于大清朝的國號,更令人哭笑不得。歷史上的金宋不能兩立,戰亂紛爭百年不止,中原的百姓恨透了金兀術、哈迷赤。皇太極深感后金亦不得人心,在下決心更改國號時,因為明代崇尚火,他就從《詩經·頌》的《維清》中選了個“清”字,意思是借水滅明。該詩的原句為“維清緝熙”,句中的“維”做維系用,“緝”讀“乞”音做連綴用,“清”為清楚,“熙”為明白,全句大意是贊頌周文王為后世制定的典章禮樂又清楚又明白。那位急于“下馬就能治天下”的天聰汗,偏偏把“維”做介詞“惟”字使,把讀“乞”音的“緝”做讀“機”音的緝拿用,這樣連在一起,就成了“惟清捉明”。大清國的國號,就這樣不倫不類、不三不四的誕生了。這樣牽強附會、尋章摘句的做法,實在是開了后世文字獄的先河。正因為皇太極可以把“又清楚又明白”篡改為“只有大清捉拿大明”,雍正、乾隆就總是懷疑“維民所止”是雍正去頭,“乾三爻不像龍”是在罵乾隆是條蟲,直殺得中國文人百緘其口,連出大氣也要瞻前顧后,種下了中華文化“有發明,沒發展”的千古禍根。
另如煥章、中正、永昌、順治,大都出自古書。“中正”源自屈原的《離騷》:“跪敷衽以陳詞兮,耿吾得此中正”;《易辭》中亦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煥章”出自孔子《論語·泰伯》:“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順治”、“永昌”,可能均出自秦始皇傳國璽的篆文“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順治”就是順從天命治理國家,“永昌”則為皇朝永久昌盛。中國到了明代,封建社會已升至頂峰,中華古文化再沒什么新發展,特別是清代以后,各種名號全部是從四書五經上抄來抄去的。李自成在西安稱帝定國號“永昌”,想這位剛從商洛山中殺出來的農民領袖,肯定不知道崇禎皇帝的行宮,倒很可能知道始皇帝傳國璽上的“永昌”二字。至于煥章、中正,兩家都不是詩書禮樂之家,絕不會挖空心思去大內找兩個殿名來用,他們的父老不過是在古籍中挑揀出頗有些意思又朗朗上口的古詞做名和字,結果搞得事有巧合罷了。
世上的事情,都是人做的,哪里會有天定。京城這些的舊事,趣則趣矣,萬不能視為因果。切切!